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河邊大屋子多達6個房間,每個房間都以1位著名女人命名,名牌就掛在門邊牆上,例如西蒙波娃、作家吳爾芙、未來日幣5千元紙鈔人物的津田梅子。
【一鏡到底】接生與送死 江盛

江盛剛當婦產科醫師時,無可避免的衝擊是墮胎業務。墮胎是殺害生命、或避免生命的悲劇?接著他教醫學倫理,人連大小便都要依靠他人時,生命是不可傷害的、或人有權維持生命品質與尊嚴?
這些道德倫理的兩難辯證,江盛都懂,但當4年前父母生病,他的體會更深了。他說,安寧療護、病人自主法仍有死角,每年依然有久病跳樓、老先生殺老太太、媽媽悶死兒子的殘酷新聞。將缺角補好、給這群人一條路可走,成了他心中的餘生使命。
以及一般人不那麼熟悉的:「這間是Margaret Sanger(瑪格麗特.桑格),她的母親四十多歲就死掉,之前一直在生小孩,她覺得那樣的生命似乎…」桑格夫人的母親在懷孕第18次時過世,她因此開了美國第一家教人避孕的診所,「但當年避孕是違法的,她被判刑,棄保潛逃到歐洲,後來在一個寡婦朋友的支持下,資助婦產科醫師在波多黎各試驗避孕藥。」
如數家珍,因為說話的屋子主人正是一名婦產科醫師。61歲的江盛行醫三十多年,2013年從台北馬偕醫院調到台東馬偕,最後決定在台東養老,買下這幢窗景優美的河邊大房子。

江盛小檔案
- 1960年生
- 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
- 英國Glasgow大學醫學遺傳博士
- 曾任職台北、台東馬偕醫院
- 現為嘉義基督教醫院婦產部主治醫師
推安樂死 老醫師的向晚志業
大半輩子都在接生,但人生走到這個歲數,江盛近年更關注的是死亡議題。2018年,他剛送走自己的父母親,開始推動安樂死合法化的公投連署,可惜當時在聲浪更大的同婚等議題下,未受太多關注。
台灣至今鮮有醫生公開贊成安樂死,江盛解釋自己不是想出名:「我蠻低調的,在這邊看夕陽多好!」大房子有著面西的河景,此時下午4點,斜陽灑落客廳,光影極美。「但就是使命感,安寧緩和、病人自主權利,都只是生命末端時做決定的一部分,還少了一個缺角,這個角要靠我們這一代補齊。」

客廳掛有多幅油畫,其中幾幅是他母親退休後、生病前所畫。他說,會當婦產科醫師,多少與母親、阿嬤有關。他的話有著濃濃時代感:「我是嘉義人,阿嬤是嘉義民雄很有名的助產士,生意最好,我媽媽做護理,自然覺得當醫生是good job,我國中開始就安安靜靜在書桌前每天讀到半夜12點。」但仍重考2次才考上台北醫學院。
畢業後,「那時馬偕婦產科還不錯,5、60個去考只錄取4個,覺得能進去是一種…,就一窩蜂啦。」從阿嬤到他的年代,台灣生育率一直極高,他入行時台灣每年有34萬新生兒。而今剩16萬,不到一半,還被認為是國安危機。
護墮胎權 女人又不笨會衡量
婦產科裡,每張超音波都是一個故事。他剛當主治醫師,女生驗孕有了,「我就說恭喜,後來一個女生哭出來,死了我講錯話。」後來江盛一律只說:「懷孕了。」偶爾才開玩笑問是好消息或壞消息,若壞消息,他也只說:「妳回去想一下看怎麼辦。」他說,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懷孕,是以墮胎結束。
起初他也困惑,醫生應是救人、接生,墮胎卻是將小生命結束。然而他也深知懷孕並非都是好消息,感情、家庭、經濟、身心狀況到胎兒異常,都可能讓生育替女人帶來一生的不幸,更別說遭性侵甚至亂倫,這些他都碰過。
看得越多,他越成為墮胎權的支持者,即使超過24週、道德爭議較高的晚期墮胎,他也不拒絕,「女人自己知道什麼對她有利,她又不是笨蛋,會衡量。」他認為墮胎不該繼續設下道德或法律限制。

當然,接生仍比墮胎更多,包括自己2個女兒也是他親手接生。他的妻子同樣是醫師,2人後來一起到英國留學,雙雙拿到博士。妻子沒來台東,至今任職台北某醫學中心,「她的研究做得比我好,很會寫論文。」
結婚、生女、留學,傳統人生大事一步步完成。然後,來到無可避免的下一件大事。他2013年調到台東,2017年就辦退休,因為,洗腎多年的父親逐漸邁向生命末期,「那時我父親洗腎5、6年,差不多要走了,八十幾歲的人洗腎平均就是6、7年。」他習慣用數字來描述或判斷事物,包括父親的生命。






洋派母親 夢做久了就會達到
他返回嘉義老家照顧父親,卻沒料到,母親竟也出問題。「現在回想起來有太多跡象,只是我們都會否認啊,怎麼可能?她說話還很清楚,社交技巧又很好。」
「我是『媽媽的小孩』,從小就跟媽媽在一起。」江盛的母親在台電公司做護士,學機械的父親任職台糖工廠,「那時機械都很舊,常出問題,爸爸都是週末才回來。」母親高挑漂亮會打扮,「她162公分,那時候女人很少這麼高。她都穿摺裙,打扮得媠媠的,像奧黛麗赫本。」母親還愛好藝術,喜歡看西方電影、聽古典樂。

他描述父母的巨大差異時頗富趣味:「我爸爸是台北工專機械科,很會釘釘子,但釘得很醜,可以用就好。他也很會修東西,什麼都可以修好,只是弄得真難看。我媽常開玩笑說他看電影都會打瞌睡,她就帶我去看,《飄》《窈窕淑女》《齊瓦哥醫生》都有。」
母親洋派,「那時美軍還駐台,她曾幫他們帶小孩,看過美國人的生活,加上她看好萊塢電影長大,那個年代台灣跟西方的生活水平差很多,不是崇洋,她看到一扇窗,知道還有另一個世界,一旦有可能,她會去改變,她有這樣的想像,大部分人可能會將就,可以吃飯就好。」
母親個性很積極?「非常!她非常積極!我也是積極的,她常告訴我們『你一定要做夢!夢做久了,就會達到。』」
母親婚前曾在高雄醫學院工作,「她看到學生拉小提琴,覺得這樣的鏡頭還不錯,後來就把我送去學,她有這種想像。」江盛學了4年,還當過北醫的管弦樂團社長,「我從音樂得到很多樂趣,現在還是會聽古典樂。」
不願插管 放手母親去陪爸爸
優雅美麗又有想法的母親,卻在年邁時失智了。江盛回憶,母親極愛乾淨,但是他回嘉義後,發現母親在冰箱囤積了一堆食物,廁所馬桶也被衛生紙塞住。母親還罹患帕金森氏症,手抖、筷子拿不穩,而且惡化極快,「我2017年6月底退休回去,8月她就倒下,癱瘓了。」
母親大小便失禁,還會半夜大吼大叫,身為醫師,江盛用手機錄下這些畫面,「醫生常要做記錄,尤其神經退化的疾病,某種程度就神經科學來說是有趣的,但太有趣到殘酷了,生命其實很殘酷。」

「我6月底回去,我父親12月就過世,算得多準啊。」他苦笑。母親則是癱瘓整整1年後,隔年8月離世。當時母親排便滲血,醫生判斷可能是腸中風,「醫生問不給媽媽一個機會嗎?什麼機會?動手術看肚子裡的狀況。可是,以前媽媽每天早上起來,就要我們扶著她去給爸爸的遺像點點頭,她常說最想去陪爸爸。媽媽都這樣講了,我可以接受母親死亡,但很難接受她開刀出來身上8條管子,折騰。」他諮詢了替母親做在宅醫療的醫師,那醫師也不支持開刀。
後來母親急性腹痛無法進食,「我弟弟覺得,難道要讓媽媽餓死嗎,當然是插鼻胃管,我說那你去問媽媽,趁媽媽還能講話,媽媽果然說不要。」最後只打點滴,江盛也心裡有數,「不吃不喝大概14天,後來果然是14天,跟書上寫得一模一樣。」
許多事教科書都寫過,但怎樣都比不上親自走一遭,來得深切。照顧父母1年多,他感慨生命之殘酷,也感慨照護之難,例如,原來臥床不長褥瘡竟是這麼難,「我們白天每20分鐘讓她翻一下,但夜晚就睡倒了啊,哇怎麼長水泡,水泡破了就是小傷口。就覺得我做醫生怎麼自己照顧成這樣。」
自責嗎?「對啦,但不如說理解為什麼很多人褥瘡這麼嚴重,我們是2個看護、3個子女輪流,都還發生這種事,會很同情那些沒有人手的家庭。」

親自照護 也好奇死亡是什麼
他回憶當初決定親自照顧父母:「我的道德、我的處境,還有我覺得我可以,也好奇死亡是什麼,就試試看。後來才知道醫生親自照顧並不會比專業照護者更好。」送走父母,他開始思考自己的老年與死亡,「人是經驗的動物,再來就我了啊,趁我現在還有思想準備。」
台東的6個房間即是如此,開民宿或出租的概念,大房子的客廳與廚房都極寬敞,房間各有獨立衛浴,他希望老年能與幾個朋友共同生活,「明天會有一些朋友來這裡煮飯、吃中飯,是都蘭一個推動共食、共生的組織。」

他還打算開診所,「以前我也覺得要退休、環遊世界,現在變了,我們生得少,老了要把工作當樂趣,做到不能做為止,不用賺那麼多,但經濟獨立。」他接著碎念起社會觀念:「按照我們國家的道德,沒有生就是沒貢獻,鬼扯,生2個還要耗能。」
「我某種程度是激進派,大家都用道德來包裝一些…,我年輕時很容易受影響。」他回憶,年少時一窩蜂跟著讀醫學院、選婦產科、趕著結婚生子。在婦產科,他看著產房裡未婚生子的女人被投以異樣眼光,女人想墮胎又成了殘害生命。父母生病後,他基於道德、責任,辭職親自照顧,結果發現照顧是另一門專業。
務實思考 留一條路給人家走
他還曾設想母親若癱瘓6、7年,打算搬去花蓮壽豐,也與當地醫院談妥,他看診,母親住醫院的護理病房。因為他知道台灣人臨終前的數字:「平均拖了7、8年,靠醫療照護。」他想盡孝道,卻不禁思考:「在我經驗最豐富頭腦最好的時候,重複這件事8年,一點創造性也沒有。我希望我女兒一年都不要!」
推動安樂死合法化,也是這樣的務實思考,不只最有名的傅達仁,「跳樓、先生殺太太、媽媽殺兒子,這樣好嗎?你要有一條路給人家走嘛,如果1年有100人死亡,大概有1.5到4個人需要用到死亡的權利,數據就是這樣告訴我們。」

生命是不可傷害的?或者人應該追求生命的品質?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對無神論的江盛來說,死亡議題無關宗教,是哲學的辯證,而他則是英國哲學家邊沁與彌爾「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的信仰者。
「Utilitarianism,中文是功利主義,功利翻譯得不太好,實務主義(或譯效益主義)比較中性。功利主義又被認為是結果論,如果結果是好的,就是好,如果結果不好,即使前面再怎麼好,還是要考慮、檢討。我很實際,不會講一堆道德。」隨著年紀與閱歷,他說如今已不認同康德的道德義務論:「康德是講信念、忠誠那一套,我們對國家、對父母有道德義務,這有道理,但有時你要預測結果會如何。」
過去他在醫學院教醫學倫理,「當老師都要講正反二面,但我現在退休了,當你做社會運動,就很清楚社會缺什麼,該補什麼,如果有人需要,那就是他們的權利。」只是,當江盛剛開始推動安樂死合法化,就感受到壓力,「本來邀我去演講,連海報都貼出來了,最後卻拿掉。他們說我這個人的主張比較開放、自由。」
「很多人說我們才剛有《安寧緩和條例》《病人自主權利法》,先試試看幾年,可是病人可以等這麼久嗎?而且性質不同啊!還有人說醫生是救人的怎麼可以這樣,開玩笑那我們墮胎都在做什麼事?二者的倫理思考都是一樣的,人遇到了會影響一輩子或切身的事,在懷胎時她可以做不一樣的選擇,同樣的,在生命的另一端也能選擇。」
觀念的演進從來不易,生於18世紀的邊沁當年也被視為激進的改革者,後來卻被公認是近代自由主義的最重要思想家之一。至於江盛家中房間那位教人避孕的桑格夫人,一度差點坐牢,後來卻成了生育控制運動的先驅,「1960年,美國FDA終於核准避孕藥上市,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女人可以自己避孕,後來才有生育解放、性解放運動。」
自主死亡 別囉嗦生命的價值
隔天下午,江盛開車載我們到海邊,他聊到已與妻女談過,以後死了骨灰撒大海即可,可以的話撒到他最愛的杉原海岸,「不過我們家都是女生,骨灰蠻重,以她們方便為主啦,丟哪裡都可以。」無神論者不信死後的世界,只在乎掌控生前。

他又聊到,安樂死在各國都有醫學上的條件,「但是現在也有人提社會條件,比如我90歲覺得生命圓滿了,留下來只是耗能、增加碳足跡,我不跟後代搶電,你們就不用燒煤,不是比較好嗎,我都決定了,還跟我囉嗦生命的價值。」在他眼中,安樂死不是消極結束生命,是積極的死亡自主權。
海邊拍照時,沙灘上的他看著浪濤,忽然揮舞起雙手,手勢像個指揮家。是否腦中響起了什麼旋律?他半開玩笑地哼了「登登登凳」,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我們於是聊到,曾有個澳洲百歲科學家選擇安樂死,死前便是吃著薯條、聽著貝多芬。
他也記得那條新聞。那你還記得是貝多芬的哪一首交響曲嗎?他哼起了「MiMiFaSo-SoFaMiRe-DoDoReMi…」,那是貝多芬過世前最後一首、動人的《歡樂頌》。
★《鏡週刊》關心您: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自殺諮詢專線:1925(24小時)/生命線:1995/張老師專線:1980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