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歐陽文風最近被人告了。莫名的訴訟從天而降，他沒有向上帝呼救，反而大義滅親開砲：「如果信耶穌信到無理又霸道，或以為可以神之名合理化一切，不如不信！」
【一鏡到底】人要講理神要明理 歐陽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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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文風性格直爽，為了堅守原則，不惜橫眉冷對千夫指。他成長在保守的教會家庭，壓抑性向三十多年，走入傳統婚姻，徹底埋葬了真我。2001年發生「大馬報變」，他不惜干犯眾怒，選擇說真話批判上司，從此，他再也無法戴上假面。他向前妻和世人出櫃，渴望在餘生找回最完整的自我。
7年前，他在紐約和心儀男子成婚。接著一面教書，一面擔任牧師，閒暇四處奔走，替同志與宗教平權發聲，卻惹來保守派抗議，他說這就是他的使命。他篤信神愛世人，不該有分別心，畢竟做人要講理，做神的更要通情明理。
提告的人，是另一位牧師趙曉音。11月8日，歐陽文風在臉書轉貼一張翻攝自網路的圖像，抨擊趙曉音將其他宗教形容成邪靈鬼怪，甚至掛鉤生理疾病。趙曉音揚言提告，並向臉書檢舉，導致歐陽文風的貼文被撤銷，帳號慘遭封鎖。
同志牧師不相信一神論
歲暮午后，我跟歐陽文風約在北市西門町採訪。他剛健身完，黑色緊身排汗衣褲還沒換掉，大光頭反戴鴉舌帽，左耳鑲著一枚銀耳環，全身肌肉虯結，紋有刺青。不笑時，看起來有點凶狠，事前讀過他寫的同志評論，有一種拗，儼然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出乎意料的是，個頭壯則壯矣，他不高，160出頭。
一聊起訴訟爭議，他語速變快，像一把火力全開的機關槍，噠噠噠射出子彈：「我還沒有收到訴狀啊！這一次重點跟同志無關，是趙曉音反其他宗教反到說成是鬼上身，太過分了嘛！宗教也有威權體制，信耶穌上天堂、不信者下地獄，太不講理了嘛，這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君有何不同？」
有別於保守派基督徒的排他性及一神論，歐陽文風秉持多元主義的宗教觀，尤其是基督教與佛教的交融，「我不隨便說別人是異端，因為基督教以前也被當作異端。」除了禱告，他每日坐禪、讀佛經，「佛陀給我的啟示是學習看透和放下，不畏艱難，活在當下。有人懂我，很好；不懂，我亦可以坐看山水。」
透明到很容易成為箭靶
47歲的歐陽文風，本名楊文凌，是亞洲第一位出櫃牧師，曾獲美國《哈芬登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推舉為「15名最激勵人心的LGBT宗教領袖」。20年前，他自馬來西亞赴美國留學，擁有神學博士學位，也具有社會學博士候選人資格。平日，他在紐約市立大學和聖彼得大學教「性別研究」與「社會學」，假日在紐約大都會社區教會擔任牧師。
他每年趁寒、暑假飛去世界各地演講，宣傳同志與宗教平權。上個月，玄奘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系主任釋昭慧請他到校演講「宗教與同志：國際反恐同運動之危機與轉機」，同時他也受邀至樹德科大人類性學研究所，講授為期6天的課程「性與宗教」。
話題一切到反同，他眼神剎時變銳利，肩膀微微高聳，像一隻露出利齒、準備展開獵襲的美洲豹：「反同人士要講道理啊！為什麼反？不能用循環論證，說《聖經》反同，是因為上帝反同，或說上帝反同，是因為《聖經》反同，這沒意義啦！說同志不能生育，那神父也不能生育啊。又說肛交是錯的，可是異性戀也肛交啊！何況女同志不肛交，男同志也並非全都肛交。」
受過社會學訓練的他，邏輯縝密，凡事愛講道理，擅長從理論與知識之中歸納證據，推演結論。「有些事情或許很難區分對錯，但是在可以判斷對錯之處，我一定會讓人知道原則。如果我去搞政治，敵人會很慶幸，因為我很透明，你可以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不會畏畏縮縮，對就對，錯就錯，就這麼簡單，聽起來是優點，但缺點是我很容易成為箭靶。」心直口快，無異於拔刀捅蜂窩，但他顯然不怕螫。
在詩人好友陳克華眼中，他是一個意志力堅強的勇者，「理智到不近人情，為了大是大非的原則和理想，無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惜正面衝撞，你看他寫那麼多同志和宗教的評論，四處巡迴，批判反同教徒，完全扣合他的理念。我們之所以臭味相投，正因為敢用各自的方式說真話，顛覆威權。」
除了原則，他更講求紀律。每天晚上11點前就寢，早上5點起床禪修，大學的授課全排在上午，「10點以後我就教完書，別人才開始上班，等於我有一整天時間，好像天天放假，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他規定1天寫1至2小時的文字，讀3至4小時的書，外加健身1小時，「多流汗可以促進排毒，也是培養『說了就要做』的精神和習慣。」與其說是牧師，更像是軍人。
8歲隱約對男人有好感
歐陽文風成長於馬來西亞關丹市，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母親是裁縫師，父親是礦場文書，在他13歲時病逝。他2歲上教堂，8歲隱約對男人有好感，13歲學跆拳道，在更衣室感受春光無限好。漸漸地，白天穿上教會的華美外袍，夜裡止不住欲望蚤子的勃勃搔癢。為了按捺，他發狠鑽研神學，很快地，17歲便開始講道。
不料，19歲破了功。他在健身房被一名年輕男醫師搭訕，半推半就發生肉體關係。上了大學，以田野調查之名，頻繁進出同志酒吧，但仍努力說服自己不是同志。去游泳池，不知怎的被其他同志看上，一路開車尾隨他，他氣憤停下車，聲明自己不是同志，「回到車裡，一陣酸楚，心口緊塞，竟然熱淚盈眶。我不知道在哭他，還是哭自己……」。
最壓抑時，有想過自殺嗎？「從來沒有。信仰給我很大的精神支柱，神就是愛，神是看顧我的，任何挫折都不是終點，就算一時想不通，可是我相信最後一定會終歸於好。」
壓抑不僅來自宗教，還有無所不在的威權脅迫。「在馬來西亞，同志電影是不合法的，如果要拍攝，必須在結局有人出車禍或愛滋病死，總之一定得死，才有教育意義。」馬來西亞刑法第377A條文禁止違反自然性行為（肛交與口交），第377B條文註明男性違反者，可判處2至20年徒刑和鞭刑。反對派精神領袖安華（Anwar Ibrahim）過去曾2度因雞姦男性的指控而入獄。
不能做自己，也不想自殺，只得消極逃入婚姻。26歲時，他試圖跟女人交往、結婚，最起碼扭轉成雙性戀吧。然而9年的婚姻裡，沒生小孩，床笫也欠缺本能激情，他好希望自己能在一場意外中死去，就不必再覆上假面了。
赴美前，他在馬來西亞的《星洲日報》文教組當了3年專題記者，是社內資助獎學金，讓他出國深造。2001年，發生「大馬報變」，包括《星洲》在內的3家中文報社被財團收購壟斷。照理說胳臂向內彎，他卻挺身而出，寫了多篇社論批判上司，報社自然是回不去了。
和男友妻子一起過生活
報變同一年，家中衰事如山倒：母親胃潰瘍暴瘦、妹妹洗腎、弟弟肝病，紐約則是爆發911事件，剎那間，死神陰影簇擁而上，「我忽然發覺生命好脆弱，心想萬一現在就死了，我會很不甘心，不是怕死，而是我還沒有真正做自己，這比死更可怕！這一年經歷了各種事，給我一個巨大的警醒：難道這輩子就要這樣活著？」
他決定卸下假面出櫃。意外的，前妻了然於心鼓勵他：「做回自己，生命只有一次。」她的姊妹卻質疑，明明是同志，為何害人？前妻替他緩頰：「還不是你們這些基督徒說同志可以改，只要願意改，只要找到喜歡的女子結婚就沒事了？」眾人語塞。
夫妻倆同住紐約，前妻鼓勵他去跟男人談戀愛，有段時期，他和妻子、男友3人就這樣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簡直像李安《喜宴》翻版。3年後，2人才協議離婚。「開口出櫃很難，報變恰好成了一股推力，因為當我習慣講真話，就不能不講真話了。為了原則，我對有恩於我的老闆都敢揮刀相向，何況是滅自己？我還有什麼好怕？怕被笑嗎？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了。」
三代教會家庭，赫然養出一個男同志，前所未聞，教徒質疑母親張秀玲：「在兒子跟神之間，選哪一個？」她沒龜縮，每天精心打扮，抬頭挺胸上教堂。女兒要她出門避風頭，她不從，「如果走了，大家會以為我做錯事，所以我要留下來面對這些人。」
歐陽文風理直氣壯地說：「我那陣子常打電話給她，教她《聖經》如何看待同志，她說壓力好大，我說我們要受一點苦，才能幫助後人不再受苦。她說這很不容易。我說難道耶穌的母親就容易嗎？大家說她兒子是壞蛋，判他死刑，把他釘十字架，你看我多麼幸運，沒有被判死刑，她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又說：「我覺得她更在乎的是別人怎麼看，而不是她事實上認為是對或錯。當她看到愈來愈多國家通過同婚法案，領袖、牧師紛紛站出來，也會有助於她理解和改變。」
一場有政治意義的婚禮
話說回來，母親陶冶他人格甚深。「她是據理力爭、不怕事的人，小時候她跟爸爸爭執，爸爸一提高聲調，也沒打她，她馬上生氣說自己不受尊重，一整天不跟爸爸說話。她只上過小學，可是她知道，愛包含了尊重。是她讓我明白，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尊嚴奮鬥，否則沒有人會可憐你。」
歐陽文風說他的個性，其實比較像爸爸，懦弱又不敢直言。見我狐疑，他說：「你們看我能言善道，是後天慢慢鞭策的，我努力克服了原本膽怯的自己，如果早些年擁有媽媽的性格，我不會躲進異性戀婚姻裡面去。」
2011年6月，紐約通過同志婚姻法案，8月，歐陽文風跟非洲裔的百老匯音樂製作人菲尼斯‧紐邦三世（Phineas Newborn III）在當地註冊結婚。隔年，2人聯袂飛回馬來西亞吉隆坡，舉行傳統的華人婚宴。
回鄉前，聽說警察要來抓，朋友告誡他們小心，結果只聞雷聲不見雨點。「事後丈夫才跟我說，其實他很擔心，可是必須用行動戰勝恐懼，爭取尊嚴。同志運動對我而言非常重要，這場婚禮有政治上的意義，我們想要挑戰恐同文化，讓更多人知道，同志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母親送上什麼祝福？「她和我丈夫語言不通，但有送紅包和金飾，把他當成另一個孩子。她勉勵我們：『好好相愛，不要再離婚囉！』幸虧我很開明，聽到這種話也沒生氣，我知道她是覺得同志結婚很不容易了，要珍惜。今年5月，台灣通過婚姻平權釋憲，她看到新聞，還主動跟我分享喜訊。」他臉上露出一抹淺笑。
談到婚姻相處，他認為，在異性戀的家務分配裡，男方多半坐享其成，潛藏了性別地位的不平等。在同婚裡，男男不分尊卑，以溝通取代理所當然，沒有誰非做什麼不可，要做菜或洗衣，彼此互相問：「今天誰做菜？」「有空可以幫忙洗衣服？」你們不考慮代孕生子嗎？他說對小孩興趣不大，暫無打算。
受洗時不要讓腦袋進水
話題拉回同婚，他激動噴出幾星唾沫：「反同婚人士說同志會絕子絕孫，可是少子化是異性戀和大環境的問題，為什麼要禁止同婚來解決？換句話說，你們把女人當什麼？生產工具嗎？」又說：「人可以笨，但不能不講理嘛，何況是神！同性戀一詞是1869年發明的，《聖經》是2千年前寫成，假設《聖經》真的反同性戀，我們也不一定要跟從，就跟它支持奴隸制、禁止女人講道一樣啊，人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採訪近尾聲，他板直腰脊站起身，挺出胸前賁張的肌肉，彷彿做足了準備，要和保守派來一場殊死戰。我忽然記起他有一句驚世駭俗的名言：「親愛的基督徒，不要迷信宗教，不要有腦不用，讀聖經也要動腦筋；當你受洗時，不要讓腦袋進水！」
歐陽文風小檔案：
本名楊文凌，1970年生於馬來西亞關丹市。馬來西亞中央藝術大學新聞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社會系學士，波士頓聖公會神學院神學博士，紐約市立大學社會學博士候選人。目前旅居紐約，任教於紐約市立大學，也是紐約大都會社區教會牧師。著有《謊言，假話，胡謅學：論美國宗教右派與台灣反同基督徒》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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