【鏡相人間】我的眼淚被偷了 傳奇大盜黑金城
發布時間 2017.03.20 19:04 臺北時間
更新時間 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黑金城是80、90年代的傳奇大盜,專偷銀樓、鐘錶行、畫廊保險箱,犯下無數重大竊案,被媒體稱為「北盜」、「盜帥」。如今大盜傳奇不再,20年的牢獄歲月讓他重拾藝術天分。他在獄中畫漫畫、看書、下棋、寫小說,他有一個夢,把在牢裡寫的小說《山海經》和《搜神記》製作成動畫長片。在他口中,不論竊盜、繪畫或圓夢都只因刺激好玩,為人生尋找樂趣。
玩樂人生終究有遺憾,面對無法彌補的親情與愛情,壓抑的他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陰冷的下午,我們來到黑金城位於內湖大廈一樓的辦公室,他在門口溫柔地逗弄「黑咪」和「木蘭」,那是在網路上頗具人氣的哈士奇與薩摩耶。
美術比賽 得獎常客
這裡總是熱鬧,他的訪客和好友源源不絕。黑金城在一旁泡茶,「這是朋友給我的90年同慶號普洱,沒有5、60萬元不可能拿得到。」語氣低調和緩,聽不出真假,也聽不出炫耀。說著說著,他順手向我展示一幅張大千畫作。這是1982年摩耶精舍失竊那次偷的嗎?他大方承認。
銀髮下的臉龐和新聞照片幾乎沒變,同樣斯文俊俏,看不出他已經60歲了。黑金城很有繪畫天分,國小國中都被指派參加美術比賽,「只要有比賽我都會得獎,校內、台北市、全省的統統得過獎。」但他從高一開始偷機車,後來讓他躍上報紙版面,成為媒體常客的卻是因為竊盜。1988到1991年是他最「風光」的3年,犯案200多起,得手數10億元,媒體盛傳他會「聽聲解鎖」,行竊技術高超,而且專挑有保全系統的銀行、鐘錶行以及藝廊行竊,有「北盜」「盜帥」等封號。1990年,中國畫家范曾來台辦畫展,一夕間27幅畫被他盜走,其中有23幅是真跡,媒體稱他「慧眼獨具」。
隨機作案 偷張大千
6年前他離開宜蘭監獄,結束12年半的刑期後,出版自己在獄中畫的漫畫《牢騷》,辦畫展、投資動畫,從保險箱大盜轉型成藝術創作者。但是這幾年,他投資的事業通通失敗,「我在樂華夜市有電視牆,沒拉到廣告,賠100多萬元。漫畫家劉興欽授權《阿山哥和大嬸婆》給我開發冰棒,也賠錢,後來冰棒用劉老師名義捐給公益團體,換來很多獎狀。再來是做旅遊通報系統的APP,這項投資是對的,但工程太大,後面還要幾個億,我燒不下去,賠了好幾千萬元。」
不免好奇投資的錢從哪來?他說賣畫,也跟親朋好友周轉,從不婉拒問題的他,答得稍嫌含糊。才說著,就有買主上門。我們暫停採訪,他小心翼翼舒展張大千晚年的潑彩山水畫,買主帶2名佳士得拍賣會的鑑定師,拿著翻印畫家印鑑的透明片,仔細核對畫上的落款,討論礦物彩的流動與失傳的裱褙技術。他說這幅畫至少要賣4千萬元,我上網查,同時期同系列的畫作,去年曾拍賣出上億元高價。因為愛畫畫,所以愛竊畫?純屬巧合。
「當時純粹好玩,隨機作案。我幫同夥開車,他抱一台錄放影機出來,那時天快亮了,他說那屋子很大,有點毛毛的,要走了。我叫他再進去看看,他就抱一捆畫出來。回家打開一看,哇!張大千!我想再回去都來不及,天亮了,哈哈。」隔天就上報了?「嗯。」這竊案後來沒破?「沒破啊。」但大家都知道是你幹的啊?「知道我也無所謂,30多年都過追訴期了,也沒法源依據可追討。」張大千是不是隔年被你氣死的?「他是民國72年(1983年)4月過世,我記得那時應該是71年春夏之間⋯⋯」所以剛好隔一年。「如果我進去的話,他可能當年就被氣死了。」談起過去的「豐功偉業」,他嘴角不禁揚起了得意。
神技其實 笨手笨腳
或許是長年牢獄導致他雙肩微駝,受訪時的他看來特別謙卑,「我以前很囂張耶,這就是為什麼媒體對我很有興趣,我從不遮掩我在幹什麼。」他稍微澄清了那3年的「傳奇」。「我因為范曾的案子進去關8個月,才保外就醫出來,所以實際上只有2年多時間,你說200多件案子,我忙到連花錢都沒時間,太離譜了。很多不是我的也算我頭上,都是給警察做業績,那時連續犯一罪不二判,所以我沒差,都來啊。因為這情況,輿論才要求把『連續犯』廢掉,我真的很對不起大家,哈哈。」2006年,刑法廢除連續犯規定,將「數罪併罰」改成「一罪一罰」,稍微嚇阻了刑事案件。
那神乎其技的開鎖技術呢?「那都亂說一通,你看我剛剛用拖把,就知道我有多笨吧。」剛剛黑咪撒了尿,他笨手笨腳地拿了未拆封的新拖把,就要去拖地。
他不會開鎖但專職策劃,調度一批專業竊賊,組織竊盜集團。他沾沾自喜地說:「1988年到1991年,我調度那麼多強盜集團跟我配合,但我沒犯一件暴力的事,從沒傷害過任何人。我不是黑道,我是犯罪分子,我把對別人的傷害降到最低,這是我的節制。」
一名黑道大哥告訴我:「他就是一個小偷,因為時代背景才變成大盜。」早年台灣法律,「偷竊」初犯量刑不重,但具犯罪習慣後,便是「常業竊盜」,本刑加重外還要執行「保安處分」,慣竊為脫逃、防身,於是攜帶刀槍,就變成「強盜」了。
他收集自己所有的新聞資料,包括犯案被捕的新聞在內,像在收集獎狀。「做違法犯紀的事情,我很清楚的;但要我做事業,我就糊裡糊塗,跨領域真的不行啊。」他還在懊惱這幾年的投資失利。
「那3年作案,我都親自參與,調度謀劃;但現在投資的事業,都是我陌生的東西,沒興趣又不投入,只負責燒錢,這很荒謬,但我就是會發生這種事。我很相信人,跟人交往不要去盤算人家,如果要探人家底,就不要交朋友了,這有很大的盲點,但這就是我的個性。」有個朋友形容他:「因為你實在太壞了,所以你看到的都是好人。」他對這評語滿意地大笑。
愛的教育 反鑄歹路
他眼中的父親是個大好人,「我父親人很好,很正直,不賭不菸不酒,個性也很好,我們從小到大沒被父親打過。」他父親是軍人,退伍後開汽車保養廠,母親是家庭主婦,「我們是小康之家,生活沒苦過。」我們以為罪犯都有悲慘的童年,但他家庭融洽得很。第一次偷機車被抓到後,父親開著小卡車把贓車載回原處,幫他善後。有時愛的教育也會失靈,「結果教出來3個小孩,我們黑家兄妹在道上算是很有名頭的,你看多奇怪!」他的哥哥、妹妹甚至侄子全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
如何踏上歹路的?「高一和同學偷摩托車,騎了好玩刺激,但後來偷太多,被抓到就嚴重了。」黑金城答得理直氣壯,也因為「好玩」,本來可以在復興美工大展長才,卻在19歲時,被送入「 管訓隊」。管訓隊是戒嚴時期的產物,所有的竊盜犯都在那裡集中矯正,因為環境龍蛇雜處,讓他交了很多朋友,例如「南偷」辛逸民,「都是對未來事業有很大幫助的朋友。」他說完大笑。黑道大哥說:「小偷從管訓隊出來後就變大偷,大家在裡面會互相研究,像是研習營。」
不信鬼神 卻信因果
離開管訓隊後,大家各自成為監獄的常客。說完「風光」往事,他忽然談起行竊那幾年的特別經歷,詭異得讓他無法解釋。「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因果報應。」
他有多次九死一生的驚險經驗,有次他去信義路上的朋友家,被警察跟蹤,前腳才踏進門,警察就上門,他立刻從後門溜走。還有一次在仁愛路的世貿廣場,警察封鎖大樓門口,上下包抄,他從3樓往下跳,滾了一圈毫髮無傷,「我懷疑成龍的電影都是學我的。」他自認大難不死是福報,因為他曾在牢裡救過人。
令人意外,他坐過3次牢,第一次竟是冤獄。1986年,他被牽扯進妹妹的殺人案件,判決無期徒刑,監禁1年半後被平反。冤獄期間,他熱心幫幾個獄友寫理由狀上訴最高法院,有死刑改判無期的,也有無期改判無罪的。「我是冤獄賠償法司法史上第一號賠償人。拿到賠償時,報紙還說『沒天理』,我怎麼可以拿冤獄賠償。」說到這事他忿忿不平。父母對他偷來的錢分文不取,唯獨這筆「最清白的160萬元」,父母幫他領回去。
但壞事做多,報應就會來。「當年無期徒刑上限是20年。我官司平反後幹了那些事,前前後後坐牢也20年,絲毫不差,就像無期徒刑一樣。所以真的不要幹壞事耶,哈哈!」20年的人生被揮霍掉,會後悔嗎?「我當初不是為了財富去幹這些事,主要是刺激好玩,再來是追求一點成就感,錢當然重要,像辛逸民就非常懂投資理財,我真有點後悔,如果當初有人幫我理財,那就不得了了。」
人生最怕 歲月催老
談起過去有自負也有遺憾,想回去幹老本行嗎?「我出來快6年了,花掉7千萬元現金,現在都負債,搞掉那麼多錢,就要想一些旁門左道,但我現在一點那種意念都沒有。我這趟出來,就是要死在外面,這就是面子。」比錢更重要的,還是樂趣,「一定要有樂趣,沒樂趣就沒意思了。」他最近投資一間賣人參和蝦料理的餐廳,自我調侃取名為「人蔘好蝦」。
1991年他第二次坐牢,7年半後假釋出獄,但沒幾個月又被逮捕。被捕時他心想,「這傢伙完蛋了,要變老頭子了!」第三次坐牢加總之前的刑期,12年半,年紀到了他才開始反省,「年輕時什麼都不怕,就不會節制慎行,人還是要有東西怕,我最怕的就是年紀大了,人家說『老賊不死』,這多難看啊!」
時代催人老,其實竊盜這行也是夕陽產業。竊盜案一向占刑事案件最大宗,但根據警政統計年報,竊盜案從1995年的33萬多件銳減到2015年的7萬多件。黑道大哥分析:「第一鋁門窗改善了;第二是監視器普及;第三開鎖是專業技術,現在年輕人誰學開鎖?」年紀大了,時代變了,拿手事業也只剩下回憶。
父母離世 無法送終
忽然憶起過世的母親,他自責:「母親會中風跟我有點關係。」在管訓隊時,每週會見時間一到,母親就提著菜籃出現,風雨無阻,「我常常想到這個畫面,一輩子我都記得,可能因此太過操勞了。」有一週母親沒出現,他打電話回家才知道原來母親中風了。9年後,母親二度中風過世時,他在跑路,哥哥和妹妹都在坐牢,黑家兄妹無人替母送終,「我們真的很不孝,但這種遺憾你永遠也無法彌補。」憾事一再重演,2008年父親過世,他在牢中,不願戴手銬腳鐐回去奔喪,「從國中到現在,我從沒掉過一滴眼淚,不知道怎麼搞的,我應該是很壓抑的人。」他萬萬沒想到,偷人財物大半輩子,最後自己的眼淚卻被偷走了。
壓抑的不只親情,也包括愛情。感情路上他曾風光過,「女朋友交了一堆,同時3、4個很正常。」但他不相信愛情,因為知道自己的身分無法給人安定,所以給不起承諾,他感嘆:「是我對不起人家。」黑金城抽菸休息時,忍不住拿手機秀了幾個年輕漂亮女孩的照片,據說都是他的小女友,「好玩而已,沒有圖什麼,開心就好。」或許壓抑的性格,需要找到樂趣的出口,「好玩」是他口中最常出現的字眼,我想起第一次打電話約訪他,他立刻答應:「好啊,來啊,反正好玩嘛!」
2天採訪下來,他身邊始終人來人往、鬧哄哄的。但我們離開時他略顯不捨,「你們再留下來,我叫個披薩嘛!」婉拒後他開著保時捷送我們到捷運站,在熱鬧的商圈,他回程終究還是得面對一個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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