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苦難的祕密 魏明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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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督導如社工的社工,魏明毅工作繁忙,訪談這天到下午4點才吃了第一餐。
社工督導如社工的社工,魏明毅工作繁忙,訪談這天到下午4點才吃了第一餐。
2016年,魏明毅將其人類學論文《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出版成書,受到讀者喜愛,也得了很多大獎,但基隆港工人沉重的生命史與苦難,卻從此掐進她的肉中,她全身不對勁,在每場講座大哭,最後逃到國外小城苦行。如今,她以7年時間,完成第2本書《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田野備忘錄》,新書集結她二十多年從事心理師、社工督導的工作經歷,透過文字凝視、拆解苦難,也成為她個人漫長的修復旅程。
因為新書座談的關係,魏明毅與我在嘉義市西區的書店見面。大雨剛停,她穿著簡單素淨的白上衣、襪子搭配涼鞋,在火車後站巷弄間跟著攝影師穿梭。途經的畸零矮房屋齡看來都超過40年了,幾戶人家傳出電視新聞播放的聲音,她臉色紅潤、興奮瞇起眼說:「這裡氛圍好像基隆,房子很小、幾十年沒有改建、也沒有人⋯」頓了一下又補充,「然後路沒有很乾淨⋯你知道那裡有人在工作、生活,可是沒有新的人進來,就像我田野的基隆。」
魏明毅在嘉義參與新書座談,附近街區氛圍很像她田野研究的基隆。

魏明毅小檔案

  • 出生:1971年生
  • 現職:作家、諮商心理師與社工督導
  • 學歷:清華大學人類所碩士
  • 重要作品:著有《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田野備忘錄》
  • 得獎紀錄:《靜寂工人》曾獲第41屆金鼎獎「非文學圖書獎」、2017年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首獎

往返奔波 前線接觸個案

53歲的魏明毅與基隆有著很深的緣分。2008年,年近40歲的魏明毅暫停十多年的心理諮商、社工工作,進入清大人類學研究所就讀;由於基隆是當時台灣自殺率最高的縣市之一,隔年她以自殺者訪視為論文題目進入這座陌生城市,搬進正對西岸碼頭老舊、低矮的房舍中。
成為人類學學徒前,魏明毅已是資歷超過10年的心理師、社工督導,住在中台灣。她的手寫行事曆中,工作以小時為單位計算,行程密密麻麻,往來台灣各地;這次與魏明毅的3次訪談,我們便分別在台灣三處見面,其中一天她甚至到下午4點,才吃了第一餐。
「我不是典型的心理師,心理師大部分在固定的組織,我1個月工作25天左右,上午跟下午總共(要去)50個地方,會遇到50種不同的情境、對象、問題。」例如個案處遇、參與網絡會議、安置機構的評估會議、訓練社工或社工督導等,多數都是涉及性暴力、家暴、青少年、毒品及精神疾患等棘手案件。工作時,她擁有巨大的理性,能快速辨識問題,用精鍊語言,在有時僅有十分鐘結論的時間中提出建議。
魏明毅的工作一向艱難。十幾年前,她曾帶領中輟學生的工作坊,席間一名男孩告訴她,自己即將離開所屬幫派,不再涉及毒品買賣,她很高興,大力鼓勵了對方,並深深為自己完成任務為榮;但隔年,當她回到同一個工作坊時,社工卻告訴她男孩已經過世,他因為脫離幫派的幫規,遭到亂拳棍棒打死。「其實那時我已經入行10年了,不算新手了,我如果知道他的代價就是要被每個人打一拳的話,我跟他談的東西就會更多,我當時為什麼不談?因為我不知道世界那麼複雜。」而那樣的無知便足以致命。

跨越天真 求問苦痛來源

她在新書寫下這則經歷,自剖曾經的天真與自大。「那個社工告訴我這訊息的時候,我沒有哭也沒有做惡夢⋯我後來發現掉眼淚是一個自責,但這件事情如果我只是自責的話就結束了,因為他的死亡,我要用正確的方法來工作,對我來說是更有意義的道歉。」
魏明毅年輕時的成長軌跡遍及台灣南部、中部、北部,在家人期待下大學讀商,但畢業後進到金融產業,只做2、3個月就離職了,後來到一間雜誌社做採訪編輯,「薪水很低,低空飛過,那時候採訪的議題剛好是飆車少年,我去採訪輔導員的時候很受感動,有人做這樣的工作、很關心一群青少年。」她下班後邊做志工,雖然當時還沒有《心理師法》,一般人對這職業並不了解,她仍決定轉換跑道,「每個人早期都多少有大大小小的困難,我後來會清楚要轉到這行,是想如果小時候有人可以討論的話,也許就不用過得這麼辛苦。」
2016年,魏明毅(右)曾在基隆導覽活動中巧遇之前田野受訪對象。(賴佩瑜社工提供)
工作十幾年後,家人仍會問她要不要去考銀行員,「我每年都答應他我會去考,但我都沒去考,說忘記買簡章呼攏過去,42歲時我才決定說實話,我不會去考,不要再叫我買了。」她笑著分享,「我的本質比較叛逆一些,家人希望穩定的路,但穩定對我來講是很彆扭的經驗,我對自己還滿誠實的,一旦覺得彆扭我就會想要找出口。」
離開會談室、投身人類學科,魏明毅同樣渴望離開熟悉的處境。她發現世間苦難並未因為她努力工作而減少,「會談室的門反而更頻繁地開開關關。」從都會區到偏鄉,她相遇的都是苦痛,牽繫死亡氣息。她想追問這些人、他們身後所處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座談痛哭 卸不下的沉重

曾經貨物進出頻繁、晝夜燈火通明的國際大港,在她到訪時已是港埠民營化、大批裝卸工人失業、拖車司機貨量驟減後的城市,房東對她苦笑說:「基隆港已經變成死港了。」港邊留下被時代淘汰、尊嚴失落,也無處傾訴心事的男人。
魏明毅產生好奇,改變研究計畫,從接觸房東、攤販、小攤上的客人,漸漸進入這些碼頭工人的人際網絡、生活現場;透過8個月的田野調查,她跟著男人們流轉於碼頭、候工室、茶店仔、小吃攤、船艙、貨櫃車,並進入他們的家門,挖掘出他們與基隆港相繫的命運。這部論文最後出版成《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一書,不僅受到大量讀者喜愛,更獲得2017年金鼎獎「非文學圖書獎」、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首獎。
魏明毅主要的報導對象「李正德」便是基隆碼頭的貨櫃車司機,曾月入10萬元,口袋鈔票滿滿,一天可以跑3、4攤茶店仔、熱炒店,直到90年代貨櫃減少使他收入銳減,不僅無法再按月支應孩子的生活費,也喪失原先活絡的社交活動,回到缺席已久的家中,從有能力的男人,退為安靜、每晚喝悶酒的父親。論文完成之後,魏明毅仍與李正德保持聯繫,只要工作路過基隆,都會去拜訪對方。
魏明義寫完第一本書後,曾經歷一段受苦的時光。
2016年《靜寂工人》出版後,魏明毅重回職場,隨著新書巡迴講座,她很快感到自己不太對勁,她抽絲剝繭、攤開的工人生命史,漸漸帶給她後座力,「我隱約覺得自己很受苦,我仍舊喜歡工作,可是為什麼那個『重』的感覺還是很大?我每一場新書分享、訪問都哭,沒有一次會漏掉。」哭甚至是爆哭,出版社行銷後來只好幫她準備衛生紙,「因為他知道明毅下一場也會哭。」
新書分享跑到一半,李正德肝癌過世了。

離台遠走 代謝完獲新生

「他住院很長一段時間,後來跟第3任老婆離婚了,一蹶不起,還是在喝酒,肝就壞掉了,他有一次半夜打電話給我說他住院,其實他沒有力氣,講話聽不清楚⋯」在訪談的咖啡店,魏明毅突然哽咽,掩住自己,暫停好幾分鐘後,才又緩緩開口。她帶著新書去探病,情景很心碎,「他其實已經口齒不清了,就問我一句話說,因為他太太後來已經結婚了,他就說:『華容有沒有愛我?』他吃檳榔,滿嘴爛牙,就是典型藍領工人的樣子,他到生命最後才知道,自己其實很寂寞。」魏明毅聲音細柔,但語氣苦澀,她成為李正德生命最後僅有聯繫的人。
不同於工作接觸的個案,碼頭工人的苦難,並非單一劇烈事件,她辨識出龐大的集體現象,「那些中年男性的際遇實在太令人悲傷了,他們盡可能要把人生給過好,可是在不可控的情況之下,走到的是一個孤鳥的處境,他們認為自己不夠『gâu』(台語:有本事),那個墜落是一層一層往下掉,從失語到失格,他沒有辦法作為一個男人,他就不能作為一個人。」她形容,男人被安靜地驅逐、甩出原本安身立命的世界,是真正的人間失格;而關於自殺的提問,答案也具體浮現。
報導對象死亡、對群體處境感到無力的痛苦,在魏明毅身上持續了1年。她試圖消化,但一再失敗,最終只好推辭所有工作,飛到遠方一座外國小城。「我找了一個國家,年輕時一直很想去的地方。」為了不模糊焦點,她抹去國家地點,只談經歷。2個月間,她租了有廚房的房子,醒來每天寫點東西,就帶購物袋出門走路,每天走13公里,走3、4個小時,「如果我想要岔出去不同的地方,就岔過去,沿路看店家、看教堂,走的時候,我沒有假裝心情很好,腦袋想什麼就想什麼,一開始我只是想離開台灣,但這樣子走了2個月後,我發現我好像變輕盈了。」
她露出有點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那些中年男人的生命史跑到我的肉裡面去了,所以我才會那麼重,但是我慢慢走,把它消化掉,它就到我的手心,我會記得它,但我還是可以走得動,」在語言不通的遠方小城裡,魏明毅感受到痛苦被代謝,猶如新生,「我的感受、我工作對象的感受、碼頭工人的感受,就是很珍貴的訊息,當把這些人受苦的經驗給放在一起,我覺得找到出路了。」她回到台灣,提筆開始寫作第2本書。

喚起意識 兼具專業感性

嘉義的新書座談會上,魏明毅一一詢問參與者讀完《受苦的倒影》了嗎?得到一致「沒看完」的回應。她苦惱笑笑,似乎已經習慣這個回答。不同於《靜寂工人》富含文學感,以故事為主軸寫作;《受苦的倒影》則更像田野筆記,讀者與她同在工作現場凝視個案:因遊戲爭執殺掉妹妹的哥哥、生下與父亂倫之子被家族欣喜接受的未成年少女、脫離幫派遭懲處致死的少年、受暴婦女、殺妻男子⋯讀者同時得面對魏明毅的處理方案、自省、提問,及對同行、學者專家、政府官僚的銳利檢視;問句接著一個問句、事件與事件相關。閱讀體驗令人不安,也不舒服。
魏明毅身上兼具強大的感性與理性。
「我希望讀者如坐針氈。」魏明毅坦白地說。《靜寂工人》出版後她勤跑講座,但卻收到很多意外的回饋,「我發現好像有不少人會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去看遠方的故事,比較有一點像是說,這群人好可憐,但是那些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其實有一點點不安,第2部曲我想做的就是想要讓大家不要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她仔細補充:「我希望局內人能夠意識到我是裡面的人,但同時我也希望局內人能夠站到局外人的位置,回來看自己的處境。」
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認為,魏明毅是很挑戰自己的作家,連在寫作方法上,都實踐著自己的倫理,「她知道《靜寂》的寫法會帶來倫理問題,她很自覺、很反身性地在面對這件事,她往內挖掘,不只眼睛在看田野,」「她個性最特別的就是,她有強大的理性,也有強大的感性。她不是藏在專業後面,她有時候肉身會突然現身,作為一個人去擁抱對方。」

溫柔以對 拓寬關懷視野

寫完第2本書後,魏明毅的短捲髮又更白了。但這並未使她如上回般虛脫耗盡,周遭的人明顯感受到她不一樣了。即使我們訪談的話題嚴肅,她多數時刻都挺自在的,能說說笑話,為了保護個案、不讓讀者獵巫,藉此找到她書中指陳的單位,而對自身隱私極為保密的她,還分享了前幾年在中部買一塊田,其中蓋了1間僅有3坪的小屋的生活實驗。
「我真的有一點點太過火,我在實驗3坪是不是會過得不好。」她笑著打開手機相簿,展現這棟「極小屋」其實應有盡有,有床、廚房、書桌、沙發、廁所⋯木造家具多是親手打造,並不擁擠,風格簡約溫馨。「我的概念就是要躺、要睡的空間有限,但只要看出去的視野是寬的就好,人需要占有的東西,沒有那麼大。」她笑著說。
魏明毅的生命以進入基隆田野為分野,「我以前比較自我中心、比較天真,跑完田野之後才發現原來世界在我想像之外⋯我現在看起來輕鬆的生活,不是指工作量很輕,是我不用擔心沒飯吃、不用擔心想跟朋友出去走一走沒有錢,這種不用擔心是一種特權。」她自小就不崇尚物質,出門多是背個帆布包,「一開始只是在爸媽身上學到,但進到人類學田野,更有意識想到這一點,對高奢侈的生活需要就會打一個問號了。」
「我念人類學之前收入非常好,念人類學之後我收入減半。」魏明毅說過去不挑工作,只要有人找就會接,現在她則會挑選別人做不來、或考量時間成本、交通成本而不願意做的工作,「我在人類學學到的就是對人的終極關懷,我不會說指引,我等級可能還不夠高,我覺得像是一個緊箍咒,它會告訴我有些事情不要做。」
魏明毅搬家時將家具全數送給新屋主,如今中部小屋內的木桌椅由丈夫親自釘製,是她寫作的位置,光看照片,都能感受到田野微風輕撫,不同於過往住在公寓的生活狀態,「我沒想過50歲以後的生活會是這個樣子!我原先只是想寫,但是我不知道我很仔細地寫,對自己從頭到尾再工作一次,我變自由,表面上好像是在告訴別人一些事情,但事實上,因為我張開眼睛、張大耳朵去看、聽見所有跟我交會的人的事,我因此也成為了很不一樣的人。」
在新書座談現場,魏明毅與讀者談論Metoo等社會議題。
「至於書為什麼要讀得辛苦?因為人生就是辛苦。從我接觸的人或事情看過去,大家一定會吃苦,早晚的問題而已,如坐針氈的生命狀態一定會遇到,如果現在已經有人把話說在前面了,大家先去預演一下不是也挺好的嗎?」她再次靜靜拋出問題。
魏明毅不輕易給出溫情,但她終究是溫柔的。她窺知了苦難的祕密,貫穿全書(卻沒特地寫出來)最重要的那句話,其實是告訴大家不要害怕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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