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張照是繡花鞋、第三張是成堆玉鐲,接著是足以擺滿雙人床的各種衣物。搭著圖,廖心筠用略帶沙啞的嗓音說起故事,「這是2017年的案子。屋主已經過世10年,委託人是她的養女。委託人一進門就抱怨:『媽媽是小妾,小時候爸爸若沒來,就會打我和姊姊出氣。』覺得媽媽不愛她們,成年後就出外工作,按時寄錢,但都不回家。」
廖心筠看到往生者留下來、還沒機會穿的繡花鞋,猜測她是個典雅、有氣質的女性。(廖心筠提供)淘出的寶愈多,往生者的心情、輪廓愈來愈清晰。「我翻到很多未剪標、未拆包裝的衣物,都不是往生者年齡適合穿的,應該是幫女兒買的。我跟女兒說,妳媽媽其實很渴望妳們回來,所以準備好日常所需,讓妳們回家什麼都有。」最後整理梳妝台,拉開抽屜,委託人跟她姊姊小時候的照片就擺在最顯眼的位置。瞬間,委託人哭到撕心裂肺,有遺憾、有悔恨,也有釋懷。
「我的工作是替往生者說出最後想要說的訊息。藉由整理東西,同理他的心情,傳達給留下來的人。」工作內容與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略有差別,「我不是處理環境,那是清理師的業務,我是陪往生者家人整理留下來的東西。」
廖心筠的一個客戶,養母過世10年後才鼓起勇氣請廖心筠幫忙整理遺物,翻出多只玉鐲。(廖心筠提供)有些人質疑這誰不會?「還真的有人不會。一看到遺物就暴哭,他們需要一個專業的人陪著做決定,在眾多身後物中找到最重要的,留下2到3樣東西懷念就好。」不用嚴肅、制式QA問法,她像朋友一樣聊天、收集資訊,「可能看見往生者照片,會說:『妳媽媽年輕很漂亮!』她就會回答:『對啊!我媽身材很好!』開始聊起從前。」
整理遺物不是廖心筠預想過的工作內容。1985年出生的她原本是百貨公司櫃姐,「我們家在南投,921地震時是震央,後來賀伯颱風又把葡萄園沖走,瞬間破產,之後我爸媽就開始有囤積症。」勸不動家人,她只能堅守自己的房間,打理得整整齊齊。真的發現自己有收納能力,是在她當櫃姐時。
廖心筠的父母親有囤積習慣,家裡堆滿雜物,廖心筠在女兒出生後動用孫女牌,終於讓雙親答應她整理。(廖心筠提供)因為家貧,無力負擔學費,廖心筠大一時就休學工作。年紀太小,當櫃姐業績搶不贏姐姐們,只能整理倉庫。眾人發現她整理過的東西,就算沒貼標籤,也能馬上知道東西在哪裡,「我拿很多紙袋寫上貨號,像檔案櫃一樣排整齊。」
廖心筠有一面牆,貼著寫上願望的便利貼,排列相當整齊。後來,有個朋友拿日本專業整理師及作家近藤麻理惠的書讓她參考,「告訴我說『收納』也可以成為職業。」初時想試試水溫,開始幫身邊親友,沒想到需求者不少,有人把Before & After拍照貼上網,加上一小時收費僅200元,案子應接不暇。她也開始撥時間進修,從收納、斷捨離、空間設計到心理學,「因為會大量囤積東西的人,心裡可能有個結,沒找出來,就算幫忙一次,之後也會再堆出一座山。」
2014年,廖心筠為了照顧生病的母親辭職,把時間彈性的收納整理轉為正職,還開設粉專,愈來愈多人找上門。「想要請我過去的都是發生什麼事,例如結婚、生小孩、離婚,一定是人生有轉折的時候。所以我不幫不丟東西的人,不丟根本沒有決心改變。」另一個原則是同一人只接一次案子,「知道我不會來第2次,才會認真學。」
第一次幫忙整理遺物是創業的第2年,「原本是幫一個女生到高雄整理家裡,後來她眼泛淚光地問我能不能跟她到台北整理她媽媽的家,到現場才知道她媽媽已經過世。」
廖心筠原本是櫃姐,整理能力很強,她自己的衣物會用厚薄、顏色分類,甚至先搭配好整套,出門時就可以快速著裝。委託人童年時父母離異,母親二婚嫁到日本,直到癌末回台。「照顧媽媽的3個月是母女一輩子最親近的時候。之後3年她都不敢走進屋子。」雖然沒幫人整理過親人留下來的東西,但廖心筠10多年前曾送走最疼自己的外公,「我回想當時整理到什麼東西是哭最慘的,就先不去動那一塊。」
廖心筠只要看見與外公相關的物品就會掉淚,遇上類似的遺物整理案件時,會一直提醒自己不可以帶入情感,影響專業。整理遺物像剝洋蔥,一層一層進入核心,同時逼出一滴一滴的眼淚。「不能用的東西像壞掉的鞋子、冰箱裡過期的食物,這種比較不會痛,可以先清一清;第二階段是比較貼身的衣服、包包,這時候可能會有錢財,要小心找;第三階段就是照片、書信這種最容易勾起回憶、哭最慘的。」廖心筠說。
廖心筠邊幫忙整理,邊聽委託人說著媽媽與舊物的交集,「這女生很勇敢,我也想辦法讓她很忙,忙到沒時間哭。聊著聊著就會發現很多東西不用留。」最後委託人只留下媽媽最常把玩的南瓜琉璃與一件皮草,其他都丟棄或捐出,「當年她看見媽媽穿著,就像個大明星,對她來說,這是跟媽媽最美好的記憶。」
問廖心筠首次接觸這些一般人眼中不吉利的東西會害怕嗎?她笑說:「雖然我體質特殊,常感覺這世界很擁擠,但物品就是物品,是人賦予它們情感。就像韓劇台詞:『眼睛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回憶放心中,就永遠不會消失。』」
廖心筠曾幫一個女孩整理重現媽媽的裁縫室,她告訴廖心筠覺得媽媽會變成「小精靈」回來繼續做裁縫,讓廖心筠覺得很可愛。(廖心筠提供)但有些東西,真的頗為棘手、難傳承。價格不等於價值,決定舊物價值的是委託者。「有個女生,她媽媽很喜歡收藏古物,留下一個末代武士那種盔甲,感覺負能量很重。女兒不懂貴不貴,但對她來說,這東西不重要。」討論完後,決定不管金額,火速賣掉就好。
遺物整理跟一般收納整理最大的差異為何?「活著的人收納是希望有新開始,想幫生命畫上分號,看我就好像救世主;遺物整理是要畫下句點,往生者的物品將會歸零,氣氛很沉重、哀傷。」五年多來,廖心筠帶著團隊,接了約20個遺物整理案件,「每次出去都是2到3人,分類、收納、搬重、開導對方,看天數跟難易程度,收費大約是2萬元到7萬元。」
每個案子都需要揣測往生者心思、解讀留下的訊息,無形中積累不少情緒與壓力,她提醒自己,只要關上案場的門,就把情感與情緒還給對方,「回家都要用熱水加冷水加粗鹽,泡手淨化,很可怕ㄟ!混濁得像蜆仔湯!」
廖心筠也幫人上課、演講、開直播,教整理物品,也教整理人心,反覆提醒生者要寫好遺囑、整理好東西,別造成親人的困擾,「我自己每個月都會寫遺囑。像我老公就知道,我走的時候要穿蘿莉裝,這樣我到陰間時才會很受歡迎,案子接不完。」
用輕鬆、搞笑的語言,輕描淡寫生死。這幾年,她在死亡裡學會怎麼活。拿出用來警惕世人的2個名牌包,吊牌還在,卻已經破皮脫漆。「我看過很多不管是飛走的或是還沒飛走了的人,東西都是全新的就壞了。東西再好、再貴、再稀有,死了什麼都帶不走,所以要活在當下。」她也毫不避諱:「如果我死了,我家2分鐘就可以搭好靈堂,因為我把電視、沙發都斷捨離了。」生前做好安排,是留給生者最好的離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