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手記】黃信堯《雲之国》 聽到島跟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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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堯導演的《雲之国》無敍事、無對話、無旁白、無音樂、無人物,鏡頭也固定不動。(三隻小白兔的影像世界提供)
黃信堯導演的《雲之国》無敍事、無對話、無旁白、無音樂、無人物,鏡頭也固定不動。(三隻小白兔的影像世界提供)
2013年初次前往與那国島前,心裡就有個盤算,我要拍一支比《帶水雲》更絕對的片子。只是那一年在與那国島我還是拍了一些觀光客素材。隔了一年的時光,我沒有再做任何田野調查,除了拍了短片《大佛》外,就是在思考與那国島這支片子要怎麼拍?其實我想不出來要拍什麼,但我知道「我決定不要拍什麼」。
隔年,往與那国島的船在日本中央政府的支持下換了一艘全新的船(原來的也還是蠻好的啊,幹嘛換!)然後航程縮減到3個半小時,於是在船上我開始焦慮了。不是船開太快,而是我真的不知到要拍什麼?這次的航行沒有海鷗的陪伴,我看著甲板上光影的移動,於是拍了這趟旅程的第一顆鏡頭,也是《雲之国》的第一顆鏡頭。
這一年,我買了一台笨重且耗電的4K攝影機,扛了大腳架,帶了一組當初拍《大佛》時用的韓國的廉價電影定焦鏡(明明就是相機鏡頭,只是改了光圈環和對焦環,四顆合起來的價錢也買不到日本高檔變焦鏡啊!)我很清楚紀錄片用這麼笨重的方式拍,是自己找麻煩,而且還定焦鏡,最好是來得及換。
但我當時的信念是:就是如此的笨重與不方便,可以讓自己更清楚什麼是要拍的,非到最後拍攝的欲望高漲,不然不會把機器架起來。我從來不怕沒拍到什麼,而是怕拍了不是我要的。那會讓自己產生許多盲點,不知自己到底要什麼,以為拍到了好東西,但剪不進去片子裡,就不會是好東西!而也因為這樣作業的繁瑣與不便,逼得自己不得不去思考,在現場「當下」且「直覺」地判斷,也造就了「雲之国」的毛帶拍攝量,只有8小時15分鐘左右(雲之国,片長57分鐘)。
拍攝《雲之国》的4K攝影機、麥克風與大腳架。(三隻小白兔的影像世界提供)
在船上拍完後,在島上的第一週我完全沒有帶攝影機出門,就只是在島上閒晃,抽菸喝飲料看風景,有時還去浮潛一下。也因為經費上分配,早上就除了自己以超市麵包果腹外,中餐和晚餐就自己在外面煮。我從台灣帶了一個輕便型的戶外火箭爐,在涼亭或路邊撿拾小樹枝就地升火,簡單地煮麵解決一天的二餐。對我來講這過程像是個儀式,讓自己更貼近這個島嶼。煮麵的時候等水開,吃完麵發呆,再沖杯咖啡抽菸看看四周,慢慢地我的頻率調整到和這座島的頻率一致,於是我聽到這座島跟我說的話。
我不懂日語,除了哇沙米和沙西米之類的,其餘一律聽不懂。但與那国島不是跟我講日語。
紀錄片拍攝或是田野調查經常是要靠語言、文字和訪談,但我不懂日語,英文就也就聯考15分的水準,於是任何人要跟我講島的故事或個人理念都沒有辦法,路上聽到講話也當成是環境音。這讓我更能專心聽「島」跟我講的話,我能感受到島的委屈,衪有很多話想透過我來講,而我也專心和安靜地聽衪講,拍出衪的感受。過了一週我開始搬出攝影機,緩緩地拍攝,一天就只拍幾個鏡頭。島有跟我講的時候我才會拍,或是我架好機器,等衪跟我說可以開機才會開機。
《雲之国》的故事很簡單,主角就是「與那国島」。(三隻小白兔的影像世界提供)
其實《雲之国》的故事很簡單,主角就是「與那国島」。故事的開端帶著觀眾乘著船航向未知的旅程,下顆鏡頭則是像太空艙的空間,大量的低頻噪音,像是穿越時空,回到島嶼剛生成的時刻。上完片名接著就是島的原型,植物生長在這島上,動物也來到這島上,島以一個廣闊的胸襟海納萬物,最後人類也來到這島上。
只是片子裡我沒有呈現「人類」這個物種,而是以「人造物」來表現人類生活的痕跡,馬路、風車、屋舍…都是人類的表徵。只是人類愈來愈多,蓋了碼頭,船來了人也來了,有了村子,種了食物養了肉品來源,不斷在島上開墾。原來的動物也接受人類的活動,島更是開放讓人類安心屯墾。但人愈來愈多,蓋了機場,也在別的動物的活動領域蓋了人類的建物,像是厠所和馬路,對其它動物來講,牠們有牠們自己的用法。
當人類多到必須要自我要求時,民主就開始介入了,於是有了選舉,也就有了江湖。然後東京政府說要在這裡蓋自衛隊基地,當地居民開始分成兩派,有贊成也有反對,透過看似民主的方式辯論著,卻也撼動不了2000公里外的東京。但不論是東京或與那国島的居民,「人類」可曾問過真正的主人「與那国島」衪的意見呢?
與那国島的馬。(三隻小白兔的影像世界提供)
最後一顆鏡頭,一匹與那国野馬優閒地低頭吃著草,天空大片的白雲自在地漂盪,馬就小小地位居畫面的下方。如果我不說,很少人會發現牠是被繩子栓著的。
「雲之国」是部片長57分鐘,卻只有55顆鏡頭的片子。攝影機總是固定沒有任何運動,沒有人物、沒有旁白、沒有音樂。就只有與那国島的景像和環境音。我總跟別人介紹它是部非常無聊的片子,適合失眠的時候觀看。看到一半睡著醒來也還接的上。但這只是我的自我解嘲,因為我不想在觀眾身上帶著太多期待,影片本來就各有所好,也各有選擇。只是在這影像氾濫的時代,快速而直接的影片是大家習慣的。所以我會以這種方式規勸別人沒事不要看「雲之国」。
這部作品後來報名了台北電影節紀錄片類,但並沒有入圍,我猜想大概是不夠好,也被認為不是紀錄片吧。畢竟它不是一部蹲點的、關懷社會的(人的社會)片子,紀錄片的界定大概有它的法則吧,我也搞不太懂,直到現在我也不想去懂。總之,後來報名的其它國外影展也沒有什麼下文,算是一部沒有受到肯定的作品,如果入圍影展是一種肯定的話。而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自己是這樣想。
如果你問我,我最滿意的作品是那一部?我會跟你說,身為一個創作者,永遠不會有最滿意的作品。但如果你問我,直到目前我最喜歡的作品是那一部,我會跟你說《雲之国》。它是那樣的純粹、安靜。
1973年次的黃信堯首度執導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就贏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他自嘲是「年紀最大的入圍者」。(鏡週刊攝影組)

黃信堯

作品擅長以戲謔的口吻道出人生的夢想與失落,以其幽默的敘事凸顯人生的荒謬意境,影像上有自己特有美學風格。2015年創作一部無敍事、無對話、無旁白、無音樂、無人物影片《雲之国》,全片57分鐘只有55顆鏡頭,用影像敍說一座島嶼的心情。

2007年以《唬爛三小》獲金穗獎最佳紀錄片。2010年以海口影像詩《帶水雲》獲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評審團大獎。2011年以《 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獲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暨最佳紀錄片。

第一部劇情短片《大佛》即入圍2105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並發展成首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該片獲得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及最佳劇情片,並在金馬獎抱回最佳新導演、改編劇本、攝影、原創電影音樂與歌曲等5項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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