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送行者的眼淚 孝女白琴劉君玲的淚眼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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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上白袍,劉君玲的工作是孝女白琴,用哭聲與淚水為亡者送終。這天,哭了40分鐘,她卸下孝帽,在火葬場旁受訪,眼角還有淚。
披上白袍,劉君玲的工作是孝女白琴,用哭聲與淚水為亡者送終。這天,哭了40分鐘,她卸下孝帽,在火葬場旁受訪,眼角還有淚。
台灣喪葬場合上的孝女白琴、牽亡魂陣是傳統「送行者」,他們讓亡者身後熱鬧風光,帶領遺族釋放悲傷情緒。劉君玲自幼失去父母,12歲開始被外婆、兄姊逼迫跳牽亡魂陣,18歲學當孝女白琴,24歲才開始「現代化」,成了告別式會場襄儀,也幫大體擦拭、穿衣、化妝。她今年35歲,算一算,殯葬業打滾共23年,死亡占了她人生中超過一半的時光。
不在喪禮的時候,她戴角膜放大片、穿短裙辣妹裝,說自己年輕時「晚上跳夜店,白天跳牽亡」「晚上唱KTV,白天唱孝女」,童年缺乏親情,是她心中最深的傷痛。現在她升格為人母,幽幽道來對親人的記憶,眼淚撲簌簌直掉。原來以哭泣為職業的人,投射自己的故事,安慰那個受傷的自己,也渡化了他人。
寒冷的深冬清晨,我們披星戴月出門,清晨6點來到三峽火葬場。同時有2場喪禮舉行,這廂請了孝女白琴。35歲的劉君玲披上白衣、戴起孝帽,手持麥克風,用閩南語邊哭邊細數亡者生前點滴:「您年輕時辛苦把我們養大,您怎麼捨得就這樣走了,我好不捨啊!」她帶著亡者女兒們跪在靈堂前,哭爬繞行棺木3圈,歌仔戲七字調句句轉音悠長淒厲,偶爾搥打地板,佐以豐沛的淚水。氣氛哀戚,但又是電子琴音樂又是哭吼,讓場面明顯比隔壁熱絡。
40分鐘的哭泣儀式結束後,她脫下孝帽,臉上猶掛二行淚,用手指擦拭著暈開的眼妝。

父母早逝 跟隨外婆跳牽亡

劉君玲12歲開始跳牽亡魂陣,18歲開始唱孝女白琴,24歲當告別式襄儀,送行過的人無數,前總統馬英九的母親秦厚修、竹聯幫大哥陳啟禮都由她擔任襄儀,秀場天王豬哥亮的喪禮則由她親自跳牽亡魂陣。目睹名人風光身後,她說:「馬前總統全程很低調,不想要特權。陳啟禮大哥的喪禮,我第一次看到黑社會這麼有規矩,兄弟全部都穿西裝打領帶。」跟客戶有關的隱私,她淨說場面話,在社會打滾二十多年,她太嫻熟這些人事技藝。
劉君玲爬到3公尺高的椅子上,下腰咬錢,是牽亡魂陣儀式特有的花招。
劉君玲是「萬華愛哭惜」第3代傳人,劉家卻是一個拼裝出來的非典型家庭。早年,劉君玲的外婆劉惜先是跟市場賣藥的人學唱野台戲,1980年代野台戲沒落後,為了生計,外婆改唱五子哭墓、孝女白琴,在那個普遍艱苦的年代,創立萬華愛哭惜劇團,隻手撐起一個家。在台灣,孝女白琴(又稱哭喪女)大多是祖傳,源自黃俊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中藏鏡人的小妹「白瓊」一角,出現時拿著魂幡,唱著「喔!媽媽!」又因為口音差異,以訛傳訛,慢慢演變成野台戲中的孝女白琴。「早期交通不發達,長輩過世,女兒都要爬著回去哭路頭,表示不孝沒有見到最後一面。我開始接觸殯葬業的時候,每一場都有牽亡魂陣和孝女白琴,以前農業社會親戚多,願意出錢的人也多。時代在轉變,現在人與人之間沒那麼熱絡了。」
外婆終生未婚,二個女兒:一個是撿的,一個是買的,「我媽媽是阿祖從路邊撿來的,媽媽也沒有結婚,卻分別跟3個男人生4個孩子,我排行老么。媽媽那時跟著外婆做孝女白琴,她很疼我,但她不識字,不會教我功課。」
劉君玲(右)與外婆(左)毫無血緣關係,外婆養大她,也將孝女白琴功夫傳給她。(劉君玲提供)
劉君玲10歲那年,母親因被老鼠會騙錢,抵押2間房子,花光外婆積蓄,不堪高利貸負荷,南下彰化旅館吞安眠藥、喝農藥自殺。「我被接到醫院看媽媽,那時候只覺得很可怕,她的身體不斷蠕動,我一直叫:媽媽!媽媽!沒多久她就走了。」告別式上,看到大人哭,她跟著哭,是懵懵懂懂的眼淚。母親走後,劉君玲到南部與生父同住,但14歲那年,生父也癌症病逝。「他告別式那天遇到賀伯颱風,狂風暴雨,葬禮冷冷清清。他以前是黑道大哥,身邊跟著很多兄弟,久病後沒錢,大家都不在他身邊。我記得我捧著神主牌,摔倒在路邊,水淹到看不見路。」
最親的人只剩下外婆。為了生計,12歲開始,她瞞著生父,被外婆、兄姊逼著跳牽亡魂陣賺錢,表演特技翻跟斗、站在板凳上下腰咬錢,難度不輸馬戲團。「每天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早上起床先喝一大杯八分滿的醋,據說筋骨會比較軟,5點半開始拉筋,如果怕痛、賴床就會被打罵。」

反叛蹺家 心情不好就自殘

不唱孝女白琴的時候,劉君玲私下打扮艷麗,年輕時喜歡混夜店、唱KTV。(劉君玲提供)
當時陣頭蓬勃,一天動輒10場以上,劉君玲忙得連學校也沒時間去,家境經濟困窘與鄉里流言蜚語不難想像。「跳到早上10點,我才頂著大濃妝去學校,同學就會說:『哎唷!好三八喔!』老師也冷言冷語:『這麼小上什麼班?我看是去做雛妓吧?』所以,我只念到國中肄業。」
國中時,她每天工作賺錢,大姊規定她1個月只能出去玩3個小時,不小心頂嘴起衝突,哥哥就會毫不留情打人。哥哥一去當兵,她就蹺家了,混泡沫紅茶店、與朋友深夜在外遊蕩。心情不好時,她就用刀片自殘,左手腕至今仍留下十多條怵目驚心的疤痕。蹺家3個月,她終於因為被抓到警局而被外婆領回。
她叛逆時期與外婆、兄姊之間遍布情緒勒索的地雷,情節像八點檔:外婆半夜拿著剪刀衝到馬路上威脅自殺,孫子們就要當面下跪道歉。被打罵時,便一個人躲在房間傷心哭泣:「我會寫信給已經過世的父母,哭喊為什麼你們都不在我身邊?可不可以回來救我,帶我離開?小時候寫的日記都在咒罵外婆,希望她早點去死。」真正思念父母傷心的哭泣,是一個人躲起來默默流淚。

送行無數 來不及彌補遺憾

直到劉君玲18歲開始唱孝女白琴,年輕的面孔轟動業界,收入頗豐。「人家勸我外婆,孫子都有幫忙賺錢,很孝順,外婆便開始不再那麼勞累,會煮飯給我吃,我失戀時帶我去求神拜佛、陪我哭,變得比較慈祥。我才覺得自己有外婆很幸福,會跟她撒嬌。」有次劉君玲出車禍,外婆親手把生蔥白撕成細條,敷在她膝蓋上的傷口,說這樣才不會留疤,「她連續撕了2個月,後來疤痕真的都沒有了。」
與外婆和解,也是因為理解了她的辛苦。同母異父的大哥劉文吉說:「我們都是媽媽生了無法照顧,丟回去給阿嬤養。那個年代,她大可不理我們,過自己更好的人生。她很偉大,沒背景、沒男人可以靠,帶著我們一起工作,才活下來。她的個性很強硬,但我能理解她的好強。」
孝女白琴這行收入雖高,但經常天未亮就出門,趕場到晚上才回家。
劉君玲某方面也承襲了外婆的好強個性,20歲買了人生第一部車,一次付清;26歲買了房子,同年開始經營全以女性為主的喪禮襄儀團隊。傳統哭喪文化式微,10年前,她一個月跑2、3百場喪禮扮演孝女白琴,如今剩不到1百場。她從傳統殯葬業轉型人力派遣公司,配合大型禮儀公司接案,婚禮接待、擦拭大體、化妝、穿衣…都在服務範圍內。如今,她忙於接電話、安排行程,分秒停不下來。
「除了這行,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二十多歲時,我下班就去夜店玩到早上。我都說自己晚上在夜店跳舞,早上在喪家跳舞;晚上唱KTV,早上唱孝女。」那段時間,她往往一天唱8場以上,哭到眼淚乾涸,躲在家裡不想工作,甚至得了憂鬱症。「後來我開始學習當襄儀,不只做孝女白琴,才漸漸恢復。」
外婆4年前因肝病過世,從病發到去世不過短短1個月。「哥哥幫她做牽亡,也有請孝女來哭,我跟在後面爬,哭到沒辦法幫她化妝、穿衣。」棺木推進火爐那一刻,旁人聲嘶力竭喊著:「火要來了,快跑!」這一刻,她哭到癱軟,需要人攙扶,這是遺憾的眼淚。「我來不及帶她出國去玩,來不及讓她看我結婚生小孩。1個月前她還很健康,人怎麼走得這麼突然?」
想到自己父母早逝、很早就開始工作的童年,劉君玲還沒說完就掉下眼淚。
童年缺乏親情,她一度渴望在男友身上尋找受寵的感覺,但往往失敗。「有一任男友多次劈腿,吵架時,他說:『妳不用在那邊假哭。』好像我是演員,是戲子,從此我提醒自己不要在別人面前哭。」3年前,她閃婚,只因為吵架時,男友會立刻北上到家門口等她。婚後不久,她生下兒子,成為母親,終於找到最深刻的親密連結。

升格人母 給孩子完整的愛

她位於板橋殯儀館附近的家,到處是Hello Kitty抱枕,少女心與一般人無異。家中一歲多的兒子,是她目前最深的牽掛。「我以前不渴望家庭,因為從小常看爸爸打媽媽。現在,我只知道要給小孩全部的愛。」
兒子哭著撒嬌,她溫柔把兒子擁入懷中安撫著。問她會介意自己的職業被兒子知道嗎?她說做這行就是百無禁忌:「我好幾次帶小孩出入工作場合,讓他開始適應這個環境,我們家的小孩都是這樣長大的。」如果兒子長大後要從事殯葬業,她會鼓勵。
劉君玲的家就在殯儀館附近,趁地緣之便,她會帶兒子出入工作場合。
初次見面時,劉君玲告訴我,才剛懷了第2胎,剛滿1個月,還不能講,神情喜悅害羞。第二次在板橋殯儀館碰面,她穿著黑色西裝外套、高跟鞋穿梭在靈堂間忙碌,關心她身體能否負荷?她淡淡地說:「沒有繼續長大了。」我很驚訝,但是她這次一滴眼淚也沒流:「還沒有心跳,還是個胚胎,流掉了…下次再努力就好了。」或許經歷太多無常了,她顯得強悍,自在,平靜與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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