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東飯店頂樓餐廳簡直是陸莉玲的伸展台，大片落地窗光線充足，還可以俯瞰整座台北精華區，「你幫我看看這角度怎麼樣？嗯哼，好的。看看這光線是不是OK？對對對，我這角度比較漂亮，左臉45度最好，手機也幫我拍2張。」她身穿黑色雕花亮片裝，縷空薄紗帶有透視效果，山高般的短髮加高跟長皮靴，讓她更顯高挑，眼影、腮紅、手鐲和指環妝妝點點，胸前還有巴掌大的紅牡丹，有時搭上披肩華麗轉身，就像一隻開屏的孔雀。你肯定猜不到，眼前這人已經67歲了。
【鏡相人間】孔雀也有淚 社交名媛陸莉玲
會員專區人物
陸莉玲曾是藝人，演、歌、主持樣樣行，還是台灣最早的專業模特兒，媒體稱她是「30多年前的林志玲」。人生幾經跌宕，最後讓她站上舞台的頭銜是「遠東飯店貴賓服務總監」，結交政商名流、參加時尚派對，被視為一代社交名媛。
然而光鮮亮麗的生活背後另有隱情，她泣訴自己被工作壓垮，前老闆對她無情，也談到婚姻與父親的傷害；但她堅持展現華麗自信的一面，以絕對正向思考撐下去，度過層層難關。不論人生多麼坎坷，她都有自己的一番解讀。
上班迎貴賓 下班時尚趴
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在看40年前的綜藝節目歌舞秀。確實，陸莉玲是台灣第一代專業模特兒，除了唱歌、演戲，還主持過中視綜藝節目《萬紫千紅》，由日前被高雄市長韓國瑜邀請代言的資深藝人張琍敏擔任節目助理。她還當過華航空服員，舉辦第一屆世界盃有氧運動比賽，出過暢銷書，所有豐富的人生經歷，全都濃縮在她圖文並茂的名片上，數行頭銜、多幅沙龍照，還有超過五百字的自我介紹，密密麻麻的名片就是她的迷你履歷表。
1994年遠東香格里拉飯店開幕，陸莉玲是首任貴賓服務總監，一做23年，這是她最知名的頭銜。她因此常要接觸政商名流，參加時尚派對，「很多名牌在我們飯店辦記者會，看我談吐儀態不錯，也發邀請函給我。我上班要接待總統等貴賓，穿黑白套裝比較正式，晚上參加party來不及換裝，就換上高筒球鞋，沒想到雜誌常登我照片，可能我打扮比較特別。」她聲音宏亮，節奏快速，說話尾音上揚，隨時掛著合宜的笑容，感覺鬥志高昂、自信滿滿。
名媛心裡苦 辛酸無人知
《壹週刊》創刊號把她和何麗玲、邱議瑩等人納入「華麗社交女王」專題報導，成為台灣最早出現在檯面上的名媛。當年的記者解釋：「她有女強人形象，卻沒有家世背景，不符合現在對名媛的定義，算是周旋在企業名流間的專業經理人。」但她以努力彌補家世不足，另一位記者說：「早年名媛都很客氣低調，但她很積極爭取曝光。」也難怪，初次見面她提了2個紙袋，一袋是她與名人交往的書信剪報，全影印了一份給我；另一袋是伴手禮，外加手寫卡片，禮數周到，此後每次見面，伴手禮從沒少過，推也推不掉。
陸莉玲頂著五星級飯店經理人的光環，結交名人好友，提供頂級服務，登上許多媒體版面，即便已退休2年，社交生活依舊燦爛，一會兒找我們跟上海來的大老闆吃飯，一會兒邀我們參加她的社交晚宴，多數場合重排場、秀妝飾，像貴婦爭奇鬥豔的競技場，我們尾隨在她身後拍照攝影，讓她更像鎂光燈下的資深明星。
沒想到，光鮮亮麗的故事背面卻是另一個版本：「我的工作都給我負能量，這部門就我一個人，我一天工作12、14、16個鐘頭，身心靈透支。他們孤立我，讓我自生自滅，我很多應酬支出，公司說不能報帳，你跟他吵，他就叫你滾蛋。若不是外面媒體給我正能量，還有外面大老闆說我很棒，我早就死了，早就垮了。」她情緒激動地說。
委屈守崗位 獨撐20年
既然委屈，為何不離職？「我如果離開那個職位，一來我這年紀找工作不容易，二來人家覺得我無法勝任，我想到這句話就要撐下去，撐到65歲退休，正大光明走人。」這一撐就是23年，「委屈」二字像開關一樣轉開了她的淚水，她哭泣時，耳垂上閃耀欲滴的水鑽也跟著顫抖。
「我錢不夠分配，要花錢貼公司做很多事，孩子的學費跟哈佛一樣貴，10幾張信用卡刷爆了，4百多萬元。我65歲離開這裡時，貸款期限也剛好到期，剩180萬要一筆付清，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陸莉玲繼續哭著說：「我這一生最難過的，就是這個有財力的老闆不幫我。」她口中見死不救的人，就是當年聘雇她的遠東集團董事長徐旭東，這種無助的感覺，也讓她想起了父親。
她出身台北的中產家庭，是家中長女，有二個弟弟。父母都是上海人，爸爸曾辦過雜誌《中西畫刊》，媽媽負責家管。少女時期的她夢想成為藝人，「報紙常有明星的漂亮照片，我會剪下來收集。」但她讀淡江大學中文系大一時，父親遭逢財務困難，要她去舞廳上班，「要陪客人跳舞，上班錢不多，但可以收客人紅包，我知道很多事都要長女犧牲，但舞廳不適合我，離家出走也不負責任。」為轉移父親注意力，她參加「毛衣公主選拔賽」和時裝模特兒訓練班，踏入演藝圈。
出書談往事 老父不諒解
陸莉玲很快成為全方位藝人，美夢即將成真，但她說擔心自己迷失在虛華的環境裡，又為了穩定支援家計，決定投考高薪的空服員，主動中斷短短一年的演藝生涯。2000年，她出書披露差點做舞女的往事，父親看到後打電話問她：「妳出書花多少錢？」以為她出書是為求名，「我說是出版社主動幫我出書，想幫助有類似遭遇的女人走出一條路，說完我就哭了。」眼前的她也哭著說：「我爸說，他是叫我賣笑不賣身，我才知道很多人的價值觀不太透澈。」她迅速收起眼淚，自我詮釋說：「上海人有二種：一種腳踏實地，是我；一種是很虛華的，是他。我只能這樣講。」
談到父親，她總是輕描淡寫，草草帶過。父親叫妳做舞女，不生氣嗎？「沒有，只想怎麼去面對事情，幫父親跳脫出來。」不難過嗎？「很多人只看眼前，但我不一樣，我會想怎樣維護尊嚴。」繼續追問，她就說這不重要，自顧自講起別的事，因為「我不能去恨，恨會減少我的正能量，只能往前走，這一路就是魔鬼訓練班，對！魔鬼訓練班的人生，我連標題都幫你想好了。」
夫經商失敗 落魄少奶奶
魔鬼訓練班的另一項考驗，是12年的婚姻。任職空服員時，陸莉玲認識了做生意的前夫，嫁到美國定居，生下一子一女。但先生遭逢一連串生意失敗，周轉不靈，又不願降低開銷，12年間搬了40次家，洛杉磯、紐約、台北、香港、夏威夷都住過。「他常常在台北打電話給我，叫我隔天從美國買機票搬過去，我連房子押金都來不及退，帶3、4個箱子，手上抱一個小孩，再牽一個，就飛回來。」或許當初緊繃的生活，讓她習慣現在緊湊的節奏。
外人看來，先生是事業遍及全球的商人，她是家庭美滿的少奶奶，誰知道看不見的地方，卻是難以示人的傷疤。她說前夫愛面子，不讓她出去上班，有一次，她趁前夫去美國，偷偷去上班，結果前夫打電話到公司罵，威脅要找老闆。還有一次，前夫手上有點錢，租了一間很貴的房子，她認為手上沒錢沒安全感，2人大吵一架，隔天先生和小孩都不見了，竟是全搬回美國，「我當時手上也沒錢，就找屋主談，退我一點押金，再把冷氣賣掉。」
後來，她意識到財務危機無法逆轉，主動提離婚，「我半夜把他叫醒，拿菜刀在桌上啪啪啪地敲，嚇嚇他，我說我要離婚出去工作，如果有工作我來養家，如果沒工作死活你都不用管，你不肯離婚我就要自殺，我死了你更沒面子。」回憶過去，她難得笑了出來：「第2天他就把菜刀藏起來，切菜都用水果刀。」
或許她沒料到自己會流那麼多淚，下次見面，她對著鏡頭擺出堅強姿態，拿出預寫好的草稿對著我念：「我要特別解釋，我流淚不是覺得自己可憐，是那些人不懂事、不成熟，才那樣對我。一般人錢放第一，尊嚴不重要；但我尊嚴放第一，錢不重要。人家說我受委屈，我不覺得自己委屈，我不會怨他、恨他，只想怎麼解決事情。當他懂的時候，會向我道歉，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懂，所以我要放下。我要感謝很多貴人、朋友和小人，他們讓我更堅強，讓我得到自信，yup！」
人生太苦，陸莉玲不願回頭看，也不往暗處想，「後悔」「痛苦」「傷心」等負面字眼，被她屏除在人生字典外。「他們傷害我，但我不能覺得這是傷害，當我覺得是傷害，我的能量就降低了。所以那不是傷害，是魔鬼訓練班。我一路走來，得到的不是財富名望，是自信！是超超超超大能量的自信！」肯定自己、證明自己，最後催眠自己，於是不時蹦出金句古訓或名人語錄，如「忠孝仁愛，禮義廉恥」來自我激勵，彷彿多念誦幾遍，前方的路就能平坦一些。
從小靠自己 轉化負能量
最後一次訪談，她終於卸下女強人的妝飾，拿出一疊父親寫給她的信，字跡潦草，我請她念給我聽：「主內寶貝能幹愛女莉玲如唔…爸爸很節省，不像那3個鬼（他說我嫁給1個魔鬼，生下2個小鬼），讓妳快死了，我不會逼妳的（他叫我不要照顧他們，去照顧他），盡量維持老爸每月2、3萬元生活費（他要我每月給好幾萬元，我說沒有辦法，他說至少2萬元，物價上漲了）…平安。」
原來有好幾年時間，父親每2、3天就寄限時專送來討錢，她顫抖著哭泣，幾乎情緒失控：「我看到他的信，整個人都癱掉了，我從小就沒助力，只能自我教育。」爸爸重男輕女？「不，他反而重視我，覺得我是搖錢樹，男孩賺不了錢，女孩只要尺度放寬就可以無限制地賺。」闖過魔鬼訓練班的層層關卡後，最後發現大魔王就是自己父親。
她不願多談父母，僅從她口中拼湊得知：父親外遇，母親提離婚，後來父親再娶生了孩子，或許是因年事已高又要養家，討錢討得特別凶，甚至在外舉債。她說弟弟恨爸爸恨得要死，但她不一樣：「我跟媽媽說，爸爸身體不好、難照顧，那女生年紀跟我一樣大，照顧爸爸也很好。遇到我爸第二任太太，我就謝謝她照顧我爸，我要說服自己，把負能量轉成正面的。」
受生活所逼 迫作女強人
她要正向思考，否則路會走不下去。她一個人，要撐起父母，撐起前夫，撐起子女，多方壓力讓她的生活高速運轉，她必須是個女強人，撐起笑容，妝點門面，於是她瞬間收起淚眼，給我看她手機裡的琉璃照片：「你看我買了琉璃，今年送大老闆生日禮物，明年還是要送，但我沒那麼多經費，只能選幾個老闆送，所以我欠這些老闆很多，我應該請他們吃飯，謝謝他們，但我沒有錢，等我將來有地位了，再來謝謝他們，我可以再請他們。」
這天，陸莉玲還是哭花了妝，「我不要拍了，照片拍出來不好看！我要趕去韓國瑜的聚會，有4、50個歐美人士，都是高層次的貴賓，高雄房間都客滿了你知道嗎？高雄如果沒有韓國瑜，這些房間都是空的，真的！」擦乾淚水，她還是那隻開屏的孔雀，我望著她大步離去的背影，那身亮麗的羽毛依舊支撐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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