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聽到我再度選擇明星咖啡為題目,都問:「這麼多文章、報導寫過這家咖啡廳,還能寫出甚麼不同?」
《台灣老店》從明星咖啡到墓園 再到加護病房

最初我其實是為採訪工作而來,一整天想到要去墓園,心裡就嘀咕著會不會卡到甚麼?要不要帶幾片葉子或紅包袋在口袋?離開時再丟在路旁,使個調虎離山計,轉移好兄弟的目標?但走了一趟,才發現,原來,人與人的相處可以這樣真摯,原來真的有人是「吃人一口,報人一斗」。
可不是?明星咖啡廳2樓樓梯轉角,不只擺著數十篇的中外媒體報導,櫥窗裡更展示著一本白先勇於1983年出版的「明星咖啡」絕版書。明星一如她的名字,注視她的人太多了。
但自從那次到台大加護病房探視過咖啡廳的老闆簡錦錐,我就知道,他和明星咖啡的故事還在繼續。
那是我因採訪和簡錦錐結為好友的第4年,2010年9月的一個深夜,我突然接到簡錦錐的女兒簡靜惠電話,「我爸爸住進加護病房了…」隔天,趕在探視時間到台大醫院換上消毒服,怯步走進加護病房,只見一向西裝筆挺的簡錦錐口腔鼻腔插滿管子。他似乎想說點什麼,但虛弱加上管子讓他無法言語,最後,他在我掌心劃著,感覺像是數字「4」。
這個可能的「4」,是甚麼意思?是說他快要死了嗎?
出了加護病房,從簡靜惠口中得知他剛與女兒、外孫同遊俄羅斯十多天返台,誰知恰巧遇上當地延燒多日的森林大火,空氣品質極差,每天回到飯店臉上、鼻腔都蒙上一層灰。原本女兒還慶幸當時79高齡的他一路精神奕奕,沒想到返台後3天,他竟在家中休克,被緊急送往台大醫院急救,經電擊才救回一命。

又隔2個月,他總算能回到在明星咖啡廳2樓靠冰櫃的老位置。他問我,是不是到過台大醫院看他?我點點頭,2次。他笑,不記得了。換我問,記得在我手心寫字嗎?到底寫的是甚麼?換他納悶,有嗎?也不記得了。
想起他行前曾說,要到俄羅斯觀摩咖啡廳,也想去看看Uncle Elsner的故鄉,我突然開竅,隨口問他:「你是不是又帶著Elsner的照片一同前往?」他裝做驚訝,「你怎麼知道?」
第一次於聖誕節前夕陪簡錦錐到墓園給Elsner送耶誕糕,是為了採訪。Elsner葬在北投稻香路墓園的最頂端,簡錦錐說:「這墓園是他生前自己選的,高處第一排,他說可以看見海,海的另一頭離家更近些。」

但要到墓園頂端得爬上數百階梯,又陡峭又布滿青苔,連我都走得膽顫,當時77歲的他卻用雨傘當拐杖一路往上爬。雖然每走一會,他就要停下休息,卻還是不斷地說:「這園子剛割過草,Elsner以前最喜歡聞這種味道,常說這和他家鄉草的味道一樣。」
祭拜結束,他將帶來的歐式聖誕糕分撕成小塊,撒在Elsner墓上,又撒在鄰近幾個墓園上,「這些是他住在這兒的鄰居,我都會請他們一同分享,希望他們可以照顧Elsner這個俄國人。」
下山時,我擔心的事發生了,不是簡錦錐跌倒,而是我一滑扭傷腳。簡錦錐趕緊讓摻扶他的攝影師改來拉我。「生雞蛋沒,生雞屎有」的我只能苦笑,他卻反過來安慰:「沒關係,我也扭傷過腳。他過世前要我只去看他3年,可能是他在提醒我,不用一直上山來,但他沒兒沒女,我怎麼放得下?」
他這麼說,更讓我覺得不好意思。其實我壓根是為採訪工作而來,一整天想到要去墓園,心裡就嘀咕著會不會卡到甚麼?要不要像家鄉老輩說的:帶幾片葉子或紅包袋在口袋?離開時再丟在路旁,使個調虎離山計,轉移好兄弟的目標?
但看他一路神情愉快,有時還用俄國話和躺在土地裡的老友聊天,我竟然忘記害怕,開始為走這一趟而慶幸。原來,人與人的相處可以這樣真摯,原來真的有人是「吃人一口,報人一斗」。

從害怕到羨慕這段忘年的情誼,這幾年,不為採訪,又多次陪簡錦錐到北投墓園看Elsner。但每一次在墓園望向海的那頭,都會想著「這個俄國人該有多麼想家?」
同樣的遺憾,放在簡錦錐心底3、40年了。
早在Elsner剛去世那年(1973年),簡錦錐就曾透過東德朋友的幫忙,帶著Elsner的照片勇闖當時還是共產黨統治的聖彼得堡。他曾說:「我只記得Elsner說過他來自聖彼得堡,我想他的國家不能接納他,至少他的上帝會收容他,誰知我找了一處教堂,想把他的照片放在裡頭,但教堂內神父得知這是一個流亡的俄皇時代貴族,竟要我別給他們惹麻煩,把我趕出來。」

6年前,他終於圓了對老友的承諾,雖然付出的代價是到鬼門關前走一回,卻也讓我想起他說的冷笑話。他說:「我以前打電話到銀行辦貸款,對方問我什麼名字?我說『簡錦錐』,對方還嘲諷『哪有人說自己錢真多』(台語「錢真多」與「簡錦錐」發音類似),後來只要接到我的電話都故意笑『那個錢真多的打來了』。」
那天從加護病房走出來,我一直在想,簡錦錐的台語諧音應該不是「錢真多」(台語),而是「情真多」(台語)。
也因為「情真多」,明星咖啡的故事始終繼續著。

◆明星咖啡地址:台北市中正區武昌街一段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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