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相愛相親》 女人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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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艾嘉在她自編自導自演的《相愛相親》中,呈現一個女人身為女兒、妻子與母親的不同面向。( 甲上提供 )
張艾嘉在她自編自導自演的《相愛相親》中,呈現一個女人身為女兒、妻子與母親的不同面向。( 甲上提供 )
張艾嘉自編自導自演新片《相愛相親》是一部細膩但充滿劇情張力的親情文藝片,片名括住了一個男人身上「兩段」婚姻:「相親」結婚的守貞,一輩子有名無實;「相愛」結婚的夫妻,入土後卻不能長相左右。婚姻是怎樣的誓約?什麼是「愛」,什麼是「親」呢?一場移墳合葬的主意,挑起了大房和二房之間的戰爭,在落幕收場之前,岳家的男人卻早早退場了,必須由相持不下的女眷出場收拾。只能說,相愛相親,女人難做。
張艾嘉飾演的岳慧英打算為入土家鄉的亡父移墳,因而與亡父的大房槓上。(甲上提供)
電影開場,已屆齡退休的學校教師岳慧英(張艾嘉飾),在母親病逝床榻後,堅稱要完成母親的遺願,打算為入土家鄉的亡父移墳,與母親合葬。這件事並不好辦,主要是亡父原鄉的大房岳曾氏(吳彥姝飾)一息尚在,也不接受。雖然岳公子當年禮成不久就拋下曾氏離家了,但曾氏是個烈女,認定與夫家是明媒正娶,若仔細一看,家鄉貞節牌坊上最後一記即是「曾氏」。偏偏,岳慧英是鐵了心要為相愛結婚、合法公證並生下她的父母,移墳合葬,不惜一人戰全世界。這場移墳風波,更因為女兒薇薇在電視台談話新聞節目的工作,而被殘忍地拉上公眾目光下檢視。
《相愛相親》一舉囊括金馬獎7項大獎,其中張艾嘉一人包辦編、導、演及最佳影片四項大獎,鋒頭一時無兩。電影裡母親甫過世,三更半夜就炒起辣椒醬的岳慧英是個辣妹子,彷彿從小自知是「庶出」不是庶子,這個二房的女兒,從求學時代起便事事好強,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張艾嘉將這個意志和手腕都不輕易妥協的女人,詮釋得說服力十足。好像那個打官司的秋菊,慧英祭出各種招術進行到底的同時,觀眾看到她與當駕駛教練的丈夫(田壯壯飾)之間相互依賴卻有溝通問題,已屆適婚年齡的女兒薇薇(朗月婷飾)也在這場高壓風暴中,想私奔結婚,脫離母親控制。
不討喜卻能搏人同情。既要女兒明事理,不厲而威,又有個懂她的男人,讓她能不被孤單拋下,岳慧英這個角色讓張艾嘉繼《20、30、40》十多年後再度自導自演,片中一場在電視台攝影棚裡從主婦搖身變成女兒,站在聚光燈下為自己據理力爭的戲,技壓全場,奪后有望。至於演丈夫的田壯壯導演,在這個以三代女性為主的女人戰爭中,反倒以一分自在豁達的柔情,討喜地提名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
朗月婷(右)飾演的女兒想脫離母親控制,搬出家裡爭取獨立。(甲上提供)
張艾嘉演而優則導,全片演員表現當然入木三分。她也不忘通俗劇的節奏,時而溫馨,時而突梯,其中安插非常現代主義手法的春夢,流露了主角風韻猶存的魅力。每談親情倫理,儒家思想裡男尊女卑隨處可見。這也是《相愛相親》特別著墨之處,讓女性的聲音代表家庭發聲,看見三代女性從傳統到現代在家庭身分、地位,甚至是「位置」上的轉變。家不再跟隨男人的位置固定,而女性也紛紛爭取自由出走。確立了張艾嘉作為女性導演的主體性。
《相愛相親》雖然主題是倫理親情,但在這個跨進現代價值觀的電影裡,張艾嘉也細膩地置入了現代景觀。片中一幕慧英偕同丈夫回到從前的娘家,要去街道辦(戶政事務所)出具父母的結婚證明時(目的要打官司),娘家故鄉正在開發重建,進行現代化工程。張艾嘉聰明地在並陳新舊價值的衝突中,將第六代導演如賈樟柯的電影風貌,透過李屏賓的攝影帶進來,並且更出色地帶到岳慧英的家裡,這是全片最主要的場景,正中央卻是不動如山一座大立櫃,既如家之砥柱,也區隔了屋內各據一方且衝突不斷的妻子、丈夫和女兒。家有障礙,這個場景打造不禁讓筆者想起伊朗電影《分居風暴》,劇情同樣是一場善與善之間的抉擇,也標誌出現代化下個人主義的伸張。
《相愛相親》主題是大的,《漢書》有云:「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願也。」慧英想要的就是骨肉相附,一家團圓。但岳曾氏何嘗不盼望呢?現代化同時無情地在土地、法律和大眾媒體上,加速了人心的崩壞。巧妙地是在這場為移墳合葬而精疲力盡,宛如鬧劇的風波結束後,張艾嘉選擇了一個看似相互退讓卻不圓滿的開放式結局。只見慧英抱著骨灰要出門,其實這個「家」即將人去樓空,「有你一起當然更好」,兩夫妻今後也許要逍遙上路;對照另一邊結綵鳴鑼,歡天喜地,家(也棄守)也不再完整。
吳彥姝(右)飾演的原配是個烈女,一輩子守著有名無實的婚姻,留在家鄉事奉公婆,把家書當成情書。(甲上提供)
當慧英母親的骨灰罈仍在家中,金獎攝影李屏賓招牌的金黃色調瀰漫室內,相親相愛,像場夢境。片末,只見岳慧英轉頭關燈,夢醒後的房子面色如灰,徒見桌上一個書寫「家」字的陶製品。結尾收得精采。
一個確立的「悲喜劇」結局,並非皆大歡喜。皆大歡喜的是,解鈴還需繫鈴 人,曾經互相為難的女人們始終沒有失去良善的德性。我覺得《相愛相親》這個劇本沒說的更加值得玩味:岳慧英的亡父為何葬在家鄉呢?想想,慧英如此介意女兒稱呼外公「那個人」,這劇本在生活化的情節中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留白,它看似如常,其實情節推動緊湊,並以進步的思想同時批判傳統及現代。在電視節目消費大房二房爭執移墳的同時,它實質上是一個二房的女兒,以個人及女性的身份,改變「宗祠」的位置,也改變了傳統。母親在世時尚不能理直氣壯,如今她要移墳將父母合葬,確認自己是合法婚生且備受鍾愛的女兒,因為她父母的愛是全片最經受得起考驗的真愛,也為自己及自己的家爭一個名正言順。
最後,雖然時代造成的家的分裂,暫時無解,名為家,實亦為家。但是「家」不再是固定的處所,卻也不再是牢籠;守貞的傳統也已過時,少女爬在貞節牌坊上嬉戲。那個嬉戲重申了女性的進步,也放鬆了當中對於傳統價值的過度挑戰。結局終究是溫暖的,人依於親是依於愛,哪怕天涯海角。張艾嘉為世間女性說故事的功力更上層樓,也因為《相愛相親》又留下一次大銀幕上出色而令人難忘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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