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電機男的正義之旅 蕭奕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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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奕弘原是讀電機的理工男,一路從大學讀到博士班,中途卻休學去當兵,對未來十分茫然。
蕭奕弘原是讀電機的理工男,一路從大學讀到博士班,中途卻休學去當兵,對未來十分茫然。
20多年前台灣科技業竄起之際,蕭奕弘從中央大學電機系一路直升電機所,等在前方的是令人豔羨的高薪與配股。他卻茫然,休學去當兵。
退伍後他轉讀法律,考上司法官,開始法官、檢察官生涯。與此同時,一個臉書粉專「一起讀判決」誕生,版主將許多艱澀拗口的判決書寫成淺顯易懂的白話文,短短幾年沒有買粉之下追蹤數破10萬,法律圈紛紛猜測版主究竟是誰?
考慮了3天,蕭奕弘答應接下這件國民法官案件的辯護工作,去年11月,新北一名59歲男子涉嫌殺害同住的84歲母親。「我在思考自己有沒有辦法負荷?當然,還有社會觀感。」擔心影響律師事務所的形象?「也會,但我現在一個人做,沒有包袱,自己決定就可以。」

揮別科技錢途 轉司法界

46歲的蕭奕弘擔任律師僅2年多,先前是檢察官,更先前是法官,更更先前學的卻是電機,一路讀到台大資工所博士班,博士資格考都通過了。他聊到近期接了一個案子,是當年讀電機時的實驗室學弟遇到困難,找他辯護,2人會談結束,「我問他怎麼回去,他說坐車,我就看到一台賓士開過來,裡面有司機。我就跟同事說我們去搭公車,哈哈。」
學弟後來成為企業老闆。即使不創業,在那科技業最好的年代,不難想像蕭奕弘的同學們如今多半年薪數百甚至千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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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推廣法普,反應極快的蕭奕弘也熱愛法庭上的辯論攻防。
搭公車自是玩笑話,但擔任檢察官期間,他確實偶爾搭公車,律師工作忙,他搭計程車或自己開著一般般的車。但即使當律師,他也不是沒機會開豪車,律師界講求第二專長,蕭奕弘學電機,又在美國拿到智慧財產權法碩士,先前當檢察官時還待過「重大金融專庭」,他的第二、第三、第四專長皆是法律圈最值錢的強項,這類優秀檢察官轉任律師,是金控及科技大廠的最愛,通常是大企業捧著鈔票來搶人。
這次找他幫忙那樁殺人案的「刑事辯護律師協會」理事長林俊宏就說,蕭奕弘2年前曾與另一位同是檢察官轉律師的朋友合開事務所,「開幕式來賓多到需要分成2天,一天的來賓是官方,一天是非官方,我是去非官方那場。花籃多到擺不下,還要擺到房間,很多大企業由法務長帶著人來拜訪。」

爸媽急奔勸阻 仍攔不住

至於那樁殺人案,被告請不起律師,但殺人案是強制辯護案件,因此由法律扶助基金會協助,每件從15,000元到75,000元不等。林俊宏說,這件案子又是國民法官案件,願意接的律師極少,「國民法官案要密集審理,3到5個全天被綁在法庭,手機要關機,其他案件的當事人都聯絡不上你,『排他性』很強。還有,國民法官的訴訟程序跟一般案件不同,律師要學。酬金低、門檻高、工作負擔大,加上社會矚目,從過去幾件案例來看,做不好還會被罵。」聽來簡直「屎缺」。
這樁案子在3月初召開準備程序庭,法庭上,檢、辯雙方先是爭論被告是否符合自首的定義,此外,被告一直有精神科就醫紀錄,檢方請榮總做了鑑定報告,但蕭奕弘認為榮總的訪談可能不夠完整,希望改由台大醫院重新鑑定,雙方為此又是一番攻防。總之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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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奕弘保留了當法官時的藍色法袍、當檢察官時的紫色法袍,傳說中不能洗滌以免敗訴的律師袍則是白閃閃,他說沒特別在意禁忌。
不過,蕭奕弘最早想當的既不是律師、檢察官或法官,也不是科技富豪,而是醫師。他的大哥就是醫師,從小父母也期待他循著大哥的路,無奈大學聯考他沒考上醫學系。爸媽希望他重考,但他分數不差,當時台灣科技業正竄起,那就念電機吧,至少出路好,不會讓父母憂心,他便去讀中央大學電機系。他成績好,一路直升電機所。
眼看就是人生勝利組,然而,他卻越來越茫然,真要一輩子走這一行嗎?大四快畢業時,他跟爸媽說,想休學去思考。「我爸媽從台北跑到中壢來找我,勸我千萬不能休學。」他被勸退。但,孩子內心真正想做的事,爸媽有時真是攔也攔不住,1年多後他修完電機所的學分,只差論文,這回毅然決然休學,跑去當兵,還抽到馬祖。

二考律師上榜 沒去理律

退伍後他仍乖乖寫完論文,但那年,台灣大學設立新的研究所——科際整合法律學研究所,非法律系畢業也能報考。蕭奕弘考上,讀得頗有興趣,2年後報考律師,只差0.2分,那年的榜首正是罹患罕病、前陣子病逝的律師陳俊翰。
蕭奕弘繼續苦讀,打算隔年再考,但壓力不免更大了,畢竟已29歲,同學都有著不錯的收入,他卻一事無成。考前幾個月,「大學室友打給我,問我去哪裡了?他說沒有人知道我到底在幹嘛。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在西門町吃東西,可能在台大法學院(徐州路舊址)念書吧,中間出來走一走。」他說,當時盤算若再次落榜,就去科技業,「設好停損。其實我同時也在讀台大資工所博士班,保險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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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奕弘的紓壓方式之一是去運動中心射擊空氣槍,他頗有天分,每一發都射中標靶且近中心點。
「我哥還帶我去算命,算命的說我考不上司法官。」爸媽也不認為他會考上,畢竟他並非法律本科系,當時律師仍難考,司法官的錄取率又比律師低更多。考完,「我知道會考上律師,但司法官我覺得不會上,就沒看榜單。後來收到成績通知,怎麼那麼厚?跟去年不太一樣。」原來他不但考上司法官,且是第5名。
他選擇當法官。他沒說的是,全台第一大律師事務所「理律」也同時錄取他。這消息是當兵同袍、如今是熱門podcast節目《不良大叔》主持人之一的Bird(許鶴錦)告訴我們的。理律的規模及營收皆驚人,前所長陳長文還曾任海基會董事長,負責兩岸談判。

情理法陷掙扎 推廣法普

蕭奕弘沒有去理律,他分發到嘉義地方法院。法院是個看盡人生百態,也看盡法律極限的場所。曾有卡車司機不小心撞死大學生,「他沒有前科,有自首,有個7歲小孩,是單親爸爸。」司機若入獄,不僅失去收入,小孩也無人照顧。死者父母自是難以原諒,賠償金額一直談不攏。「直到最後一次開庭,死者爸媽說願意原諒司機,我非常感動,眼淚差點掉下來。」他判司機6個月,可緩刑,小孩不至流離失所。
另一件更難了,男子因為妻子過世太傷心,帶小孩服安眠藥想一起離世。幸而父子都沒事,「他清醒後決定找工作,好好顧小孩。可是,他餵小孩安眠藥,這是殺人未遂。連檢察官都幫他求情。」但,殺人未遂是5年起跳,即使用「情堪憫恕」條文也只能減半,而法官必須依法審判,不能恣意。「他沒有自首,不管怎麼判都要關,小孩就沒人照顧,這個家更陷入困境。」審判期間男子赴國外工作,「他說會回台,我心想你不要回來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做這個可怕的決定,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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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蕭奕弘準備赴美留學,同事們歡送他。隔年他便開始寫「一起讀判決」。(蕭奕弘提供)
他鬆一口氣似地說,後來就調任司法院,不必判決此案。他在司法院資訊處,萌生一個想法,「我想做法律輔助資源。當法官時,我發現很多民眾對法律不了解,你想向他解釋,但沒有太多時間,因為一天要開這麼多庭,所以只能請民眾去法院的訴訟輔導科。我想彙整那些輔助資源,讓大家上網就可以得到這些友善的法律資訊。」
這也許正是他想推廣「法普」的開端吧。可惜他在司法院僅9個月就考上公費留美,到華盛頓大學讀智慧財產權法,在美期間,他開始寫文章,分析一些重要的法院判決。「我剛當法官不久,(要求汰換不適任法官的)『白玫瑰』運動就爆發,身為一個年輕法官,我覺得社會對我們有些誤解,我能做的就是把法院的判決寫清楚,寫完讓民眾去評斷。」法官界講求低調,他決定匿名,在臉書成立「一起讀判決」粉專。那是10年前的3月18日,台灣正好爆發太陽花運動。
那些宛如天書的判決書,在他筆下淺顯易懂又不失專業,沒有買粉之下,短短幾年粉絲就達10萬,以法律粉專來說簡直奇蹟。文人相輕,法律圈也是,「一起讀判決」的貼文卻連許多法官都認同它的高度專業,法律圈紛紛猜測版主到底是誰?

熱情卻沒賺頭 同事擔憂

蕭奕弘拿到碩士後回台,轉任檢察官,繼續寫。以白話文判決書著稱的台南地方法院法官陳欽賢,是最早猜出版主真實身分的人之一,2人先前認識但不熟。某天陳欽賢私訊「一起讀判決」,劈頭一連串逼問:「你是『自己人』吧?你不是法官就是檢察官,比較像法官,只有法官會把那些判例背得這麼熟。你是不是我認識的人?」又刺探蕭奕弘是司法官哪一期。蕭奕弘一律裝傻。過一段時間陳欽賢再私訊,「你是不是李○○或蕭奕弘?」這次蕭奕弘已讀不回。
知道祕密的沒幾人,其中一位是台大資工系教授林軒田,蕭奕弘當兵時兩人曾是上下鋪,結為莫逆。林軒田回憶:「有一天他說要跟我講一個祕密,然後告訴我他正在做這件事。他講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他眼睛裡那個熱情,他想做司法教育的科普。他說每天固定花1個小時,這需要很大的毅力跟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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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奕弘的紓壓方式之一是去運動中心射擊空氣槍,他頗有天分,每一發都射中標靶且近中心點。
林軒田形容:「法律判決是冷冰冰的,但他試圖用有溫度的方式,去跟每一個人講『這件事情可能不只是這樣,判決書可能把哪些東西都考慮進去了』。即使不是學法律的人,也覺得那些內容是看得下去的,不會艱澀、拗口,而且有說服力。」
2年前蕭奕弘辭任檢察官。在法律圈,法官或檢察官若轉任律師,通常收入可觀,曾為同事的台北地檢署檢察官盧慧珊觀察:「他應該不是不想當檢察官,而是公務員限制多,他想做更多事,例如做法普、教書,所以他剛轉任律師時沒有很積極成立事務所、拉業務,可是做法普要怎麼賺錢?雖然他的專長都是很賺錢的,可是我們都很擔心他餓死,哈哈,一直勸他想辦法接案子。」
蕭奕弘的好友、台大法律系教授薛智仁這樣看:「他把法律工作當成他發揮熱情的地方,不是謀生賺錢或累積頭銜,他真的熱愛法律,比如『一起讀判決』,那是出於對法律的愛,才做得出來。」蕭奕弘也自我分析:「我總覺得一份工作如果可以幫助到別人,是滿好的事。這大概是我為什麼一直有點排斥做電機,沒有那麼大的熱情。」

護持國民法官 親自上陣

去年他獨立開設事務所,他說,當律師後慢慢發現,「有些判決書確實沒有寫到當事人最在意的部分,判決本身看起來很好,可是法官其實避開了他應該交代的問題,就像我們寫論文也會迴避困難的問題,而如果你不清楚案件的完整狀況,光看判決書是不會發現的。所以坦白講,『一起讀判決』做久了,會發現民眾的有些批評也不是沒道理,會反省。」
蕭奕弘辭去公職後還曾主持podcast,甚至寫過電視台劇本,題材關於國民法官,他笑稱外行,後來又花了許多時間改劇本。看似「不務正業」,其實皆不脫「法普」。好友林軒田這樣看:「我覺得他希望法律不只是屬於少數精英的東西,而是大家都可以懂,大家都可以覺得這是一個合理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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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當律師,蕭奕弘也熱愛教書,目前在台大國企系教法律。
關於國民法官,蕭奕弘解釋為何答應接下那件殺人案,「之前大家批評國民法官案件的律師表現太弱時,我就跟林俊宏說,以後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他說,國民法官制度上路前,包括他在內不少人都曾提醒,一旦實施,檢方不會有大問題,可能出現問題的是辯方(被告的辯護律師)。
他解釋:「因為會走到國民法官制度的,多半是殺人案件。檢方是一個團隊,可以派出很專業的檢察官。而如果被告也是很有資源財力的,例如辛普森(前美式足球明星辛普森涉嫌殺妻案),就會有很多資深律師去投入很多精力。可是,很少有殺人案的被告是辛普森,一般都是沒有資源與財力的,需要法扶。資深律師不太會接這類案子。」
所謂的武器不對等,宛如一整排軍艦與幾艘漁船的戰爭。但,你允諾接國民法官的案件時,應該沒想過最後接到的會這麼棘手?「對啊,算是困難的案件,但我覺得應該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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