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張惠菁約在台北民生社區咖啡店採訪,入座後,她翻出一大疊老照片給我,盯著昔日的影中人,忍不住大笑驚呼:「哈哈,那時候好正呀,瘦得不得了!我都快忘記自己曾經長那樣了。」到了第二次採訪,她坦白告訴我,從前年輕美麗的自己一點也不快樂,「比起來現在快樂多了,心情也更穩定。」
【一鏡到底】美麗是一種傷 張惠菁

張惠菁的名字、容貌或創作,都給人一種知性與機智。學歷史出身,卻對新知保持好奇,無非是為了更參透人情世事,然而38歲那年,她被捲入「故官南院弊案」,人生勝利組一瞬間陷落到低谷。
早年才華洋溢的美女,在鎂光燈下吸引眾人目光,但美麗也帶來了傷害,讓她活出壓力。官司纏訟多年,最終獲判清白,她慶幸這段經歷帶來的醒悟。她傲慢過、痛過、恨過,也自省過。如今年近半百,雖有美人遲暮之感,但她覺得,不會再比此時更快樂、更自在了。
張惠菁 小檔案
- 出生:1971年出生於台北市
- 學歷:台大歷史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歷史碩士、博士班肄業
- 經歷: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著有《告別》《給冥王星》等作品,最新散文集為《比霧更深的地方》
不論外貌、學歷或寫作,她始終是鎂光燈焦點。1997年,她放棄愛丁堡大學歷史博士學位回台創作,短短幾年內橫掃多項文學大獎,那時候被封為「美女作家」的她,剪了一頭俏麗短髮,臉頰清瘦,眨著靈氣逼人的眼眸,冷冷的不太愛笑,總給人冰雪嚴寒的距離感。

2017年,她離開工作多年的北京返台定居,整個人卻不太一樣了。好友胡淑雯說:「以前她給人的印象是大隱於市,幾年前開始,從一個體質偏冷的『溫血動物』變得比較熱情,常主動約朋友碰面。」
書卷才女 竟是生活迷糊
48歲的張惠菁,近日出版最新散文集《比霧更深的地方》。她一共出版了9本散文集、2本小說集、2本圖文書、1本傳記,文字冷而清晰,銳而理性,像是隔著貓眼洞察世事。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張瑞芬讚許她的散文別開蹊徑,顛覆閨秀派,「承載著深冷的思維和戲謔的本質,既反叛又老成。」

初訪隔二日,我們相約大安森林公園吃早餐,她匆忙出門忘了帶錢包,不一會兒,母親人肉快遞過來,順道閒聊女兒的「豐功偉業」:5歲讀《國語日報》,小二讀《史記》,北一女、台大書卷獎、公費留學英國名校。「她早睡早起,讀書和工作都守紀律,但是生活中有一點迷糊、忘東忘西。」有一回她去上海出差,冒冒失失在機場搞丟台胞證,連忙跑警局備案、補辦證件,害同行的母親虛驚一場。

關於迷糊,她在廣告業的同事王派瑞也作證:「她有非常知性的一面,相約酒吧喝酒居然可以讀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可是粗心起來也挺驚人,相識以來她掉了快10支手機,上班常忘記帶錢包,叫我們下樓付計程車錢。」
話匣子停不了的母親又補充:「她從小一直很優秀,凡有獎的她都有份,可是突然間碰到那個事……真的打擊很大耶!」語氣流露心疼的「那個事」,是大家極有默契不敢提的敏感詞:故宮南院弊案。
反叛創新 打翻勝利人生
1996年,張惠菁在英國愛丁堡攻讀博士,論文不得其門而入,心煩寫起小說投稿「中央日報文學獎」,竟一舉成名。「那比寫論文的樂趣更高啊,得了獎,又投了幾篇稿到報章雜誌,人家覺得我不錯很能寫,所以某種程度是被這種東西誘惑。」1997年,她決心休學回台,除了創作,先後進入自由時報和大塊出版社任職。
學歷史的張惠菁,最欣賞的歷史人物是武則天。「她的魅力是很creative(有創意的),實際上她創造的典章制度應該比後世所知更多,只是被掩蓋。」回顧青春,正值台灣解嚴後、渴求新秩序的社會氛圍,她說:「大家心裡多少有一點反叛或期待,我個性一直有個部分是,我不太服氣世界僅止於眼前這樣子,你看我們在故宮要create(創造)一個新的南院分館,可惜吃了點苦頭。」怎麼也沒想到,一心想創建新世界的年輕人,竟把自己人生勝利組的世界整個打翻了。

2002年她進入故宮,擔任當時故宮院長杜正勝的機要祕書。2年後,故宮規劃籌備南部分院,公告徵選工程專案顧問,據判決書指出,時任評委會執行祕書的張惠菁,與前行政院政務委員林盛豐、前故宮院長石守謙等人,涉嫌圖利澳商聯盛公司取得頭標,2006年5月,公共工程委員會撤銷聯盛公司專案顧問,檢調介入偵查。
2005年底,張惠菁前往上海廣告行銷公司任職,離職故宮前,她沒預料到一樁曾帶給她creative魅力的招標案,將在3年後把她捲入大海嘯。上海一待數年,2009年4月,一張傳票如同原子彈把她的前途炸得粉碎,5月18日她急急告假返台,一入境便被移送士林地檢署。
跌落谷底 開始自我否定
我請她回憶當天始末,她落落大方倒不忌諱。「到了地檢署,我被暫時拘留在籠子般的小房間,走進去,隔壁幾間看起來是混黑道的人,全部露出一臉狐疑,想說這小姐是來幹什麼的?」有嚇哭嗎?「不,我沒有哭,律師還說我很鎮定,但不表示我內心不焦慮,也許是嚇到了,情緒沒跑出來。我願意回國,就是覺得能夠說清楚就說清楚,但沒想過會被關進籠子。」
「調查員審訊時很凶,用各種方法恐嚇,他已經有一個預設想法套在我頭上,而我努力想要掙脫,我感受到我好像『做錯事』,雖然我沒有『做壞事』,心理壓力很大,況且是幾年前的事了,很多細節想不起來。」她在籠子待了一整晚。「那板凳好細,即使我很瘦也很難睡,根本像小龍女睡的,一定會掉下來,哈哈。其次是廁所在同一間,味道不好聞,就這樣躺著休息,天亮有人叫醒我,結果法官說沒理由聲押,我就從看守所走出來,還被蘋果日報拍到。」或許是事過境遷,犯罪電影才會出現的場景,被她用黑色幽默口吻述說,時不時爆笑出聲。

偵訊持續了半年,她每禮拜上地檢署,至2009年11月25日,被依違反《貪汙治罪條例》起訴,予以限制出境及出海。「起訴後,所有資料公開,我念歷史的training(訓練)就來了,我整理出一個年表,把事實順序建立起來,按照日期歸檔,過程中你會發現『喔,原來事情是這樣』,信心就會回來了,最後拿事實說話,我們真的沒有刻意圖利某一家公司。」
她臉上掛著淺笑,語氣暗下來:「那陣子,我有時會忽然很有信心,有時又忽然很絕望,絕望不是心虛,自己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做的事,可是那股絕望是有一種不相信人家會聽得懂而且還相信你,明明你要講的是真的,所以開始對世界產生不信任,可是沒辦法,還是得一天一天克服。」打官司如芒刺在背,隱隱的不是痛,是想起來就搔癢。
日復一日被壓力占據,食無滋味,從55公斤瀕臨跌破4字頭,她驚覺這世界並不如想像中簡單。為了不崩潰,她逼自己寫專欄、出席講座、修行密宗,「可是心底一直有個懸而未決的事情,笑也沒辦法盡情笑,我覺得語言無味,跟人的互動也很無趣。」相較於過往意氣風發,此刻真是跌落谷底,到底了,反而會看見許多不曾在意的陰暗面。
「當年看完檢調訊問我同事們的口供,我心想,他們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在陳述中我就像是跋扈的女人,非常惹人厭,我有一種『我真是這樣嗎?』的感覺。我是不是在別人眼中好像各種條件不錯就覺得自己很驕傲?有段時間我不斷自我否定,厭惡身上『北一女、台大、留學回國的菁英分子』習性,像是忽然打開了天線,啊,妳可能自以為很善良,可是別人都討厭妳喔,那妳在不在乎?」
持罪惡感 壓垮完美主義
她說自己逐漸發現,這場官司考驗的不是罪,而是罪惡感。「尤其完美主義者,人生各方面的罪惡感會更深,比如父親過世時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夠好?或者工作提案不順、曾經失敗的感情,一股腦被翻了出來。」話語激切的她,一下子紅了眼眶。
2010年,她發表一篇歷史小說〈女魃記〉,很罕見的,浮現出憂鬱字句:「她已經不是發光的天女,模樣就像普通的女孩。她不知道怎樣回天上。下得來,卻上不去。人也幫不了她。」「在人們心中,魃就是個鬼。」「然後她就被關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這樣魃就不能再看太陽了。」「心裡的洞也還是黑。更黑。」

她坦言一邊寫、一邊哭。「魃是被請下凡間、幫助黃帝打敗蚩尤的天女,最後回不去天上,所到之地不斷造成旱災,被人類視為異端。她始終沒辦法安居,人家都很嫌棄,我有一點認同這角色,因為我也有一種無法安頓的流浪感,其實是罪惡感。魃就是不知不覺身上有負能量,到處讓人厭。比如我去工作,很害怕身上有塊烏雲,會造成別人麻煩,這個社會不喜歡看人愁眉苦臉,總希望大家很正能量,幸好我現在這部分也練習得很好。」
2011年8月31日,經士林地方法院一審後,認定該案議價、簽約程序合乎流程,查無不法,宣判張惠菁等人無罪。2012年9月20日,台灣高等法院二審仍判無罪。喜則喜矣,然而纏訟多年影響身心。「也不知道是荷爾蒙或怎麼樣,因為我有甲狀腺的問題,沒有很規律吃藥,加上生活作息不正常,官司快結束前,忽然像吹氣球一樣胖起來。」2012年,她飛回上海待了半年又轉調北京,2017年辭職回台,深居簡出,零星接企劃案。
高標虎媽 拚命守護女兒
父親任職保險業,母親是小學教師,後來辭職帶小孩。關於紀律嚴謹的「虎媽」,她曾如此描述:「母親對我最大的影響是好強。她好強、求完美,小時候我努力符合她的期望,後來又努力另立標準以反叛她的期望,不知不覺也養出一樣好強的性格。」

從儀態到成績,母親的高標準無孔不入,三姊妹唯有她使命必達,永遠考第一志願。虎媽高壓令人又愛又恨,但當她陷入官司「摔到瞇瞇耄耄凹凸不平」之際,卻也是虎媽,在親友面前拚命護航,更下令另二位姊妹:「一定要幫我把她救起來。」張惠菁說:「我都不知道她對我有這麼慘的印象,而一直在試圖營救我,只覺得姊妹打電話關心我的頻率變高了。」
限制出境那2年,時常往來美國探親的母親,待在她身邊守護,加上朋友和宗教,她漸漸從憂鬱轉向開朗。「宗教不是說吃齋念佛馬上就讓我非常穩定,現在回頭看,我當時情緒仍然很容易波動,但因為信仰,讓我覺得那段挫折蠻重要,怎麼說呢,並不會因為宗教信仰就保護我不去經歷這一切,而是有一個信仰,反而應該要經歷這一切。」

張惠菁常覺得自己是李安電影《飲食男女》裡面3姊妹的老二,「當初也是最早想跑出國念書,又去大陸工作,可是一場官司卻把我拉回來。」多年前,父親在飛機上病發猝逝,二位姊妹則在美國成家,只剩她與母親同居台北。適婚年齡那段日子,母親纏著逼婚,她支吾閃躲。愛情畢竟像彗星,她說,好幾年才來一次,「也沒有說從此不要,而是不去寄望。」
她談過好幾段不同年齡屬性的戀愛,無不艱難跋涉。「我是談戀愛就會變笨的人,每一次都好慘喔,很容易被牽動,所以都談不久,加上我很需要擁有自己的池塘,如果不是對方壓力太大,就是我覺得受影響,就會疏離。」
學習欣賞 不再遲暮傷感
年近半百,有美人遲暮的傷感嗎?「會耶。有一本小說叫《美傷》,它說:『美麗其實是一種傷。』大家覺得美麗很好,但美麗可能是傷,一定有很多副作用。比如年輕時妳很習慣被關注,別人容易對妳示好,妳視為理所當然,可是當妳進入中年,會意識到這些會轉移到妳身邊更年輕的女孩子身上,妳不可能否認這事實,這時候妳要學著變成長輩,哈哈。」

她理想中的典範,是日本女演員樹木希林。「她年輕時很酷啊,也很漂亮,談亂七八糟的戀愛,可是當她變成老太太,卻給了是枝裕和導演很正面的力量,甚至聽說最後一次見面,她叫他不要再來看她,應該把時間放在更年輕的人身上。我應該要變成比較可以欣賞別人的美,而不只是把鎂光燈放在自己身上,眼光才可以單純化,看見真正想看的東西。」所以要習慣被人叫一聲姐吧?「對,姐,哈哈哈。」語畢,眼前的惠菁姐,不計形象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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