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導/讓光復成為動詞

花蓮洪災逃命與救命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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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國腳陳曉娟在大華村的老家遭受重創。
前國腳陳曉娟在大華村的老家遭受重創。
大水之後,從空拍圖看光復,像被抹上灰撲撲的顏料。在那之下,是人們曾經走過、住過、熱愛的地方。時間回到9月23日14點50分,馬太鞍溪堰塞湖壩頂溢流,15點30分馬太鞍溪橋被沖斷,沒多久大水夾帶泥沙沖入光復街區。
居民告訴我們那個下午發生了什麼。水來了,走或不走,看似簡單是非題,其實背後有更多原因。志工談起他們來救災的心,一人一鏟,各自集結。於是我們知道,這裡如何凝聚最多人的心,賦予光復新的意義,成為動詞。

大水來了 我吹起教練哨

陳曉娟 37歲 光復商工足球教練 花蓮光復鄉
陳曉娟是馬太鞍阿美族人,跟先生住在大馬村。在部落之外,更多人認識她是因為她的國腳身分,曾以中華女子足球代表隊球員出征國際賽事。2015年退役後,她擔任光復商工女足教練。10月,她將帶領台灣隊,參加巴林亞洲青年運動會女子5人制足球。但大水讓一切充滿未知。
9月233日,大水淹沒光復那一天,她剛從台北開完會,早上6點多才到光復。7點時,接到住大華村的母親謝村花電話。母親一開頭就說:「天空很奇怪。」接著問她在家嗎?要她最小的妹妹去她先生家避難。之所以打這通電話,是因為謝村花還記得2001年的桃芝颱風,大華村的家也淹水。這讓她很在意細胞簡訊寫著馬太鞍溪堰塞湖將溢流的警訊。溢流時,謝村花正在鳳林工作,剛好躲過一劫。

在小孩面前 始終不敢哭

陳曉娟回憶,她有聽到大馬村村長用族語廣播,要大家撤離,「但撤不撤很複雜,很多老人家到收容所,看到沒雨了就走回家。」所以下午3點27分,她在群組收到馬太鞍溪橋要被沖斷的消息,立刻拉著妹妹到中學街與中山路三段路口,大喊水來了,要老人家快逃。在對面開早餐店的阿嬤,就是被她拉到家裡避難的。3點36分,水沖到路口,她和妹妹即時跑到2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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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村花搶救出女兒陳曉娟的獎盃。(翟翺攝影)
「有一個阿姨不跟我們上來,她說要去看婆婆,但想到她媽媽也臥床,住在右邊,又調頭走。」後來,阿姨被困在水中,死命抱住柱子,雖然一度被沖走,最後幸運被族人救起。
5點多,水勢稍退,部落青年開始自救。陳曉娟給我們看一個群組,裡面是一群70年次到75年次的光復阿美族青年,現在有152人。她解釋,這群組是根據阿美族的階層文化設立的,每個階層就像一個班級,依照出生年齡,每5年一個,其上有「哥哥」負責聯繫。最大的哥哥後來在光復國小成立災害中心。「群組裡有人要去林森路,就問誰在那裡,誰可以幫忙看(現場狀況)?」部落青年就靠這樣的方式,連在災情最慘重的佛祖街,都能把老人家背出來,「我們都知道哪裡有獨居的阿公、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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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到一半,陳曉娟忽然指向一邊說:「啊,我的球衣。」(翟翺攝影)
與馬太鞍部落一河之隔的明利部落族人,通知她(馬太鞍溪)水好像又滿了。她在3樓吹起教練哨,提醒底下救災的人:水來了。陳曉娟以前踢的是中場,那是一個負責觀察全局動向,指揮進攻或防守的位置。那一刻,彷彿教練魂燃起,又像回到了中場。陳曉娟說,逃離大水後,在小孩面前,她始終不敢哭。
故鄉如此,10月還執掌中華隊兵符出賽嗎?陳曉娟望著母親家門口的泥土,表示自己還在猶豫,「我還沒告訴部落的人我要去比賽,因為他們一定會說:『這裡先不用管,妳就去。』」

財產只剩一雙拖鞋

蘇建昌 67歲 農場老闆 花蓮光復鄉佛祖街
蘇建昌的手機被大水沖走了,他說自己的財產只剩一雙拖鞋。「衣服、褲子都是別人送的。」這4天,他都一個人睡在馬太鞍長老教會禮拜堂的長椅上。「晚上這邊全睡滿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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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後第4天,佛祖街的淹水還沒退,蘇建昌還在等待回家的那一天。

短短3秒鐘 什麼都沒了

他是阿美族人,在佛祖街經營農場。923大水淹沒,一夕之間,破產了。「我欠5個朋友,大概1,500萬元,那些都是他們的私房錢拿來借我,都是不能讓老婆知道的錢呀,哈哈哈。」他很幽默,邊聊邊開玩笑,說這幾天因為跟老婆、媽媽、哥哥失聯,睡不著,每天只睡2小時,「我跟醫生說,我需要看『心理破壞科』,問醫生有沒有後悔藥可以開給我吃。」
9月22日,蘇建昌與老婆收到警報,撤離到光復商工的學生活動中心,當時哥哥與母親外出買菜,在路上被要求撤離到另一處地點。他與老婆在光復商工過了一晚。9月23日,他接到一通小米的訂單電話,中午吃完便當,就騎著機車回農場,想確認貨夠不夠。「我們部落都知道堰塞湖,好幾個月了,可是宣傳有問題,語言文化有差異,我們雖然知道一些水位數字,但不知道嚴重性。」
他說大約是下午2點,人在農場屋子裡的他,「聽見碰、碰、碰的聲音。」這不尋常的聲音勾動他童年記憶,「我6、7歲遇過大水災,曾經爬到屋頂上等救援。」他走出農場到佛祖街上,往馬太鞍溪的方向看去,「水,很強的急流,往另一邊的垃圾場看,水衝過去了,波濤洶湧。」他感覺到強烈危險,形容自己瞬間充滿阿美族的生存韌性,知道來不及回農場裡拿鑰匙騎機車了,「我如果回頭,我現在已經死了。」採訪時,我們透過手機Google地圖街景,找到他的農場,跟他一起回顧當時的逃跑路線。那時他踩著一雙拖鞋,發足狂奔,「我一直跑,跑到旁邊的保安寺。」他往左看,看到大水衝過寺廟停車場,「我知道要往高的地方,我轉向,衝進右邊稻田,踩著田埂繼續跑。」
聊到這邊,他眼神略帶驚恐,停頓幾秒,說自己跑到更高的地方,覺得安全了,才敢停下回頭看。「很快,3秒鐘,全部大地都是急流,我心想,完了,什麼都沒有了。」接著,他跑到二哥、三哥、小舅子家,大喊:「水來了,快跑!」又借了機車衝去太平村村長家大喊。回憶當時,「村長的臉很震驚,很慌張。」

搬石頭護車 還是被沖走

蘇建昌20歲上台北工作當成衣業務。高職畢業的他,因為業務做得不錯,被公司鼓勵去讀大學,拿到大學學歷。52歲時因媽媽老了需要照顧,他回到光復鄉,在佛祖街搭鐵皮屋開始經營農場,賣農產伴手禮。十多年來,他去讀觀光休閒研究所,農場從一間房舍變成三間,全家人住一起,這六年更是四處找人投資,希望把生意做大。
為了搶救財產,他之後借了機車,趁水流略小騎回佛祖街。當時他的貨車漂浮在農場門口,他冒險涉水過去,「我搬了幾塊石頭,把貨車卡住。」但後來貨車還是被沖走了。「畢竟是財產,人嘛,都是會想搶救的。」
星期五採訪時,蘇建昌跟人借手機才聯絡上老婆,「我老婆哭得很傷心。她其實還不知道什麼都沒了。」當時他仍與母親、哥哥失聯,只在街上看到哥哥的車子被沖毀在路邊。
星期六,我們再去教會禮拜堂找他,他說早上終於找到哥哥與母親,跟人借機車到大進國小見上了一面。「沒事了,安全就好。」蘇建昌一邊說一邊從長椅下拿出一雙橘黃色雨鞋,「有人送我的,昨天我還只有一雙拖鞋,現在財產增加了。」他露出大大的微笑。

怪手是我的諾亞方舟

王鐘元 66歲 美語補習班老師 花蓮光復鄉
黃春溢 50 歲 營造業者 花蓮光復鄉
「我感覺到車子緩緩上浮,然後開始不斷逆時針轉。我想控制方向盤讓車前進,完全都沒辦法。雨很大,但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放眼望去都是漂流的家具、汽車,沒有半個人。」憶起那日開車開進湍流中的場景,王鐘元語調平緩,卻依舊能從他的用字遣詞感受到當時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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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鐘元(右)水災當日開車出門被捲進水中,幸運遇到黃春溢(左)開著怪手到處救人,撿回一命。

流掉200萬 受災也救災

王鐘元住在光復鄉學士街,與災情慘重的佛祖街兩路匯集成一個丁字形路口。9月23日下午4點左右,他在家中2樓看見灰黑色洪水狂暴撲來,不過幾分鐘就淹到家中二輛車子的輪胎上沿,抱著至少要救回一台的心態,他拿起鑰匙就出門,急到連家人的吶喊勸阻都沒聽見,他想著把車移動至附近較高的小橋上,這方向首先會經過的就是佛祖街。
「大概走了5、60公尺,車就失控了,開始不斷360度旋轉。」信仰虔誠的王鐘元不停禱告,在他以為人生就要到此為止的那一刻,一台怪手宛若諾亞方舟般在身邊出現。那日到底是如何在洪水中從車裡脫逃,一路爬到車頂再攀至怪手,王鐘元已經不記得細節,只記得後續他顫抖地抱著駕駛座旁的鐵架,跟著司機黃春溢在激流中繞了約半小時,一路又救起二十幾個和他一樣的人。
個性直接、海派的黃春溢是營造商,過往很長一段時間承攬花蓮縣政府開口契約,風災時負責調動資源前往救災。那天他發現佛祖街做大水,拉了27噸的怪手去救人,水過深只好調頭。「半路看見一台車開車變開船,就把他撈來我旁邊,叫他趕快爬上來。」
那天黃春溢發現水門沒開,不斷聯繫相關單位,「水門一開,水深從1.5變0.5米,我就又進去第二趟。佛祖街我很熟,哪裡深、哪裡淺、哪一支電線桿旁邊有什麼我都知道。」暴雨驚雷,他摸黑救援到凌晨5點,「我比任何搜救隊都早,我土生土長光復人,都是認識的人,沒辦法不救。」
其實,黃春溢自己也是受災戶,「我家200萬元現金流掉、損失2台轎車、1台板車。」但從那天開始至今日,他不是在救人,就是在救人的路上。看見停在路邊、拔了鑰匙的車忍不住「機會教育」,「我今天當場開罵,在災區你可以停車,但不能拉鎖,要讓人隨時能移動你的車,因為可能會影響別人,若不能讓人家移動就不要開進來。」在自家公司門口設置救援站,他說:「人命太重要了,要讓光復快點恢復,才能看見希望。」

想起南亞大海嘯

謝順龍 72歲 檳榔農 花蓮光復鄉
Kartin 41歲 看護 來自印尼中爪哇
謝順龍家有4台檳榔機,全放在1樓,被水淹壞,損失超過百萬元,他只說:「怪誰?怪自己,警戒不夠。」說起那天受困時在做什麼,太太江麗櫻笑著回:「在看水啦,這邊那麼大,那邊也那麼大。」夫妻平時跟孫子同住,孫子讀花中,剛好不在家。他倆談到淹水,總夾雜著呵呵的笑聲,謝順龍拿出剛被志工在家門前挖出的機車照片給我們看,說:「好有趣,像不像在尋寶?也不知道是誰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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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順龍與妻子江麗櫻站在自家門口。
他家在中正路一段,是馬太鞍溪堰塞湖溢流後的主要流道,還好有二樓能躲。隔壁一樓平房,住的是印尼看護Kartin和她照顧的90多歲阿嬤。23日下午,謝先生和妻子,還有2個哥哥正在1樓泡茶,直到Kartin敲門求助。
「其實,隔壁郭太太的小孩有說早上8點到10點會溢流,潰堤前也有警察通知。但大家都想光復田那麼廣,哪會淹大水,都沒那個警戒心。」謝先生說。三哥當時正從佛祖街過來泡茶,沒想到那裡後來成了淹水最嚴重的地方,幸運躲過一劫。

聽到怪水聲 向鄰居求救

讓謝家意識到危險的,是隔壁的Kartin。
Kartin來自印尼中爪哇。她說最類似的經驗是2004年南亞大海嘯,那正是她生大兒子的時候。雖然故鄉不是主要災區,但她記得那時海水灌入的畫面。這次,她發現廚房外傳來奇怪的水聲,「水那麼大聲,跟下雨不一樣。」立刻叫阿嬤來聽,阿嬤只說:「糟糕了,水到了。」她隨即攙著阿嬤往隔壁謝家跑去。後來,她又折返郭家2趟,拿棉被和枕頭,但還是忘了最重要的護照。「第二次回去,如果再晚10分鐘,就出不去了。」她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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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印尼中爪哇的看護Kartin。(翟翺攝影)
受困後,她的朋友在TikTok看到災情,傳訊息來關心。她也忙著打視訊電話給印尼的父親和兒子,但只輕描淡寫,「我都說沒事啦,很好啦,不然怕他們擔心。」雖然Kartin一直說自己中文不好,但問她遇到台灣淹水有沒有嚇到,她給出一句直白卻有力的回答:「不是嚇到,是很嚇到。」說完,Kartin與旁人合力抬起被沖掉的鐵門,踉蹌地把它裝回去。

我沒救人 是龍眼樹救的

王先生 70歲 已退休 花蓮光復鄉
「9月25日,淹水後第2次回家,別人跟我說,我才知道我家屋頂救了10幾個人。」王先生住在中正路一段,靠近光復鄉三角公園。9月23日下午3點多,水沿著筆直的中正路、林森路沖下,在他家附近匯集,再往下便是災情最慘的佛祖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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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背後的棧板,讓很多人能爬到屋頂,得以生還。
那時他人在豐濱的工寮。「本來以為豐濱才危險,跑去顧那邊,結果隔天人家才跟我說光復的家淹了。」9月24日,他開車回光復,只敢把車停在遠遠的富田橋上。

隨手放棧板 意外救多人

至於「救人」,完全是陰錯陽差。「我家的老龍眼樹六十多歲,每年都會結果。九月十五日我拿棧板爬上屋頂採龍眼,因為隔天要去台北看醫生,就沒收。結果大水來時,開車的人、住在農會後面一樓房子的人要逃難,看到棧板,就爬到我家屋頂。」王先生指著前面那塊棧板說。至於後面另一塊棧板,「是屋頂上的人放下去,救一個被淹到只剩下頭的人。」
這個神奇的巧合,還可以追溯更早。2011年,他從臺灣菸酒公司手中標下這房子,2013年退休後從台北搬來。「這裡獨院獨戶,還有老樹。如果要住那種擠在一起的房子,住台北就好。」沒想到十四年後,這片他看中的院子和龍眼樹,救了十幾條命。
雖然如此,王先生和太太都淡淡地說:「意外啦,我們沒有救人,是龍眼樹救的。」2人剛好在豐濱,平安也是「上帝保佑」。太太一開始並不想受訪,說都退休了還遇到這種事,被人認出來會丟臉。但我們說,救了那麼多人,才是真正的功德。好啦,不具名。要是認出來,也是有緣。

緊急返鄉救媽媽

楊富海、蔡美枝 約50歲 新北工業區技術員 花蓮光復鄉學士街
蔡邵斖 49歲 新北工業區技術員 花蓮光復鄉敦厚路
早上十點,楊富海、蔡美枝夫婦才把家門口的淤泥清掉,身心俱疲,倚靠著屋外圍牆休息,客廳門口卡著一張沉重的大椅子,2人一時間沒力,拖不出來。他們晚上睡覺,必須用一座梯子架在屋外爬上2樓。梯子呢?「被借走了,所以我們先站在這裡。」楊富海說。那梯子不是他們家的,「淹水時漂過來,我撿來用,比較方便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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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富海(右)與蔡美枝(左)正在清理家中倉庫。

急搭早班車 出站一直跑

9月23日,手機LINE群組嗡嗡作響,撤離與淹水訊息不斷。楊富海的母親85歲,獨居,年老的阿美族人沒上過小學,簡訊內容看不懂,也聽不太懂國語。楊富海說:「撤離廣播有2種(語言),1種是國語,1種英文,老人家是原住民 ,誰聽得懂?看得懂?」「那時候下午3點20分,水都來了,我媽媽也不知道,還在睡午覺,我給她打電話,我說:『妳趕快看,有淹水,趕快撤。』她老人家就問什麼水?她看到那個水(淹進來),嚇一跳。」楊富海說。當下,他母親到二樓避難。
楊富海與蔡美枝一家人長年在新北市工業區工作。楊富海是沖床技術員,蔡美枝是塑膠製造技術員。知道災情嚴重後,他們立刻買了雨鞋,扛著行李,買隔天最早的火車票回到光復鄉。
「跑,我們出了光復車站就一直跑。」太太蔡美枝說。24日中午下午2點,出車站,他們踩著水流與淤泥,狂奔回家,就怕大水再次襲來,回不了家。「我們才到家,立刻有一波水淹了過來。」楊富海說。之後,母親在救難人員的協助下送往安置。
蔡邵斖是蔡美枝的弟弟,也在新北市做沖床技術員,與楊蔡夫婦一同返鄉。蔡邵斖的母親八十六歲,同樣是看不懂、聽不懂國語的老阿美族人。他家在巷子裡。採訪這天,他正站在街口看怪手清路。「這幾天都踩著淤泥到2樓睡覺,睡不好,完全無法清理。」他家淤泥近一公尺深,門口還卡著一輛轎車。「剛到家時,想著:『這要怎麼清呀?』」
採訪隔天中午,我們再次探訪楊富海、蔡美枝夫婦,這天已有大量志工湧入光復鄉,家中深及膝蓋的淤泥,已被六位志工幫忙挖出大半。比起前一天,夫婦雖仍一臉疲累,但心情好上許多。「感謝這些志工,之後能用走的,不用等別人把梯子還回來才能上二樓了。」楊富海說。
至於蔡邵斖,這天早上怪手終於能進入巷內,把擋在家門口的車子拖走了。他說自己付費找工程所來清理,又有幾位朋友來幫忙鏟淤泥,目前他家前方堆出2座1公尺高的大土堆。站在土堆旁,蔡邵斖並沒有太開心。母親雖然借住親戚家中,但是,「她有心臟病,撤離後這幾天都沒吃藥,身體有點狀況,我滿擔心的。」蔡邵斖語氣很是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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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沖過來的車輛,擋在蔡邵斖的家門口。

搶救回來的全家福

黃碧雲 75歲 五金行老闆娘 花蓮光復鄉
「那天淹這麼高。」75歲的黃碧雲指著白色牆面上約莫120、130公分高的黑色水位線,剛巧落在神龕下方,再高一些,神像與牌位就會被捲進水裡,「隔天透早,我第一件事去看我的神明公媽,攏沒代誌,這次真正是神明公媽有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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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碧雲在光復鄉中正路經營五金行,店面與住家1樓物品幾乎全毀,很感謝志工幫忙找到丈夫過世前全家人一起去拍的大合照。
9月23日,花蓮縣因樺加沙颱風停止上班上課,4個女兒分別住在台北與花蓮市,黃碧雲如常地守在位於光復鄉中正路經營五金行的家裡。下午3點多,女兒正與她通電話,背景音除了強風驟雨,依稀還有廣播聲,但她聽不清內容,結束通話沒多久,大量水與泥沙突然漫進店裡。

志工鏟爛泥 挖出老照片

「我趕快關鐵門,但因為屋子地勢一邊比較高、一邊比較低,水就在低的那邊迴旋啊,最後把鐵門衝破一個洞,水就都進來了。」水勢又急又猛,她緊急套上雨靴,連找手機的時間都沒有,水位就漲至小腿,縱使膝蓋與雙腳因高齡功能退化,不好行動,黃碧雲還是費力爬上飯桌避難,看著沙發椅、櫃子甚至冰箱開始亂漂、堵住通道,「我要上2樓,不下去不行,一下去水已經到胸口,因為家電插頭都來不及拔,還被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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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碧雲一家人將從泥濘中搶救回來的老照片一一清洗、晾乾,小心保存。(受訪者提供)
不過幾公尺的距離,卻像是挑戰極限運動,待黃碧雲上三樓陽台,猛敲鄰居鐵皮屋外牆,請他們幫忙跟女兒報平安,已是一小時後的事,當時女兒們因為她突然失聯快被嚇死。那晚,黃碧雲無法沐浴,換上翻出的丈夫生前衣褲躺在床上一夜無眠。隔日女兒匆忙趕回,要帶她離開,她不肯,「我想說待在這裡,人家如果要打掃還是做什麼我才能做,女兒都在那邊罵啊,後來我才跟去花蓮。」娘家在糖廠附近,黃碧雲是土生土長光復人,從沒想過家鄉會變成這樣。
「這間店,是我先生從年輕開到現在,5、60年有了。」女兒們都已搬出這曾因糖廠繁榮、現已沒落的小鎮,黃碧雲因捨不得老店與老鄰居一直不肯走。坐在椅子上,看著置放在架上、原本散發金屬光澤的各種刀具、鋼、鐵製器具,全都被泥沙包覆,只剩暗沉,黃碧雲表情有些茫然,2女兒張怡穎努力勸說東西該丟就丟,老人家還是拿不定主意,張怡穎也不逼她立刻決定,轉身與志工繼續剷除爛泥。
突然志工們爆出歡呼,「阿嬤緊誒,進財、進財,來喔!」原來他們拔出卡住的辦公桌抽屜,裡頭有現金、存摺等,還有許多黑白照片,幾個全身被汗浸濕的大男人苦中作樂開玩笑,讓黃碧雲也跟著笑出來。
鈔票、硬幣沖洗完仍可使用,照片卻因沾上泥沙,畫面褪色。突然黃碧雲想到什麼,起身走到東倒西歪位移傾斜的櫃子探頭,之後麻煩志工在縫隙裡拔出卡在泥中的全家福照片。她拿著水管小心沖洗,「我先生罹患癌症,我們知道他可能快不行了,二年前的中秋節我們特別去拍合照,女兒、女婿、孫子都在。」幸好屬於一家人的回憶有被搶救回來。

接睫毛OK 鏟土也OK的手

蔡珉宸 33歲 美睫師 高雄人
黃雯婷 32歲 美睫師 高雄人
林詩涵 22歲 美睫師 高雄人
張菀婷 26歲 美睫師 高雄人
9月26日,馬太鞍溪堰塞湖溢流第四天。相較於其後幾天「鏟子超人」湧入光復,這一天志工還不多。黃雯婷、蔡珉宸、林詩涵、張菀婷四人算是很早抵達的一批。4人之中,有幾位頂著完妝,但與她們手上的鏟子、腳上的雨鞋、溼透的衣服並不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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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高雄的美睫師志工,從左到右為黃雯婷、蔡珉宸、林詩涵、張菀婷。(翟翺攝影)

在群組揪人 到場看傻了

她們是高雄一家紋繡美睫店的老闆和員工。老闆蔡珉宸講話俐落,自認性格很衝。9月25日晚上,她在工作群組丟了一句:「誰還醒著?有人想去花蓮幫忙嗎?」凌晨,雯婷、詩涵、菀婷紛紛響應。4人搭上清晨5點多的火車,九點多抵達光復,前一晚只睡了2小時。
這是她們第一次到天災現場。原因很簡單,因為覺得自己也做得到。「我在 Threads上滑到一個在台北賣滷味的人號召去花蓮,覺得這不是難事,我也可以,就決定去了。」蔡珉宸說。決定行動後,她立刻分工,在群組指派,「誰還沒洗澡快去」「誰幫忙訂票」「誰跟我去買東西」。
凌晨二點,災區資訊仍不明朗,志工該帶什麼也沒人能確定。但蔡珉宸心想:「到現場會需要什麼?」於是她和員工在高雄街頭找小北百貨,買了鏟子和雨鞋。
帶著裝備抵達光復車站,她卻看傻了,中山路全被泥土掩蓋,現場的震撼遠比社群照片更強烈。在慈濟志工調度下,她們到車站前的大華照相館鏟土,清出一條通道。下午,她們沿著中山路,繼續尋找需要幫忙的住戶。「我遇到一個阿姨,她手套一脫,全是傷口。水來時,她為了逃命,用手打破窗戶,但她還在清理家園。」蔡珉宸說,這讓她覺得,未來人生沒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
晚上7點多,四人便搭車回高雄。因為隔天還有客人等著接睫毛、繡眉。我們問她們,鏟了一天土,手不會抖嗎?蔡珉宸說:「客人都約好了,只能硬上。」又補一句:「重點是大家對災情的熱度要維持。」
同一雙手,在24小時之內,能鏟土也能接睫毛。

10分鐘就讓校園成孤島

陳德明 55歲 光復商工校長 花蓮光復鄉林森路
9月23日,下午3點半,光復商工突然停電。校長陳德明心想大事不妙,因為發電機在地下室,「代表水淹進來了。」學生活動中心是鄰近村民的避難收容所,當時已有許多村民在此避難。陳德明回憶當時收到的警報,「堰塞湖溢流,馬太鞍橋斷掉了,我那時候就警覺,趕快請同仁把民眾都引導到二樓,後來又通知我們,可能有第3波溢流,請趕快上到3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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溢流洪水將大量車輛沖進光復商工校園,也造成師生受困,當時校長陳德明於校舍空橋上(右上方)坐鎮,緊盯即時狀況。

看同事受困 卻束手無策

採訪這天是9月26日。事隔3天,6.2公頃大的校園,淤泥達1公尺深,處處是沼澤,操場不見了,一片灰黑。我們走入時不夠謹慎,雙腳立刻陷入淤泥,直達膝蓋,又搖又拉才脫困。「從好的角度想,我們學校把大部分的泥漿都留在這裡,減少了災害程度。」陳德明帶著我們進入校園內,地下停車場淹滿了水,汽修科、電機科實習時用的電腦、精密儀器,全毀。
洪水衝進來的那一刻,他形容短短十分鐘就淹上1公尺高,各種車輛被強勁的水流沖進校內,活動中心、行政大樓、學生宿舍都成了受困孤島。當時還有2個人,沒能來得及進入大樓避難。1位英文老師受困校內的造景小橋上,另1位是行政職員,受困在一處高台上,水流太強讓2人不敢離開,怕被沖走。
陳德明指著連結兩間校舍的空中廊道,那天,他從下午四點站在那裡,直到晚上8點,不斷看顧受困的2人。「我擔心八掌溪事件重演。」2000年,4名工人受困八掌溪河床上,因救援不及被洪水沖走。陳德明回想時,眼神很是恐懼。後來受困的2人,靠著漂流物脫困。之後救難隊挺進校園,帶著全校師生撤離,終於在凌晨3點半撤到大進國小。「我們全校所有的老師、學生,現在都是平安的、健康的。」聊到此,陳德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陳德明是嘉義人,在嘉義高工任教31年,今年8月才新上任光復商工校長。災害發生後,他與多位老師都沒回家,一直清理著學生與教師宿舍。談到學校復原可能很漫長,學生回學校遙遙無期時,一位老師拿著掃把喊著:「不會的,我們二個星期就完成,好不好?」那股聲音,充滿正向,非常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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