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最後一個月，台積電的美國新廠安機典禮，美國總統拜登、蘋果執行長庫克都出席了。終於讓台積電在美國動工，拜登熱絡聊起50年前他首次參選參議員，張忠謀的夫人張淑芬當時也在美國，就恰巧曾熱心擔任他的競選團隊成員，「所以我欠（台積電）這間公司太多了。」
【全文】【2022年度風雲人物】在泥沼中匍匐前進 世界變局下的台灣外交官
會員專區時事
12月初，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在美國的一番話引起關注，這位半導體教父感慨道，全球化幾乎死去。
美中貿易戰開打至今4年，又逢猛然爆發的疫情、烏俄戰爭，這幾年，世界局勢變化在在超出人們想像。風雲變色中，台灣從疫情、晶片到台海危機，多次引發各國關注。在這動盪的2022年，台海戰爭風險像未爆彈一般，令人心焦，但台灣的外交戰場也在全球局勢逆轉中，持續大幅拓展。當全球化不再，新冷戰成形，棋局裡的台灣步步驚心，卻也充滿機會。
溫馨喜氣、冠蓋雲集。然而，熱鬧氣氛仍掩不住這場全球「晶片戰爭」的煙哨味，以及其實是不得不赴美設廠的張忠謀的感概。輪到張忠謀上台致詞，他意味深長開口：「…全球化幾乎已經死去，自由貿易也快要死去。很多人仍然希望他們能回來，但我認為他們不會回來。」
動盪變局 凸顯台重要性
也是張忠謀指的這個「後全球化」甚至「逆全球化」時代，2022年，台灣的國際能見度持續增加，今年或許也是從本世紀初中國崛起之後，歐美官方訪台最頻繁、層級最高的一年。疫情後，從烏俄戰爭到中共軍機擾台，動盪加劇之中，台灣的外交戰場也一再有斬獲。
立委林昶佐是立法院的外交及國防委員會委員，多次出訪國外的他，明顯感受到變化，「我記得2017年訪美時，我們還沒辦法進去國務院開會，他們是安排在外面的地方。但川普在任期最後一年，取消了台美來往的所有限制，後來我們去年、今年去美國開會，都是直接進國務院。很多人說拜登上任後會恢復那些限制，結果並沒有。」
至於美方來台，以往總是低調神祕，「以前是新聞都報導了，他們還不證實，但現在都很公開了，還接受訪問。」最著名自是今年8月，時任美國眾議院議長的裴洛西訪台。
場景轉到歐洲，裴洛西訪台後，中共軍機瘋狂擾台，我國駐法國代表吳志中一週之內接受20多家法國媒體採訪，流利的法文與清晰論述，意外讓他在法國爆紅。歐洲國家是繼美國之後慢慢轉向，今年，法、英、德等多國國會議員絡繹訪台，其中法國國會更是在12個月內組團來台4趟，英國國會則是自2006年後，今年首次籌組官方訪團。另外，歐洲議會也多次通過「友台報告」，視台灣為歐盟重要夥伴與民主盟友。
猶記不過幾年前，台灣在全球仍到處吃癟，中國崛起後經濟實力之強大，讓歐美這些年從政治到經濟、文化上，幾乎全面性不願觸怒中國。風向是怎麼轉的？為什麼會轉？曾任淡江大學國際事務與戰略研究所所長、現為國民黨駐美代表的黃介正，回憶得很有畫面感：「川普剛上任時，還在他的佛羅里達州莊園歡迎過習爺爺、彭奶奶，川普的孫女還唱〈茉莉花〉給習爺爺聽。2017年11月，川普到北京訪問，還去故宮，在養心殿喝茶。」
因疫斷鏈 放大國安疑慮
但一個月後，「2017年12月，川普就公布（新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這份報告直接點名中國、俄羅斯是美國的最大對手。不到半年，「（美中）貿易戰開打，從此一直走到現在。」
黃介正說，其實美國早在本世紀初就決定正視中國的威脅性，但2001年忽然發生911事件，「對美國是很大的震撼，美國本土被攻擊，以前從沒發生過。美國就被全球反恐戰爭耽擱了將近20年，直到2021年8月美軍撤出阿富汗，美國忍痛在不好看的情況下結案，因為中國的威脅太大。」
川普開啟的美中貿易戰，讓過去已運行20、30年的經濟全球化與自由貿易，開始逆轉。緊接著是科技戰，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吳建輝解釋，美國對於中國經濟間諜、科技竊盜等議題一直很敏感，「因為這不只是經濟議題，科技是國家安全的命脈，當美國發現它很多的重要科技產品都是從中國來時，會感受到國家安全的疑慮，就像當年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到太空，美國也感受到高度的國安疑慮。」
歐洲呢？吳建輝說：「歐洲其實沒有那麼關心亞洲，他們比較關心俄羅斯，所以對中國的疑慮不高，尤其法國、德國在經濟上高度依賴中國。但Covid-19是很大的轉變，當你發現要口罩沒口罩、要維生器沒維生器，所有東西都依賴中國時，會有很大問題。烏俄戰爭之後更明顯，當你發現你的石油、天然氣來自你的敵人時，你會有很大困境。再加上美國的push，所以歐洲開始強調經濟安全、經濟自主性，希望不要那麼依賴中國，像德國汽車工業就強調晶片自製，希望台積電到歐洲設廠。」
疫情期間，全球的原料、零組件嚴重缺貨，讓過去運行數十年，順暢如跨國生產線的全球供應鏈，發生了難以想像的「斷鏈」，德國汽車業就因為缺晶片而焦頭爛額，還跑來遊說台灣經濟部，最後台積電答應挪出晶片產能才解危。接著是今年的烏俄戰爭，盛產能源的俄羅斯拿停止供應天然氣作為手段，試圖阻止歐洲國家支持烏克蘭，今年寒冬，歐洲各國的能源價格飆至天價，民眾苦不堪言。
台灣智庫執行委員賴怡忠分析，疫情讓各國意識到「供應鏈安全」的重要性，烏俄戰爭則讓各國進一步意識到「供應鏈信任」的問題，「美中貿易戰後，美國已經警覺到中國會不會用『科技供應鏈』來勒索，後來俄羅斯侵略烏克蘭、將能源武器化，讓美國認為勒索有可能真的會發生。」
科技供應鏈的重要性絕不亞於糧食與能源，於是，各國紛紛將目光轉向台灣，因為全球有過半的晶片製造，是在台灣生產，何況需要晶片的不只汽車、手機等民生用品，還包括軍事設備，直接攸關國安。另一並陳的現實，是台海情勢越來越緊張。
戒備中國 全球政策轉變
說起來，歐洲國家對台政策的改變其實步伐不一，起先是鄰近俄羅斯、長年有危機意識的東歐國家，後來才擴及至西歐。疫情期間，立陶宛率先挺台，接著捷克參議院議長韋德齊（Miloš Vystrčil）來台訪問，成為1989年捷克民主化後訪台的最高層級。去年底，我國在立陶宛不但正式設立代表處，且直接以「台灣」為名。當然，中國很快以經濟手段嚴厲報復，為此，歐盟宣布研擬「反脅迫」法案，希望以集體力量制衡各種形式的脅迫，包括中國的經濟脅迫。法案仍在協商，但就歐盟已是一大轉變。
歐美對台政策的逐漸改變，一來與台灣自身在太陽花學運後的民意表態有關，二來自是與各國的中國政策脫不了關係，尤其，當歐美的民意也對中國越來越反感。關於中國政策的轉向，賴怡忠說，美、歐各國一直有兩派爭論，過去，主流論述是主張不應該與中國起衝突，但近年已開始明顯轉變，「整體趨勢來看，他們已經改變過去30年對中國政策的態度，對中國採取更批判的立場，也就願意更接納台灣，而且台灣本身的重要性開始被看見。」
於是短短4年，從貿易戰、科技戰、疫情到烏俄戰爭，全世界幾乎都無可避免地捲入這場變局，何況是與中國關係特殊的台灣，何況，還有一位雄心壯志的習近平。
中研院研究員吳建輝分析：「相對於江澤民、胡錦濤在某種程度是市場改革派，習近平對市場改革沒有那麼大興趣，他強調中國夢、中國的復興，跟以前的韜光養晦有很大不同，而如果中國擴張的企圖這麼明顯，台灣又是美國在亞洲『第一島鏈』的重要位置，中國如果突破第一島鏈，第一個影響到的就是日本，美、日有軍事同盟，美國、日本都會感受到壓力。」
中國這幾年大規模擴軍，鄰近中國與北韓的日本，自是感受到更大威脅，但基於二戰後的「和平憲法」，一直不願擴軍，民意也不支持。直到2015年，時任首相的安倍晉三強力推動「新安保法」，終於解禁「集體自衛權」，允許日本出兵支援盟國。今年12月16日，日本內閣又敲定三份重要文件，允許自衛隊擁有「有效反擊能力」。
重視友群 亦保有靈活度
國民黨駐美代表黃介正這樣看：「2018年春天貿易戰開打後，整個印太地區包括台灣，所有國家的舒適生活從此結束，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後冷戰時期，或說川普之前，亞洲國家包括台灣都在做一件事，『要錢找大陸，要命找美國』，兩邊押寶、兩邊交流、兩邊獲利。現在不行。台灣的困境就在這裡，兩邊都說你不可以跟他在一起，選邊的壓力出現。」他感慨：「當中國戰狼碰到美國川普的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整個戰略對抗的格局形成以後，就結構上的改變了。」
但黃介正也強調：「大部分自由民主國家都不會選另一邊，可是（APEC時）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日本岸田首相都有跟習近平握手，台灣為什麼不行？中國在8月宣布停止中美雙邊會談，但（11月）拜習會之後，中美的氣候議題談了、甚至雙方的國防部也談了。這些元首基於本國利益，適度調節硬度，所以台灣也要有自己的靈活度。」黃介正說，何況兩岸的重疊利益甚多，光是台商（赴中國工作的台灣人）就有40萬人，他認為台灣應「強而不硬」，手段需要柔軟。
台灣智庫執行委員賴怡忠則說，就經濟發展上，「全球化裂解成兩塊，這對台灣是滿重要的挑戰。」畢竟台灣與中國經濟連結甚深。至於整體戰略，他建議：「第一先確保我們的『友群』，美、日這些台灣有事時一定會來幫我們的國家，我們要確立得很清楚，建立好外交安全網。另外，因為現在各國對『友群』的重視，台灣在經濟、科技上可以思考怎樣強化合作關係，利用他們再把我們往上帶。當然，我們本身的軍事能力一定要強化，不能老是要靠人家來保護。有人說這會走向戰爭，但中國就是這樣子啊，你對它示弱，它就會進一步逼你承認要不要跟它在一起，還不如讓它知道不能越雷池一步。」
煙硝四起，從經貿、科技到軍事戰略，轉變幾乎已成全面性。難怪91歲的張忠謀這樣形容：「27年過去了，半導體行業見證了世界的大變化，全球地緣政治的大變化。」27年，是從1995年台積電在美國華盛頓州設廠起算。
1995年，那是美、蘇冷戰剛結束沒幾年，全球化與自由貿易正火熱開展，中國即將崛起，台灣走向被邊緣化。27年後，政治力再次影響經濟，全球化駛向髮夾彎，「新冷戰」儼然成形。從政治、經濟、科技到軍事，各種結盟像是LINE裡五花八門的群組，「友群」的加入或退群，對台灣皆是考驗，但，也是再次有了機會。
薄刃上的戰舞 蕭美琴
駐美代表蕭美琴今年8月在推特分享舊照。1996年，第三次台海危機爆發，25歲的她手持大聲公，在華府中國駐美大使館前扯開嗓門，抗議中國對台飛彈軍演。另張照片，她與朋友舉著手寫海報：「CHINA : HANDS OFF TAIWAN（中國：離台灣遠一點）！」
1/4個世紀後，蕭美琴又到了華府。自況「戰貓」的她，在這批舊照旁寫下：「deja vu（似曾相識）。」
烏俄不見停戰曙光，台海局勢更受全球矚目，外交場域的隱形戰爭從未停歇。2022年8月，第四次台海危機爆發，共軍東風飛彈飛越台灣上空。蕭美琴今年在雙橡園宴請IPAC（對華政策跨國議會聯盟）成員，餐前酒「和平雞尾酒」以立陶宛蘭姆酒為基底，佐台灣鳳梨汁，杯裡裝著上藍下黃的烏克蘭國旗。當天赴宴的立委林昶佐回憶，現場來了許多東歐議員，「美琴特別請廚師調了這杯酒，不只談烏克蘭局勢，也提到台灣人為什麼對烏克蘭感同身受。」9月中，IPAC發表公報，呼籲各國政府反對中共的軍事與經貿脅迫，捍衛台海和平穩定及台灣經貿安全。
深化邦誼 台美經貿躍進
攤開蕭美琴赴美上任第二年成績單，除了來自美方跨黨派的朝野支持、國會友台提案，今年8月2日，美國眾議院院長裴洛西旋風訪台，讚台灣是「最自由的社會之一」，這是繼1997年美國眾議院議長金瑞契（Newt Gingrich）後，訪台層級最高的美國政要。裴洛西離台，中共對台連日軍演，國台辦發言人馬曉光點名她「必將遭到歷史清算」，新華社在「台獨頑固分子名單」新增蕭美琴。她回應：「我們不會因制裁而沉默。」她一週接受5家國際媒體專訪，表示中方激進反應，反而讓其他國家對訪台產生前所未有的興趣，「被霸凌的受害者需要朋友，中國（軍演）行為引起世界關注、同情台灣。」駐美代表處指出，蕭美琴2020年7月上任至今，接受外媒專訪及投書超過40次，今年8月至今，也累計10多次外媒訪談、投書。
台美經貿方面，11月「台美21世紀貿易倡議」在紐約登場，台美首度舉行實體會議、談判，被視為台灣加入WTO之後，20年來最大的涉外經貿談判；12月，第三屆台美「經濟繁榮夥伴對話」登場，美方由國務次卿費南德茲（Jose Fernandez）以視訊方式主談，同時派經濟暨商業事務副助卿費南德斯（Tony Fernandes）親自率團訪台參與，這是美國總統拜登上任以來，首度派現任資深官員訪台。
也許實在太忙，我們一年來多次提出邀訪，蕭美琴都婉拒了。「以前駐美代表常找記者吃飯，但現在對記者來說，美琴很不好找，因為她和美國人打交道的機會太多了。」一名駐華府資深媒體人指出，蕭美琴行程超滿，勤跑各州，懂得拿捏與美方互動，明白什麼是可爭取的國家利益，而什麼又是美方底線。
街頭熱血 辛勤耕耘花蓮
「Bi-khim」為「美琴」的台語羅馬拼音。2004年，她出版自傳《一個人也可以》，她父親蕭清芬在推薦序〈我的女兒美琴〉提及：「出生證明書除『美琴』外尚有第二個名字，是沿外婆名取的；但她主張不用這洋名。她要在名字上凸顯『獨特性』。在美國和她的洋名一樣的很多，但『Bi-khim』卻很難找到第二位。」
蕭清芬曾任台南神學院院長，蕭美琴母親Peggy Cooley（邱碧玉）來自美國，婚後在台灣生活18年。蕭美琴幼時見過台南神學院學生進出蕭家，其中多人投身台灣獨立建國運動。蕭清芬去年底過世，蕭美琴在臉書寫下：「我父親的人生很國際化，但也有強烈的台灣本土意識。」「他從來都不是政治活動的檯面人物，但美麗島事件前後，為了要讓台南神學院這個台灣本土意識和思想的溫床能維持營運，以及守護學校師生們的安全，要跟當時的政權周旋往來，成為他在台灣戒嚴黑暗時期沉重的壓力。」
蕭美琴高中考上台南女中，因父親工作，舉家遷移美國。「台海打飛彈那年，蕭美琴回到台灣，25歲。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膚白牙齒，就是個洋娃娃。我們一批30歲上下兄弟們都是土狗…一群土狗圍著看洋娃娃也不知道要說什麼。雖然洋娃娃會講台語啦。」野百合世代政治工作者周奕成曾在臉書上感嘆，蕭美琴是公認台灣最需要的外交人才，以為她會一直在「國際事務高端世界」，誰知她參與了「土狗們會做的事」，街頭運動、基層服務、社會組織，更沒想到她會去選舉，還去了花蓮。
蕭美琴在艱困選區花蓮耕耘10年，2020年立委選舉以微幅差距輸給「花蓮王」傅崐萁，連任失利。但峰迴路轉，她轉任國安會諮委，3個月後接下駐美重任，帶4隻貓赴華府就職。一年後AIT處長孫曉雅表示台美關係史上最佳。蕭美琴去年在臉書分享駐美成績單，包括閣員訪台、經濟對話、參加拜登就職典禮和爭取疫苗，網友湧入留言：「謝謝花蓮人割愛。」
「Bi-Khim落選，對地方是很大損失，但站在國家立場，還好她沒選上，讓她去美國一展長才。」花蓮富興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楊清茂說，農民們不叫蕭美琴「委員」，都喚她「Bi-Khim」，蕭美琴赴美後，託人向楊清茂訂鳳梨乾，要贈與國際友人，「她一定想增加台灣優質農產品的曝光率。我寄了好幾箱鳳梨乾到外交部，透過外交部寄到美國。」去年，楊清茂88歲、患失智症的母親失蹤，「花蓮鳳梨阿嬤」走失消息登上新聞，「Bi-Khim一直傳LINE勉勵我，要把老人家找回來，第五天找到媽媽，我第一時間Line給Bi-Khim，跟她報告，人找到了。」
「美琴沒選上立委，我哭好幾天耶。現在我在電視上看到美琴，都趕快叫老公來看。花蓮人不懂珍惜她，結果她去駐美。說一句比較現實的，花蓮不是大太陽就是下雨，美琴都要跑，現在去美國，安捏伊可能卡好命啦。」在花蓮經營「阿嬤的酸菜」的徐燕娥回憶，多年前在農會叫賣時結識蕭美琴，聊得投緣，才知她對農民細心照顧。今年，徐燕娥特地託人帶好幾包酸菜到華府送給她，「她為我們農民做那麼多，現在是我們國家代表，在美國請客吃台灣牛肉麵，要配台灣的酸菜最對味啊。」
「有次大使（蕭美琴）在雙橡園宴客，主菜是烤肉，特別介紹食材裡有花蓮馬告（山胡椒），這是台灣原住民常用的特色香料。」一名曾與蕭美琴共事的外交人士近距離觀察她與國際友人互動，「她會先去做好功課，了解對方背景喜好、興趣，作為對話或交流的出發點。」
「（美國前國務卿）龐培歐去雙橡園吃飯，她特別請廚師搭配台灣和龐培歐家鄉堪薩斯州的食材，作為主菜。介紹完主菜，又可介紹台灣，連結台灣和龐培歐的家鄉。」這名外交人士說，蕭美琴做事思考周密，擅於找出與人的連結點。例如與議員交流，不少人來自偏遠地區或鄉村、農業州，蕭美琴信手拈來就是許多故事，「她曾是民意代表，經歷獨特，經驗範圍廣，透過輕鬆對話、靈活交流，更能達到預設的外交目標。」
廣結善緣 累積深厚人脈
這名外交人士強調，信任來自於長期累積的穩健風格，蕭美琴擅交朋友，累積人脈深厚，與一名美國前副國務卿私交甚篤，蕭美琴前幾年赴美訪問，都會特地去打招呼，「她大學畢業就在華府圈子活躍，20、30年前認識的資淺官員，現在都是資深主管。長期互動交流，美方很熟悉她立場、觀點，這是大家對她產生信任的關鍵。」
超過半世紀，台灣外交官職業傷害之一，是在窄仄的國際空間裡一再受挫、左右為難。「在國際場合，仍有些人把舊冷戰時期國際情勢看法延續到現在，一直把台灣當成『自由中國』。這有兩個錯誤，第一，我們不是中國，第二，我們當時（解嚴前）並不自由。很多人並不知道，台灣的自由是爭取來的。」林昶佐與國際友人交流，聽到類似說法，往往哭笑不得。
近期在一場活動中，又有國際友人談起「自由中國」，林昶佐眼中，「戰貓」輕鬆應對，不著痕跡，「在場人士都是各國政要，美琴不可能去幫人家『上課』，也不會用官方文宣回應，只是很自然地講她參與台灣民主運動過程。」林昶佐分析：「她選過立委，經歷民主運動，講自己的故事，沒人能反駁。像很多人知道台灣是婚姻平權國家，但美琴是台灣最早提婚姻平權法案的立委，她聊這些東西非常自然，因為這些都是她的人生。」
無路之處 用真誠向前行
立委林昶佐、洪申翰今年6月赴華府，參加「世界國會議員西藏大會」，也與勇於替西藏、新疆議題發聲的前NBA球星坎特（Enes Kanter Freedom）會面。林昶佐說，蕭美琴早就開始關注西藏議題，「2003年台灣第一次辦西藏自由音樂會，我是民間主辦人，官方最認真的就是美琴。」林昶佐今年剛到美國，就約了坎特，這才知坎特早已與蕭美琴有約，眾人於是約成同一攤，「她不只花時間經營和美國官員、國會議員的關係，也花很多時間經營社會重要意見領袖，經營得很深、很自然，坐下來就是朋友聊天，正因如此，台灣和這些意見領袖的關係就不是交換性的，而是真誠友誼。」
2004年，33歲的蕭美琴在自傳中曾感嘆：「台灣一直在一邊外交，一邊戰爭的命運薄刃上行走，走差一步，就可能墮入無可挽回的命運。」「外交是避免戰爭的手段，台灣所面對的情勢又更殘酷，既要避免戰爭，又要爭取最高尊嚴。」
當年的感嘆，成為精準的預言。如今她業務範圍除了外交，還涉及國會、軍售、經貿，她年初受訪時說：「我之前自稱戰貓，可是現在覺得像八爪章魚。」烏俄戰雲密布，美中情勢詭譎，拜習會剛剛結束，曾被中方批評「散布涉台錯誤言論」「挺台遏華」的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確定明年初啟程，訪問中國。
此刻距蕭美琴花蓮立委敗選，已快滿3年。回首來時路，她2021年就任駐美代表初期，曾在臉書寫：「1月11這個日子對很多人的意義不一樣。對我來說，是花蓮敗選一週年。10年辛酸劃下句點。人生又開了一條路。一樣需蹽溪過嶺的艱困，但一步一步還是在往前走。」「蹽溪過嶺」語出2020年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得主謝銘祐的〈路〉，總統蔡英文當年國慶演說，同樣引述該曲。完整歌詞這樣唱道：「有路，咱沿路唱歌；無路，咱蹽溪過嶺。」
在泥漿與汗水中踩出一條路來 謝長廷
訪談是從龍膽石斑開始的。
今年7月，中國以檢疫為由，停止進口台灣石斑魚，正當漁民措手不及之際，有日本廠商跳出來要挺台灣養殖業者，喊要吃「民主的魚」。11月中旬，我們來到東京白金台訪問駐日代表謝長廷的這天，正是台灣石斑魚正式在日本超市銷售的隔日。
民間互助 維繫良善循環
中國拒買，日本相挺，這次是石斑魚，在之前還有鳳梨和釋迦。第一個問題即是代表處是否也在台日業者搭起橋梁？「其實按照我們的約定，（農產品）消毒就好了。中國用這個理由停止進口，主要是他們已經成功了，像是鳳梨，我們去教他們如何種，他們已經成功了，不需要我們了。中國外匯不夠，可以不買了，他們不景氣，用任何的藉口不買，減少外匯支出。」謝長廷口氣不疾不徐，分析中國出爾反爾的動機，然後說日本人對我們伸出援手，乃311以後，台日民間相互支援：「我有一個國會議員朋友知道鳳梨的事，聯絡在岐阜縣擁有200多間門市的超商跟我們買。311以來，兩國發生什麼天災人禍，都會互相幫忙，台南地震、高雄氣爆，他們都派人來。日本口罩供需有問題，我們支援；台灣沒有疫苗，他們送我們。」
他說今年台日斷交50週年，兩國卻進入前所未有，善的循環，但仍憂心忡忡地說僅有民間台灣友好仍是不夠的：「一個叫松本的老政治家講了一句話，（中日）有邦交卻搞不好，建交50年沒什麼慶祝，但（台日）沒有邦交卻親如家人。不過不管民間再怎麼友好，到了政府對政府的關鍵時刻，還是有困難。像是政府聯合演習、聯合防衛…」那該怎麼辦呢？「外交上的事務，當然我們不能講下來要怎樣怎樣。像美國推出《台灣政策法》，提升台美關係，我們一切都要往這邊努力。」
立委、高雄市長、行政院長…坐在我們面前的男人已經76歲了，昔日的他在台灣政壇以滔滔雄辯、口才便給著稱，可2016年，蔡英文就任總統後，他赴日出任駐日代表，面對我們的每一個問題都小心翼翼，皆是由悠長的沉吟開始，問他是否在日本待久了，思辨用日語，所以講話的神態都開始像日本人了？
「沒有啦，外交人員本來這樣，講話要面面俱到，但不能太有內容。太有內容就容易有危險。」這個回答倒是有往日的機智，但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台灣政治人物講話比較靈活，但日本人有一句話，叫做『言質』，意思說話要有責任，講話要有精確，不確定的事情不會說，這個倒是來這邊才慢慢修正的。」
建立交流 持續拜會地方
我們訪談到一半，他被幕僚請出去開台日兩國三地線上會議，見證台灣工商協進會理事長吳東亮、與日本宮城縣副縣長遠藤信哉簽兩地觀光經貿交流的MOU合作備忘錄。會議結束，我們再度回到訪問，因為是發生過的事，有確切數據，他倒是說得很篤定了：「過去40年簽62件（MOU合作備忘錄），我來了之後簽了90件。民主國家，地方的民意可以影響中央。我來了以後，日本每個地方都去，建立了地方交流的模式，事情就會做得很順利。」如何增進台日官方交流？上半場沒有回應的，這個關於MOU的話題也像是回答了：「我剛來日本的時候當然有想過，我作為一個沒有邦交的外交官，如何影響他們的政策？我們沒有邦交，就透過地方自治體的交流，除了議會，我們還組織了地方首長（市町村長）聯盟，這都是我來之後才確認下來的事。日本47個都道府縣，各個層級都有友台議員，我們的團隊要不斷地拜會，建立一套交流模式。」
舉辦學生的交流、運動的交流、慶典的交流，當然還有使館的交流也是一種交流，去年5月至今年5月，他相繼邀請美國駐日代理大使楊舟（Joseph M. Young）、谷立言（Raymond Greene）與美國駐日大使伊曼紐（Rahm Emanuel）在官邸餐敘，不怕中國抗議嗎？「我們有時候會故意找大家都覺得對的事情堅持去做，讓他抗議。例如WHO，大家都支持的事情，他們每抗議一次，就會受傷一次。」
這話說得機鋒閃爍，但又怕做得太過，給外務省添麻煩，過與不及都是問題，故而他又語重心長補上一句：「他國的外交官可以打橋牌、打高爾夫球，喝紅酒，都是上流社會的應酬往來。但台灣的外交，就是在泥沼中匍匐前進。我們在國際中該抗議還是該抗議啊，台灣的外交不是說多高尚、多潔癖的事情，要有站起來全身都是汗水和泥漿的覺悟。」
因為台海情勢緊張，台灣國際地位大大提升，外交如何借力使力，增加更顯著的能見度呢？「台海情勢緊張讓台灣問題國際化，這是中國最討厭的一點，除借用議員外交，我們也跟公益團體合作，舉辦講座，透過民間交流，讓日本民眾知道台灣價值。什麼是台灣價值呢？台灣價值就是民主主義。裴洛西來，就是要保護民主主義，證明台灣民主主義社會存在有其特殊價值。台灣價值就是我們第一島鏈的價值，我們站在抵抗霸權主義的最前線，很重要。尤其是安倍提倡自由開放的印度太平洋理論，我們第一島鏈的位置被突破，鄰國都受害。台灣海峽的自由航行，對日本、韓國的經濟都很重要。台灣價值也是進步價值，我告訴日本議員，同性婚台灣也有反對聲音，但我們不是尾巴主義，因為大家都贊成，我們才提倡。台灣要引導社會的方向即便只有少數贊成，只要是對的，也會去支持它，讓少數變為多數，變成常識，社會才會往前進。」
傳達價值 對外不分朝野
2016年赴日至今6年，屈指算算，也要平了他當高雄市長的任期，問他心路歷程為何？「早年是拿日本政府獎學金來日本留學，如今面對可能是從政最後一個公職，我在台灣貢獻了我在日本所學的知識、經驗，最後來這邊，服務台灣人，也服務日本人，人生可以說是圓滿了。我現在看國內談話節目已經不太習慣了，那些政要名嘴口口聲聲執政黨、在野黨，都說是為台灣。但飛彈打過來，會先問你是哪一黨嗎？我跟日本人講話很少說執政黨、在野黨，我代表的就是台灣，這一點很重要，這和以前經驗都不一樣。」
外交官的辭令真像是他在訪談一開始所言，面面俱到，但訪談結束，我們說白金台代表處的環境挺好的，他話鋒一轉：「你知道這個使館本來是登記在馬紀壯名下。台日斷交，我們原先的大使館被中國搶走了，無家可歸。我們在一些日本友人的支持下找了這個地，因為怕被中國接收，不敢用國家的名義登記，只得登記在當時駐日代表馬紀壯的名下，日幣150多億元的房產（約新台幣42億元）。馬紀壯死了，兒女有的在國外。我來了，費了很多心力想變更登記，但日本政府不准，我們拜託誰不方便講，就說是安倍好了，台灣大使館的登記名義人終於完成變更，不只東京，橫濱、福岡，都登記過來了。150億欸，如果我還在當律師，這拿律師費都不得了。」此時，他話中閃爍機智鋒芒，倒是跟以往的謝長廷沒什麼兩樣。
我對台灣信心增加3倍 吳志中
我們跟著吳志中到巴黎第七區的聖日耳曼大道上拍照，他一身黑色西裝、亮藍色領帶，配上188公分的身高及一頭白髮，在人群中特別顯眼。57歲了，他的頭髮卻是4年前派駐法國後才白的，但他至今不打算將髮色染深，「人重要的不是只有外表，別人能不能一直從你這裡獲得知識才是重點，如果只是很緣投（台語，指英俊），但講話聊不下去，那就很無趣。」他自信地撥了撥白髮。
一鳴驚人 受訪堅持主權
今年8月美國眾議院議長裴洛西訪台，吳志中10天接受27場法媒訪問，BFM電視台的政論節目上，法國學者Patrick Martin-Genier稱台灣並非獨立主權國家，吳志中當場反駁：「台灣擁有所有主權國家的構成條件，也被認為是最民主的國家之一，有哪一條國際法規定要有20、30個國家承認，才是主權國家？我知道法國不承認我們，但這不妨礙台灣是一個主權國家…如果大家繼續相信台灣屬於中國這個說法，就是讓中國對台灣為所欲為，甚至發動戰爭。這是我們所有民主國家的責任，也是所有知識分子的責任！」
電視台不提供訪綱和腳本，所有發言全靠來賓臨場反應，吳志中以流利法文應答，論點清晰，連法國人也驚豔，訪談片段在網路上瀏覽數超過百萬，不少法國人主動寫信給台灣駐法代表處，詢問能怎麼支持台灣；吳志中走在路上，也有法國人認出他，對他說：「大使加油、我們支持你！」
1996年台灣首次民選總統，中國以飛彈恐嚇，當年在巴黎第一大學念政治博士的吳志中，與前文化部長鄭麗君衝進中國大使館抗議，在中國大使館掛上「台灣不是中國一部分」布條；20多年後吳志中以駐法代表身分重回巴黎，儘管台法沒有邦交、大使館至今只能以「駐法國台北代表處」為名設立，他仍在大門放上「Taiwan」門牌、掛上象徵主權的國旗；發給各國政要的國慶晚宴邀請卡也印上台灣國旗。
處境敏感 遭隱形牆隔絕
「我很明顯感受到今年8、9月之後，大家開始認識我。」吳志中透露，受訪當天他參加捷克國慶午宴，不少大使主動找他打招呼、稱讚他法文很好，「以前從來不會這樣。我剛來的時候，不管碰到哪國大使，一聽我是台灣的（大使），我馬上感受到有道牆建立起來，因為他知道台灣議題的敏感度。」
那道牆某種程度象徵台灣過去的外交處境。1989年，中國暴力鎮壓天安門事件，法國對中國進行貿易制裁，同時賣拉法葉艦及幻象戰機給台灣，引發中國取消大量法國商業訂單、又裁撤法國廣東領事館，1995年法國因此派遣特使赴中國「道歉」，表態接受一中政策、承認台灣是中國一部分。
「過去法國跟中國的關係熱絡，跟台灣自然就比較不冷不熱。」輔大法文系副教授沈中衡分析，法國外交政策講求獨立自主，不像美國一樣對中國懷有戒心；另是法國把中國視為重要市場和商業夥伴，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在5年前參選時受訪，更曾直言法中是「命運共同體」，「那時馬克宏不認為中共是需要全力對抗的可怕敵人。」沈中衡表示。
隨著中國霸權在全球擴張、頻繁在南海進行軍事演習，在印度洋、南太平洋都有領土的法國，開始提高警覺。今年2月，法國政府出版的最新印太戰略中，不僅重申對法台關係以及台海局勢的重視，也首次稱台灣為經貿策略上的「關鍵夥伴」。法國在台協會主任公孫孟（Jean-Francois Casabonne-Masonnave）說：「法國關注區域穩定和平，如果台灣安全受到威脅，代表整個區域都可能受影響。」
除了地緣位置，2019年香港反送中、新疆集中營等事件，也讓歐美各國意識到台灣堅守民主人權的特殊性。「當時（2020年）法國報紙打開，一面是香港警察鎮壓學生，另一面是台灣的自由選舉，（台灣）因此非常引人注目。」公孫孟說。
沈中衡也指出，中國戰狼外交當道，中國駐法大使盧沙野不僅威脅法國議員不得訪問台灣，又罵立場親台的法國學者是「小流氓」（petite frappe），都讓法國社會對中國越來越不滿。
「以前不管哪個時代的外交官，都很努力在推一些事（指外交工作），那時候沒有形成風潮，現在這個大時代下，你可以感受到他們（指法國）對前陣子發生的事（指中國侵犯人權、戰狼外交）是有回應的。我覺得法國越來越能體會大國霸凌小國的感覺…他們看中國旁邊一個小小台灣，人都這麼和善，又是民主自由的國家，中國還一天到晚說不放棄統一，公眾意見絕對支持台灣嘛。」吳志中感慨地說。
分享抗疫 挺台案壓倒過
2020年疫情期間，巴黎封城，一切社交活動暫停，中國大使館響應中國清零政策、禁止人員外出，吳志中把握機會，邀請法國議員到代表處用餐，就連立場較親中的法國共產黨議員也是座上賓，「那時候連餐廳都關門了，（議員）一聽說有人請吃飯，都很願意來，有些連助理都帶來了。」
吳志中帶著我們走進代表處一樓的會議廳，裡面至今仍擺著當時用來向訪客介紹的海報，上面印著台灣歷任總統和台灣地圖，「那時候巴黎因為疫情封城，我解釋我們靠民主制度把Covid 19控制得很好，後來又正好發生香港（指抗爭）事件，我又釐清台灣跟香港哪裡不一樣。」他彷彿大學教授上身。
法國議員聽完吳志中的介紹，支持台灣分享抗疫經驗，WHO以台灣非會員國為由、拒絕台灣與會，幾位議員於是提案支持台灣參與國際組織。中國大使館得知消息，故計重施，發函法國議員，警告他們若支持台灣，將受到中國制裁。
只是這樣的威脅不再奏效。去年5月，法國參議院沒有任何議員投下反對票，挺台提案以304比0通過；同年11月，國民議會也以壓倒性票數通過提案，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法國上下議院一致支持台灣。過程中，法國政府也二度派外交部國務部長到場，表達對挺台議案的支持。
參議院投票當天，吳志中坦言自己一度感動到淚水盈眶：「真的是沒有想到（比數）這麼驚人…以前在法國念書的時候，覺得台灣是不錯啦，但沒那麼強吧？現在來當大使，看得越多，老實說，我對國家的自信真的是增加3倍。」但他的眼淚終究還是沒掉下來，「等到台灣跟法國真正建交，我再好好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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