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受刑人若去上技能訓練,就不能去工廠工作,少了作業金收入。所以如果沒有家裡支持,等於在監所裡完全沒錢可用。」當時阿音身上僅有幾千塊,又早和家人斷絕往來,報名了監所內的烘培班,雖不用學費,卻要繳材料費,阿音咬牙把身上存款都繳了材料費,「繳完就沒錢了。那陣子衛生紙、衛生棉都靠其他獄友幫助。」
【獄後人生2】一無所有只有自由 才是人生苦難的開始

因反覆吸毒入監6次的阿音(化名),現在是安置在主愛之家的更生人。20多歲時開始用安非他命、海洛因,幾次進出監獄後,阿音終於想通,該好好學個一技之長傍身,出去以後重新來過。
但上完課僅得一張證書,缺乏實作經驗的阿音拿著證書一樣是求職無門,「根本一場空,那時想說:『沒用啦,再回去吃(毒品)。』」
經濟問題是一個迴圈,根據法務部年報顯示,近年新收受刑人裡頭,逾7成屬於有累犯;且有前科者佔全部受刑人的比例還在逐年攀升。而影響更生人是否再犯的其中一個因子,便是穩定就業。

雖然勞動部早已把更生人納入「就業弱勢者」範疇,以國家資源協助其就業,推出「一案到底就業服務」,透過各地就業服務站協助更生人媒合工作;矯正署則是在各監所內推出技能訓練課程,企圖讓受刑人習得一技之長後,能銜接出獄的復歸之路。不過這些策略的成效卻相當有限,因為政策的美意,與更生人實際狀況間有太大的鴻溝。
一無所有、只有自由 才是悲哀的開始
出獄10年的臧興國,現在在利伯他茲教育基金會擔任社工,協助其他更生人回歸社會。每回他到監所裡分享自身經歷時,都會反覆強調這句感嘆:「在監獄裡,什麼不缺、但沒有自由;出來之後,一無所有、只有自由。那才是你人生苦難的開始。」
臧興國曾經因吸毒罹患口腔癌,動刀後顏面留下傷痕。剛出獄時,他在求職上也曾處處碰壁,「回去做討債的,臉這樣誰要用你,你討得到嗎?去工地做粗工,人家更怕你死在那邊,他不好處理。」
因罹癌拿到身心障礙手冊,臧興國本以為不少企業按規定得必須僱用一定比率的身心障礙者,他應該能因此媒合到工作。但真實的求職路上,多數老闆仍是拒絕,「老闆怕你你整天請假看醫生,他請你一個人,等於還要再多請一個補你的洞啊。」
臧興國最後找了份舉牌人和發傳單的工作,「我現在都建議更生人,不用去什麼就服站,找漏氣而已。出來就去做這個,應徵就會上。發傳單一天工資800塊,便當錢馬上有著落。」罹癌那時臧興國只想著自己爛命一條,大不了一死,回頭吸毒吸更凶;反倒是做了舉牌人、發傳單這份工,肚子飽了、腦子想著下一步,才懂得什麼叫踏實。
連坐車都不會 如何面試工作
而不論是阿音或是臧興國,尚且有棲身之所;若是無家可歸的更生人,求職之路還有更多障礙。服務遊民為主的芒草心協會社工師李佳庭觀察到,不少遊民同時兼具更生人身份,他們往往沒錢又和社會脫節,這些不利因素限制了求職的機會。
李佳庭舉例,曾經就服站媒合了一家清潔公司的工作給個案,但公司住址十分遙遠,「連我們社工用手機導航,都找不太到。」更不用說與社會脫節許久的更生人,「他們根本不會坐車,要怎麼去面試?連面試都去不了,要怎麼找工作?」
好不容易面試上工作,但居無定所之人,隨身家當只能擺在路邊,不時會遭環保局清理。「為了趁上班時間去跟環保局領回家當,只好跟老闆請假。幾次下來,工作還保得住嗎?」李佳庭聳了聳肩。真實世界裡,就業問題從來就不會單獨存在,往往還糾結了經濟弱勢、居無定所等變項,當各種因素混雜時,「復歸社會」四個字顯得遙遠又虛無。

曾在更生保護會工作十餘年的陳先生回憶,過去更生人一走進協會尋求協助,他便是幫忙轉介到機構進行安置,再聯絡就服站媒合工作,「那時看到個案,都不覺得他們有碰上什麼難題。」
直到轉至民間組織工作後,陳先生才體會,對更生人而言,「吃、住、工作」這些生活需求之間,還有繁複細緻的各種「眉角」要照顧——一個入獄十多年的更生人,即便住在安置中心、幫他媒合了工作,但與社會脫節太久,還無法適應生活,連過馬路都會怕、坐車暈車嘔吐。少了陪伴,更生人難有勇氣踏出復歸的第一步;可單向的資源輸送,顧及不了多重面向的需求。
黎明之前 最需相陪
曾開過應召站、製毒工廠的臧興國,出獄後發傳單、當舉牌人,人生有了第一份正當職業。轉職到服務更生人的利伯他茲教育基金會工作,半工半讀花了6年讀完空中大學。如今取得學位後的臧興國成了專職社工。
用自己過來人的經驗陪伴許多更生人。他幫更生人轉介到認識的工地就職,「去了就先給兩頓飯,又包住。隔天上工領了薪水,後面就不用愁了。」
吃飽喝足不愁住宿後,臧興國下一步催著他們納勞健保,開始為未來打算。許多更生人不願納保,擔心的是身上債務,「一堆人都欠卡債、罰單,如果是吸毒的,還要繳觀察勒戒的費用,光是這三項就壓死你。」臧興國伸出手指數了數。不少更生人寧願打黑工、做八大行業,薪資領現,才不會有金流紀錄;一但保了勞健保,債權人似聞到血腥的鯊魚,頃刻便來催款。
臧興國自己也欠債,至今也還在還債,「20多萬,分了84期、7年攤還。」遇上不敢面對債務的更生人,他便拿自己當案例,陪著對方向銀行、債務公司等債權人協商,定下分期攤還的約定。最近手中一個個案,臧興國陪著對方和債務公司協商,「殺價殺到最後,債務公司同意還6萬,一筆勾消。」
「當你開始有紀律的還債,才不用擔心哪天會計小姐突然叫你過去,然後遞一張法院強制命令給你。」只是更生人早已習慣逃避問題,而面對問題的第一步總特別沈,臧興國笑著說,若有人能陪著一起解決問題時,才會發現原來問題好像沒那麼可怕,原來自己也有辦法處理掉這些包袱。
滿頭白髮小樹(化名)出獄後剛到主愛之家,便是阿音一路陪著她求職、協商債務。白髮透露著年紀,小樹幾次面試都沒著落,但住在主愛之家裡,有姐妹相伴,就有意志力撐過那段青黃不接的日子。去年2月花蓮大地震,主愛之家的安置中心只有她們2個留守,當晚兩人嚇得緊抓彼此衝到街上一夜無眠,震後幾天兩人只敢在一樓辦公室打地鋪,怕餘震再來,隨時要逃命。
安置中心就像家,姊妹更勝家人。現已找到飯店清潔工作的小樹和阿音,遇上新到主愛之家的更生人,阿音也會把人推薦給自己任職的清潔公司老闆,「先從計時工作起也沒關係,一步一步來」,黎明之前,黑暗最深,更生人的復歸之路便是段暗無日光的旅程,需有人牽手相伴,才有往前的能耐。可惜因資源有限,安置中心每收一個個案,更生保護會每月補助1萬5千元的開銷,最長補助一年半;補助期限一到,更生人多半得離開安置中心獨自過生活。
剛剛搬離主愛之家的小樹對獨自生活還充滿恐慌,習慣有人相伴的熱鬧,一個人過日子顯得太安靜。談起房租、帳單小樹仍舊皺眉,因為更生人最懂厄運如蝴蝶效應,任何一件小事都能成為推倒日常的第一張骨牌。還住在裡頭的阿音也害怕離開,「我現在回想吸毒的感覺,都覺得那真是很快樂的狀態,所以我很怕離開這裡,馬上又會栽回去。」他們都還在社會復歸這險路上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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