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下旬,他在光復南路的獨立書店舉辦新書《漂流日本:失去故鄉的臺灣人》座談會。他說,每一次寫報導未必讓受訪者認同,每出一本書就得罪朋友,十幾本書下來突破半百數目。隔天他接受我採訪,劈頭便說:「我尊重受訪者,就是寫出事實。我要寫別人不能寫的東西,至於內容能不能讓對方開心,是另一回事。」
51歲的野島剛,在《朝日新聞》當了24年記者,2016年辭職成為獨立記者。2018年,他在台灣《天下》雜誌的專欄,榮獲第17屆卓越新聞獎「最佳新聞評論獎」,是史上第一位榮獲此獎的外國人,評審讚許:「從台灣理解日本,也從日本理解台灣,深入淺出。作者沒有台灣人的包袱,加上有能力保持心理距離,自然容易避免寫出義憤填膺的文字。」
在台灣留下許多美好回憶的野島剛,目前每個月都從東京飛台北,為了省住宿費,乾脆在台北租下2房1廳的公寓。他的報導描述生動,論點也夠犀利。《漂流日本》中,他採訪了一票在日本定居、活躍於各行各業的「台灣之光」,比如原本可望問鼎日本首相大位的政治人物蓮舫,因台灣國籍爭議導致聲勢敗跌,「失去台灣人的信賴,想必是她最大的損失。」又戳破了在台灣出生、日本長大的作家東山彰良,作為外省第二代的國族認同「比較接近淺藍」。「應該不會投給民進黨的蔡英文吧。」對於台裔女星翁倩玉,更毫不諱言說她歌藝不錯,但被成名曲給束縛,「可能也就是她的極限了。」
很多名人接受採訪要求看稿,他都拒絕,難免讓人覺得不近人情。「我跟翁倩玉關係本來很好,後來她(看完報導)到現在沒有說要見我。我寫她在日本一直唱那首歌〈魅せられて〉(愛的魅惑)有點無聊,可能某種程度傷害到她痛處。」
漫長資歷中,他曾外派新加坡和台灣,也曾在美國攻打伊拉克階段,遠赴戰地前線採訪。他在台灣出版了十本書,從歷史、人文到電影,幾乎是台灣通。他的好友、聯經出版公司發行人林載爵說:「野島剛作為記者很敏銳,可以快速尋找新題材。有些記者採訪是對方怎麼說就怎麼寫,但他永遠覺得不夠,除了把採訪當研究對象,更要挖掘背後的真相,文獻考證很紮實。」
4月中旬,野島剛(左)在光復南路獨立書店舉辦新書座談會,會後與讀者簽名交流。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獨家。不顧一切掘出真相的記者魂,是多年拚死拚活跑新聞的直覺反應吧。
回憶菜鳥階段,在日本九州各地跑新聞,有一天,野島剛揭發福岡一家醫院虛報醫師人數詐領醫療費,出刊後,檢警涉入調查,醫院跟著倒閉。「我拿到警方透露的內部資料天天寫、天天批評,社會很轟動,然後我很開心,我得意忘形,好像英雄一樣,大家都稱讚。不過有一天,醫院老闆自殺了,我真的是…嗯,發現…當然那報導應該要寫,不過如果我沒寫,他不會死吧?」
「可能寫太嚴厲害他自殺,文筆有時會殺人,間接殺人嘛,當然我做了我該做的,結果發生悲劇,這事情我不該忘記!」他說,媒體工作會製造「犧牲者」,有一種道德原罪,但在新聞倫理或專業上,只要程序對了,被人罵也無妨。「當時日本記者的缺點是跑警察線只採訪警方說法,不一定跟本人確認。後來我每一次寫報導,很重視到現場聽當事人交代,了解更多背景。」
記者隨時拿著筆和鏡頭丈量世間真相,但野島剛說,不能忘記文筆有時會間接殺人,必須保持客觀,小心翼翼寫下每一篇報導。為了獨家,背負原罪,也為了獨家,豁出性命。2001年美國攻打阿富汗,隔年又部署進攻伊拉克,他從原本駐守的新加坡,被調派戰地前線,前後待了一年半。「戰地記者在日本是一個記者的最高段,我每天跟美軍一起走,寫的報導都是《朝日新聞》頭版頭條,全日本社會很擔心我安危,但我一點都不恐懼,反正記者生涯到了極點,萬一死了也沒關係。回到日本後,天天上電視,真的好像英雄,到目前我最賣座的書還是《伊拉克戰爭從軍記》。」
不料,虛榮過後是虛無。從伊拉克歸國後,「才三十多歲,接下來人生要做什麼?我當時是新加坡(分社)的主任記者,沒有人管我的環境更加怠慢,每天身體感到奇怪的疲勞,上班不想寫稿,在公司沙發躺著看書,中午吃飯去按摩,很早開始在酒吧喝酒。倒不是嚴重的病態,只是經過(戰地)有點不正常的緊張生活,整個精神累了。」工作逐漸失常,上司把他調回東京本社,改跑政治新聞。
東京待3年,2007年又派駐台北長達4年,這正是為何他對台灣政治、歷史和文化瞭如指掌。其實早在1997年,報社提供留學制度,他原本要來台大留學,連指導教授都找好,卻被上司告知:「台灣跟日本沒有邦交,如果去了中共可能不開心。」臨時改去廈門大學學中文,讓他十分挫折。「因為政治理由不讓我來,我強烈的反感,應該要改變。」
野島剛22歲來台灣留學,從此愛上這裡,記者生涯也替台灣寫下非常多報導。2007年至2011年,他在台北寫了5、600篇關於台灣的報導。一般記者一年寫50篇算多了,可他是工作狂又是完美主義,累跑了2個助理,「後來大家都說《朝日新聞》真的改變了,到現在一直很重視台灣,這是從我那時候開始。」
人如其名,一匹又野又剛的戰馬。他從不避諱自己是「親台派」,但立場忽藍忽綠,往往惹來非議。「民進黨的朋友看到我寫韓國瑜,很難過;國民黨的人看到我寫賴清德,又說我是綠的,我已經習慣了。我有自己的原則,沒辦法被人家理解也就罷了,不可能一個一個解釋。」
「台灣人的缺點是玻璃心。」他無奈地說,台灣經過3次政黨輪替,仍擔心未來被統一,對自己的民主不夠有信心。「我在臉書或報導稱讚台灣多好,一大堆人留言說不可能;我批評台灣,又罵說外國人憑什麼!我可以理解台灣國際地位不穩,在兩岸問題被威脅,但我呼籲台灣人要有信心,否則會被輿論操作。」
聊著聊著,他感嘆民進黨早已經失去了理想。「民進黨可能過一年就會下台,可是我還是喜歡台灣。我喜歡的台灣,包括民進黨和國民黨,包括獨派也包括白狼,全部都喜歡,台灣那種複雜性,讓我感到魅力。」他補充,台灣人樂觀隨和,不像日本人習慣以名片上的頭銜,衡量人的高低。「我離開《朝日新聞》後,台灣人對我的態度一點都沒變;在日本,很多朋友就離開我了。」
為何離開報社?「上司要我做管理,我不喜歡,也沒辦法關心別人的心裡感受,包括如何鼓勵屬下、讓大家開心工作。做報導應該自己採訪、自己寫,所以我沒辦法把東西交給屬下,不是不信任而是沒辦法。加上每個人能力不一樣,有時我會要求別人跟我同樣表現,這是我的人格缺點。反正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我做管理不快樂,下面的人也不快樂,就不做了。」
野島剛出生於九州福岡,在關西奈良成長,高中搬到東京橫濱定居,上面有一個哥哥,父親是企業公關,母親是家庭主婦。「小時候很習慣看到記者來訪問爸爸,覺得記者是蠻隨便、蠻快樂的一群人。」父親是昭和時代典型的工作狂,媽媽不太管小孩,兄弟倆的任何志願都是自行決定。
18歲時,就讀上智大學新聞系的野島剛。(野島剛提供)就讀橫濱市立南高校時,他加入網球校隊,因為太出鋒頭被前輩們霸凌,「我不爽就走了,對讀書也沒興趣,開始曠課、蹺家,加入暴走族,每天騎改裝重機上街找人打架,還跟一個大6歲的女友同居,媽媽罵我,爸爸卻說:『隨便,讓他去。』我幾乎大半年不在家,偶爾假日才露臉。」
高二考全校最後一名,瀕臨退學,碰巧女友也提出分手。「我莫名其妙想學習中文,在中華街找一個研究生教,每禮拜上一次課,自己打工付學費,學了一年,中文有了基礎。」升上高三,他痛下決心發憤,考入東京的私立上智大學新聞系。
21歲他到香港中文大學留學,22歲,為了磨鍊中文和台語,又來台灣師範大學留學,在浦城街租屋,晚上去中山北路的企業教日文會話。「我每天搭公車通勤一小時,回到家10點、11點,在師大路買鹽酥雞、帶台灣啤酒回家喝一杯就睡覺,第二天又開始,這種生活很懷念。那年代台灣很好,李登輝剛上任,許多事情開始改變,充滿了希望跟理想。」青春記憶讓他卸下心防,淺笑出聲。
回顧記者生涯有沒有什麼遺憾?時空一下子繞回危急存亡的戰地。當年,他代表《朝日新聞》在阿富汗喀布爾設立分局,召募一位懂英文又聰明的當地人積極培訓,戰爭結束後,2人保持聯繫成為朋友。「4年前,他姊夫帶2個孩子跟他一起在阿富汗餐廳吃飯,突然大爆炸,客人全部被恐怖分子殺死!他那時候已經離開《朝日新聞》,進入法新社做記者,所以被恐怖分子鎖定。他的死亡也是我間接造成,因為我引導他踏進這一行,他才有今天!」
野島剛代表《朝日新聞》派駐阿富汗、伊拉克戰地前線採訪,寫的報導幾乎都是頭版頭條,受全日本關注。(野島剛提供)「我在阿富汗時,悲劇沒發生;我離開之後,悲劇卻發生了。類似的遺憾還有好幾個,但我超愛記者這工作,所以發生什麼悲劇我也不會放棄,我要面對每一件讓我心痛的事情。」沉吟半晌,又說:「他還留下一個兒子。我本來要帶100萬元去給他當教育費,這是我的義務,不過後來阿富汗情況危急,日本政府禁止日本人過去,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兒子在哪裡?」
無解的疑問,迴盪在南國溼熱的空氣中。自詡被討厭也無所謂的記者,終於露出了一絲情感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