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胖里長的樂園　方荷生

方荷生剛選上北市中正區忠勤里里長時，酒量是一瓶啤酒，「還不知道怎麼當里長，老人家找我吃飯都要先喝酒，連續3個月喝到被抬回家。」

地表最強里長，全天團團轉

那是21年前，今年，60歲的他獲頒「總統文化獎」，被媒體封「地表最強里長」。這是忠勤里的服務項目：長者共餐、供餐、送餐、社區食物銀行、食享冰箱、課輔班、圖書館、咖啡屋。

忠勤里位在著名的南機場夜市一帶，是台北城相當早開發的地區，如今卻早已成都市邊緣，老人與中低收入戶比例甚高。中華路二段一條舊巷子深處，每日早上八點陸續有老人家聚集，運動、聊天，接著有人摘菜洗菜，中午吃飯，幾張大圓桌坐滿了人。

方荷生小檔案

• 1959年 生於台北，松山高商畢
• 1998年 當選台北市中正區忠勤里里長，連任至今
• 2019年 獲頒總統文化獎

此處曾荒廢許多年，是某位將軍的故居，如今被方荷生改造成他心中的夢幻祕密基地：左邊樓房烹調、供餐，右邊樓房是小圖書館、課輔中心，命名「南機場樂活園地」。

「我們一天供300份餐，禮拜一到禮拜五，年輕人可以叫爸爸媽媽來吃午餐，上班就不用中午趕回來，而且長輩吃飯配遙控器，有沒有吃也不知道，心情不好不吃，天氣不好不吃。」

人老了就變成小孩，任性。牆上一面白板寫著許多姓名，下方是各色吸鐵，方荷生得意道：「老人乖寶寶牆！幼稚園老師不是會給乖小孩貼紙嗎？集貼紙換禮物，有來量血壓、吃飯、運動，就給吸鐵，10個吸鐵跟里長換禮物。」不時有老人偷走其他人的吸鐵，還得調監視器。

方荷生總是匆匆忙忙，不是在滑手機就是講電話，或一轉眼不見人影，然後發現他發動摩托車趕去其他地方。「樂活園地」只是基地，附近還有食物銀行，他解釋：「這裡像柑仔店，弱勢家庭憑點數拿需要的物資，一個月有五百點。我看過太多慈善浪費，大家喜歡捐米，低收入戶經常吃不完放到長蟲。」他鼓勵捐醬油、泡麵、餅乾…，現在連宮廟都送來普渡供品。

方荷生在此長大，一台摩托車穿梭自如。1963年，南機場公寓嶄新落成，是全台第一個有抽水馬桶的大型社區，4歲的方荷生跟著父母入住，鄰居多為外省軍人、軍眷，方荷生的父親從江西逃難來台，靠打棉被維生，與妻子、5個兒子擠在十多坪小公寓。方荷生回憶，住戶彼此熟識，像眷村文化，父親豪邁，經濟雖不寬裕，家中只要滷肉、滷豆干，必定滷一大鍋，吆喝鄰居一起吃。

方荷生國三那年，某天中午接到電話，「說媽媽被車撞，本來沒事，進廚房卻開始吐血。」他飛奔返家，母親已過世。

「媽媽剛走那幾個月，以前是用煤球煮飯燒水，我們常升火升到整條街都黑掉，煤球還點不起來，很多爺爺奶奶就會拿一些飯菜，給我們5個兄弟吃。」那是最傷心無助之時的暖暖炭火。

老爸一聲吆喝，輕鬆就當選

方荷生以榜首考取中國海專，卻付不出2萬多元學雜費，改讀公立商職，下課後打工。「我跟哥哥要幫忙爸爸，想辦法把家撐起來。」畢業後他離家做過各種工作：餐廳服務生、推銷員、服飾店店長。

31歲那年他車禍，小腿骨斷一節，住院一個月後與妻子返回老家休養，臥床半年，「起來就胖了20公斤，才會這麼胖。」閒來無事，他找昔日街坊聊天，「長輩怎麼每個腰都彎了，有的還動不了，以前他們都是強壯的中年人。」身體康復，他去夜市擺攤賣小吃、賣花。

1998年他39歲，國民黨推他選里長，沒做任何一支競選旗幟就當選，他說：「我爸爸在社區就像軍團團長，每次投票他就帶著大隊人馬，他說投給誰，大家就投誰。」

起初他不懂當里長，後來父親說，很多長輩需要照顧，他便幫忙申請低收入戶、甚至辦喪事，那幾年，來台老兵開始凋零，南機場公寓不少獨居老兵，有的老兵死在家中多日才被發現，方荷生進屋查看時，「都是小時候就認識的爺爺。」

收屍獨死老兵，開啟千萬債

一件、二件、三件…他慌了，跑去問醫生該怎麼辦，醫生建議他替老人家送餐，以此掌握起居。2001年，「我去自助餐店買了一個80元便當，送到周老先生家，收他20元，他覺得划得來。就這樣送到現在。」他說話總是大剌剌，唯獨一談起舊時長輩，聲音就變柔。

他說，送餐不代表長輩就不會死，至今已處理過幾百件喪事，「但我把網絡做起來了，不會讓長輩死在家裡我卻不知道，我送餐的用意在這裡。人死在家中的氣味你聞過就忘不掉，才幾件我就受不了。」

送餐規模越來越大，後來其他里他也送，樹大招風，他被懷疑想選議員，遭檢舉。他解釋，送餐有申請補助，但他不懂細節，並不知道油錢、電話費等行政支出都不能報帳，最後帳兜不起來，「差60萬元，說我貪污，5年60萬元，等於一個月一萬，我要貪污會5年才賺60萬元嗎？」他被罰20萬元，共要繳回80萬元，沒錢，只好拿房子抵押。

怎知那成了一個開端，方荷生笑說，後來每次經費不夠，他就去銀行增貸，至今老房子的貸款已達千萬元，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豁出去口吻。千萬債務是這樣欠下的：2000年他打造樂活園地，接著陸續做兒少課輔、共餐廚房、圖書館、咖啡屋…，他總是自己推坑自己，不停想出新招，如今他每月得自籌50萬元，四處募款仍不夠時，他就增貸。

募款真的累，他說，自己已算有名氣的里長，但每10元開銷中，政府也只補助4元左右，其他里更少。募款得與人搏感情，在台灣就靠敬酒乾杯，早年方荷生的酒量僅1瓶啤酒，現在可是2瓶高粱，「58度的，38度已經沒感覺。」

開課輔咖啡屋，顧老也顧小

他說，做這些服務，只因為「看到了」，無法別過頭去，老人與小孩皆是，「我看到小朋友偷摩托車，還看到我兒子的同學去援交，她才小六，媽媽是大陸人，跟先生離婚後精神出狀況。」他輕輕嘆道。

方荷生開辦課輔班，讓下課後沒錢補習、父母又還在打工晚下班的孩子，有地方繼續學習。他還開咖啡屋，「那幾年星巴克竄起，孩子說：『里長，我們想學咖啡，好酷喔。』你知道沖一杯咖啡對孩子吸引力多大嗎？他英文字母26個只認得13個，可是為了記咖啡豆，他26個都學會了。他們在這裡學沖咖啡、考上證照、領到薪水，穿著制服告訴大家他是認真的。」

3年前，連家樂福都點頭與方荷生合作，捐出即期品，幾家麵包店陸續加入，方荷生說，商家為了商譽，食物快到期就得下架，麵包更是大桶大桶地丟，「其實都沒壞，可以吃，只是他們不敢賣。」即期蔬果用來烹調，麵包則放進「食享冰箱」。

食享冰箱相當先進，里民插卡、人臉辨識，每日可領2樣食物，既省人力，「年輕人工作不順時，臉皮薄不敢排隊，來這裡按一下就可以拿2個麵包回家。」冰箱並無資格限制，里民皆可享用。

大概是天分，方荷生口才極佳，對「管理」更是有一套，沒進修課程無師自通，例如「老人乖寶寶牆」，又如食享冰箱，起初居民爭先恐後搶食物，「有一天我就把冰箱裡的食物通通放到垃圾袋丟掉，反正本來也是要丟掉的即期品。」2次之後，居民乖乖排隊，「他們看到有人想插隊，還會叫他排隊，說不然里長會生氣。」不同於我們想像中的好人好事代表，方荷生不走和藹可親路線，忠勤里居民都知道里長脾氣大。

老人共餐也有技巧，方荷生至今堅持每餐要收20元，月繳440元，「很多里長跟我學，又說他們比我厲害，不收費，可是最後都做不下去，因為老人會出於各種原因不來吃飯。我收20元，老人會想說『今天就算我不吃，胖子里長也不會還我20元』，他拄著柺杖都來！」

管老人像管小孩，也像帶兵，他不知不覺取代父親在社區的角色，他帶老人出遊、吃辦桌，每次活動結束，其他里的老人紛紛離場，「只有我的老人乖乖坐在原地不動，里長說可以起來才能起來，不然下次不帶他出門！」儼然軍團團長。他解釋，大型活動若所有人同時離開，容易推擠、跌倒。

當年，他當選里長後忙裡忙外，父親也跟著坐鎮里長辦公室協助，「每天早上小朋友看到他，都叫他『里長爺爺』，他覺得自己好有用。」但沒幾年，父親在2004年忽然病逝。

「我到現在還是很難過。當年我媽媽走掉，很多人幫爸爸介紹女人再婚，但他一直沒再娶，怕後母對我們不好。也有很多人想領養我四弟、五弟，我爸爸都拒絕，他靠打棉被、修鞋、修傘，一天工作12小時養大我們，我們家才沒有散掉。」他說，五兄弟至今感情極好，例如四弟後來是點心師父，退休後現在就在忠勤里的共餐廚房當主廚。

報總統文化獎，只為一百萬

方荷生的咖啡屋有一隻漂亮的橘貓，平日嗓門大、講話直的他，抱起貓整個人就變了樣，一副貓奴爸爸。他說，曾找寵物溝通師，才知道「牠說我是爺爺」，說得氣噗噗。

這天他抱完貓後，談起父親當年打棉被，「我現在睡的棉被就是我爸爸打的，超過30年，我沒換，多套一層被單。社區很多老奶奶蓋的棉被也都是我爸爸打的，用到現在，所以我對社區長輩特別有感情。」

老爺爺、老奶奶們在方家最艱辛時送餐送飯、買棉被，又在方荷生人生最低潮時，選他當里長。他說，今年報名「總統文化獎」，原因無他，「聽說獎金有100萬元，拚拚看，100萬我可以做好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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