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天橋上的魔術師》 請幫我們記得那些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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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上的魔術師》深刻著墨了少年的掙扎成長。(公共電視、myVideo提供)
《天橋上的魔術師》深刻著墨了少年的掙扎成長。(公共電視、myVideo提供)
有人說《天橋上的魔術師》最後幾集感人,也有人大罵此劇。但無論如何,這齣劇在後面五集以成長的殘酷封存了純真。人生總要有個少年停留在我們的記憶裡,無論是他代表我們受過傷,還是找不回他了,抑或是目送他的遠去。少年之於影視的永恆存在,正在於他仍在相對人間較乾淨的意象裡。

台灣戲劇終於拍出深刻的成長刺痛

這齣劇對我之所以有不同的感受,是因為他拍出了人「突然告別童年的那一刻」。那一幕是小不點好友在特莉莎「消失」後,獨自在天台上看著天空的背影,那蔚藍的天色卻拍打著台東的海浪聲。
人總有突然長大的那一天,那一幕的海浪就像淚水一樣,成長的淚它不會流出來。而是會經年累月掏洗在你心裡,你知道你永遠割捨不了某一個人事物,那卻是你告別童年的開始。那是台灣戲劇史上,少數拍出真正深層傷痛的一幕。我們甚至不用看到他的臉。
無論是少男還是少女,放在流行文化裡,都會幫我們記得某些事。某些錯過的自己、最初的遺憾、曾惴惴不安的夢想、還有一個與社會擦撞過的自己。
所以你會記得《神隱少女》裡的千尋,你會懷疑她與父母最終離開後,是否也會跟她父母一樣對慾望上癮大食;是否會記得有一條河曾叫白龍;是否有一天可能會變成只要不寂寞,就算失去自我也可以的「無臉男」。
如作家勒瑰恩所說的;「成人是少年的倖存。」那我們多少人可以讓那少年倖存著,始終有點頑強,始終有點不想要媚俗。
就因為很難,關於少年心的喪失,會讓他們的身影封存在「麥田」裡(如《青春電幻物語》);會讓他們留在《阿拉斯加之死》的小說與影像裡。也會寧可讓賈寶玉跟著空空道人歸返大荒,也不要他後來有被人接濟的版本,最後中年時寫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關於少年的夢想與其幻滅,相對於日本,台灣很少拍這樣的題材。多半以霸凌來帶校園成長。但青春期與社會的擦撞,不代表這人乖不乖,或成績如何,它往往來自於較敏感的心,或是不想讓他人受傷的性格。
這很像內傷,留著一個有傷痕的自己慢慢且安靜(但外表可能很喧嘩)地長大。青春期的傷幾乎永遠不會全好,那像是我們某種烏托邦似的鄉愁般,無法在那裏「移居」,卻也無法真正遠離。

母子夢的交錯 以詠嘆調搭配台灣宗教陣頭

《天橋上的魔術師》中的「99樓」也是這樣的象徵,近似精神上無垢的鄉愁;比較自由的自己,或埋很深的真的願望。這齣劇雖然片頭就可能踩到政治痛點,包括一些政治符號,這原本就是台灣未處理的發炎處,個人經驗(包括80年代的人)都無法窺探的全貌。
但關於成長創傷,這齣劇在第五集之後,每個角色都被放在那時空的瓶子中鮮活了起來。
如第七集孫淑媚發現她自己並不了解兒子Nori,於是除了韓德爾的詠嘆調〈請讓我哭泣〉代表Nori隱藏真我的杜鵑泣血外。孫淑媚也藉由夢進入兒子的夢裡,這段魔幻寫實處理地相當好。從中華商場轉出的「婆姐陣」這傳統宗教陣頭(這自古只能男性反串婆姐),從這樣魔幻的象徵,到Nori一襲白羽毛的舞孃妝。
緩緩地又降下了韓德爾音樂,這時Nori終於「回家」了,至少在他母親的夢裡。
大兒子Nori離家出走後,孫淑媚才發現自己並不了解兒子。(公共電視、myVideo提供)

拍出性別是為社會服務的壓抑

第六集Nori與小八在音樂與扮裝中,分裂出個性的內裡,如花之綻放,也如花與俗世的分野。身體原本是美的,性別認同原本是自我延伸的,但我們太習慣修剪那種美,讓我們的靈魂都困在身體裡。
無論對男或女,那時對於身體發展,都是恥感更多的,我們的髮長與裙長是為社會服務,而在13歲就像被摘離個人般,以打手心的恥辱感,讓我們知道自己身體要塞進一個社會可接受的符號。
關於這點的80景況,《天橋上的魔術師》不批判但還原了,裡面的角色的穿著與髮型,無論老小都是為了階級與一致化看齊,至於我們對於身體是否是自己意志的延伸,毫無所覺。
劇中的魔術師幾分像「麥田捕手」的設定,只是它更顯示的是那些麥田捕手所不能接住的少年失落更不知凡幾。阿猴因資源背景不夠的自我厭棄,馬小蘭想走出流民暫居地的力爭上游,之後小不點在家庭失控等因素下的一夕成長。
劇如將其凝縮在一滴露水上,那滴露水是時間,濃縮了哀樂。是上乘的敘事法。
Nori在音樂與扮裝中,分裂出個性的內裡,如花之綻放,也如花與俗世的分野。(公共電視、myVideo提供)

拍出靈魂的幽微吶喊

這些人物設定寫實,重點是它處理得夠細膩。細節是這劇的高明處。如今的戲很喜歡拍早熟之惡,如陸劇《隱密的角落》拍學大人之惡更青出於藍的孩子。但拍一個人的幽微比他的善惡更難。
非常美的一幕是,小八被霸凌而死後,天上有一飛翔羽毛的片段,小八的老養父哭著說:「走啊!走啊!快離開這無情的世界。」那羽毛交錯著現實的光,人的超脫與卑微如此一線間。
另一幕是小八與孩子們穿裙子在天台旋舞的那段不是昭告性別,那抹超現實的光暈而像是對自由的可望不可求,以這樣的光表達奢求,是不濫情的高明。

流行的善與流行的惡

而那時的惡是不自覺的,所以有人會以為過份誇大那時代之惡,但當時劇中用的「死人妖」、「陰陽人」,的確跟罵女人騷包一樣常見,跟學校一起貶抑身體是光明正大的善。
惡起始於對善的無知,當時亦是如此。
這齣劇應該包括了當年X世代(1965~1980年)與X世代的兄姊輩,之後他們再大一點開始追逐瑪丹娜的時尚革命、開始了MTV世代,也開始呼應著電影《猜火車》中抵制物質至上的反骨,在經濟發燒、學歷至上後,之後的幾代開始感受到物質黑洞中巨大的空虛,有的爬出來,有的被捲了進去。
莊凱勛飾演的魔術師(右)有幾分像「麥田捕手」的設定,只是它更顯示的是那些麥田捕手所不能接住的少年失落更不知凡幾。(公共電視、myVideo提供)

錢淹腳目後 幾代的精神空虛

80年代的少年的確見證了錢淹腳目加號子熱的盛況十年,之後的精神文化的蒼白,包括各種一窩蜂的狂熱、制式的成長思考,許多少年們為失去精神上的原鄉而跟社會拔河著,包括1992年為逃避過度的物質主義而死在阿拉斯加的年輕人,也如村上龍《寂寞國殺人事件》中寫的:「當完成現代化使命後,年輕人感到巨大的空虛。」
這齣劇不只是涉及到解嚴與否,它其實更放眼的是我們橫跨了幾代的現實,上一代被拔根似的鄉愁與安生的渴望。過度追逐金錢主義與壓抑個人後,年輕一代的殞落與失真。有些觀眾認為這可能跟21世紀無關,中華商場那原本是安置流民的傷痕存在似乎遙遠,但其中那些男孩女孩們曾追逐善美的念頭,與提早失去的純真,每一代都一樣,我們跑到哪裡,才能忘記曾經成長的陣痛?
所幸有一齣劇,無論有多少人在罵它,它迷幻了99樓存在,讓少年重現,這個限時的「中華商場」再度接納了流離失所與必然折損的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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