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城市》是一部採用倒敘手法的電影,從2049年開始,回到過去。我曾想過,如果要說這些年來的一些心情或是在製作這部片的時候,發生了些什麼、影響了我什麼,我也想用倒敘的方式來從2018年此刻開始。既然有這樣的機會,也讓我想了想,這些經歷也是不斷地在做選擇。是我自己做的選擇?還是命運安排我選擇?
【導演手記】《幸福城市》 我沒有在幻想

很多人問我:從《台北星期天》到《幸福城市》整整八年,為什麼那麽久?
9月中/2018
凌晨4點,帶著時差醒來。12小時前我才剛從多倫多回來。我看了看手機,多倫多選片人Giovanna恭喜我贏得「站台」單元首獎。我沒有欣喜如狂、也沒有興奮地跳來跳去,只是覺得鬆了一口氣。令我放心的是,大家認可《幸福城市》是一部好作品,就像我自信的那樣。我沒有在幻想。
我無法再花另一個12小時飛回多倫多。幸運的是,Louise還在多倫多,她幫我領了這個獎,照片上的她開心笑得燦爛,她代表演員們領獎意義非凡。
8月8日/2018
多倫多影展「站台」單元裡選擇了我的電影,我覺得非常幸福。但贏這個獎項的勝算不高,因為與我一同角逐的其中一部電影,有妮可基嫚參與其中,我怎麼可能贏呢?不過,這仍是一件可以期盼的事。台灣最勇敢的宣傳發行團隊牽猴子已經在第一篇新聞稿裡開啟了接下來一連串的活動。
多倫多再次讓我的電影與我一起從被遺忘的世界中「重生」。宣發團隊對這部電影以及我個人有非常多的信心。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太好了,我終於不再孤軍奮戰。

7月中/2018
隨著各個影展一系列的拒絕,我開始感到不安。我的直覺是錯的。這會是另一部走投無路的電影嗎?這部電影真的還是不夠好嗎?我還是不行嗎?如果沒有人認可這部電影的話,我又該如何償還債務呢?我處在自我懷疑最嚴重的時刻。目前沒有人想發行這部電影。他們說喜歡這部電影,卻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才好,紛紛給了我建議。要不要改片名?這就好像改名後,你的人生就會好轉;要不要重新剪接?要不要等入圍了影展再來上映?我知道這是對市場的評估。只是此時此刻的我很無助也無奈,究竟該怎麼辦?下一條路又是什麼?真的不能上映發行嗎?我對所有工作人員要如何交代?
6月中/2018
有一顆不完美的特效鏡頭,我們已經來回好幾天了,我一直看見一個錯誤。某種程度上,法國團隊希望我能忘記它。不!當你看到一個錯誤並且不去修正它的時候,我就無法忘記。我記得那一天,我實在累得精疲力盡。不管多少人幫助你、你有多少錢、這些國際團隊技術有多好,身為一位導演,你永遠是孤獨的。
5月中/2018
某個影展擦身而過,他們說我在Final List上,差了一票。一票之差的命運好像跟著我一樣,是我還不夠好,還是我的資源不夠呢?重要的不是你的電影有多好,而是你能擁有多好的資源。

3月中/2018
我們的電影定剪了!幾天後,我收拾行李準備去法國進行後製。最後一筆完成的資金:天使三號,在我抵達巴黎之後也跟著抵達,就是我開始進行後製的前一天,差一點就不能開始。
1月底/2018
每一天,我和我的製作人妻子坐下來,試著想出一個解決資金問題的合理方案。我們欠很多人錢,即使有些人好心讓我們延後還錢時間。可是,讓我們完成後製的資金到底在哪裡呢?未來是如此的不確定以及黯淡。幸運的是,天使三號出現了,並給了我們勇氣繼續往前走。
同時,還沒有意識到這部片是處在嚴峻的財務狀況之下,就在我工作室的另一個角落,我的剪接師正試著在期限前完成我的電影。我們必須完成,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已經兩年了。
1月2日/2018
新年的隔天、歡慶的隔天,我和我太太卻因為一個壞消息,毀了我們新年新希望的興致,一包零亂沒整理過的收據,意外地改變了我們的人生方向。
我們開始整理帳目之後,發現我們後製的預算被用盡了,一分錢都不剩。有一團爛攤子等我們處理,是誤信、也是人心的不負責。但有一個人不能逃避必須面對與解決,就是導演或製片人,而這次恰巧都是我。這總是別人口中最容易的一個藉口,不是嗎?我已經很習慣被輕易當成箭靶了。
當我們沒有後製資金、截止日期又迫在眉睫的情況下,我們該如何完成這部電影呢?我和我太太都崩潰了。我真的非常心痛。這在好幾年前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不斷重複嗎?是我的問題、環境的問題、還是命運呢?
12月/2017
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拍攝。沒有任何一件事順利。預算很緊繃、準備期很倉促、狀態也不是很好。

10月中/2017
經過十個月的募資,有兩位投資者(天使一號與天使二號)願意來拯救這部被拋棄且很可能拍不成的電影。這一切雖然倉卒,並不是我想要的拍攝方式,這違背了我的做法,但我必須為了交片期限拍攝。如果不是現在拍,就是永遠都無法拍了。
9月/2017:資金在哪裡?
8月/2017:資金在哪裡?
7月/2017:資金在哪裡?
6月/2017:即使已經完成了2/3,還是沒有人願意投資這部電影。
春天/2017
前兩段故事的剪接緩慢地完成我的願景:電影完成2/3了。大家都和我說丁寧跟謝章穎很棒。我和剪接師在休息時間聊天,我說,如果這部電影會被金馬獎提名的話,我希望被提名的是丁寧,如果有第二項金馬提名的話,我希望是謝章穎。

9月、10月/2016
這是我這輩子最棒的拍攝經驗。我愛我的工作人員及主創團隊。這是最接近我風格的拍攝。我非常喜愛。
8月/2016
看著所有工作人員在製片辦公室工作,我心想自己到底是怎麼走到這裡的呢?我保證這次不會再重複《天涯知己》的慘敗了。我必須讓這部電影誕生、拍攝它、完成它、並讓大家看見我的想法。必須用盡一切辦法。
4月/2016
演員選角開始了。我一直很渴望可以有一次電影製作能有長期的準備時間,並且能夠想花多少時間,就花多少時間。這次終於等到了。我們開始尋找最困難的部分:小小張。還有,誰會是我的小張、老張和王姊呢?這一群墮落又受傷的天使。
1月/2016
深夜,我和太太在我們租的小公寓裡,坐在沙發上聊天。我問她:我們現在有一些資金了,妳覺得我們該不該拍攝《幸福城市》這部作品?她點頭:我們必須讓大家知道我們已經夠棒了。內心深處,我們都很害怕會再犯一次同樣的錯誤。這個錯誤傷害了我們很多年。這和債務無關,是關於失去純真、變得悲觀、以及失去對人的信心。我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2015
今年我拍了一部商業電影。我記得有一天,我太太以一種非常平靜的方式對我說:我們的債歸零了。她告訴我的方式,讓我想起了她跟我說她懷孕的事。她總是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很冷靜,即使她的內心如龍捲風般地被焦慮、不安、快樂旋轉著。這代表什麼意思呢?這表示我們現在可以買房子了嗎?
2014-2015
我必須拍攝兩部劇情長片,才夠償還一項被詛咒且永遠不會成真的計畫所欠下的債務。儘管我很遺憾,還是選擇用這種方式償還債務。然而,如果沒有這些電影當作練習,我也沒辦法帶著從這些電影學到的痛苦教訓來拍攝《幸福城市》。
2013
這是償還債務、借錢、資金周轉的一年;這是所有我想要參與的計畫都瓦解的一年。這一年,我感覺自己正陷入一個沙坑,被流沙淹沒、埋在底下。而我的手從快速的流沙裡向外伸,試圖抓住一些東西把自己拉出來。
1月初/2013
我記得這一天,我們公司在製作前期把該墊的前置花費都墊完了,等待著一位主要投資人的最終確認。他承諾投資我的計畫《天涯知己》。負責人打給我們約會議,不投資了。這天下著雨。我看見我太太站在我們舊辦公室的屋簷底下,看著雨。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這比原點還糟。電影還沒拍成,就負債。
2012
我和曾經最相信的工作夥伴說了兩個計畫:《天涯知己》和《幸福城市》。他告訴我他認識的一位重要製片,說我對自己的職業生涯沒有商業眼光,怎麼會拍《台北星期天》作為首部劇情長片呢?因此,我必須選擇一個更容易被大家接受的計畫,選擇《天涯知己》。

2011
我清楚地記得這個畫面:我在租來的公寓裡沖澡,突然有個開關被打開來。三段落、倒敘法、全部發生在晚上,也許從未來開始?我記得我一沖完澡出來,就馬上和我太太說這個想法。
2010
當我走上舞台領取金馬獎的時候,我的感言開頭說:「我現在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美夢成真。」是的,我以為從現在開始,一切都會更容易一些,卻渾然不知當你走下舞台後,一切都將從零開始。

何蔚庭
1971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麻坡,紐約大學電影製作學士。2005年以短片《呼吸》獲坎城影展「國際影評人週」柯達發現獎最佳短片。2008年以短片《夏午》入選坎城影展「導演雙週」。
2010年以首部劇情長片《台北星期天》獲金馬獎最佳新導演。2012年短片《昨日的記憶─我愛恰恰》獲台北電影獎最佳短片。2014年電視電影《溫水蛤蟆》入圍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片。2018年《幸福城市》獲多倫多影展站台單元競賽首獎;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男女配角與新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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