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正午,我們來到陳雪租賃在中和的公寓。走進電梯,她用娃娃音跟攝影記者撒嬌:「拜託幫我拍美一點哦!」入屋後,她打開剛買的蔬食自助餐,因為懶得多想,吃來吃去就那幾樣,「我有強大意志力,把自己調控成適合寫長篇小說的人,只要讓生活一成不變,時間會很充裕。」
【一鏡到底】小說是魔術 陳雪

陳雪曾說:「偽裝始終是我活命的伎倆。」從小訓練的結果,不論心底多麼悲傷,也必須穩如泰山。原生家庭以債養債,窮人窮忙,她不得已一夜長大,幫忙照顧弟妹,更在夜市擺攤叫賣。加上同志性向壓抑、童年對外貌自卑,渴愛而不可得,成年後,彷彿為了加倍奉還,她穿梭在一段又一段愛欲裡逐獵,到頭來自傷傷人。
現實的痛楚太深刻,幸福太遙遠。她幾度叛逃家庭,孤獨在台北寫小說,哪怕小說改變不了現狀,至少在虛擬世界圈地為王。到了不惑之年,她與同性伴侶成了家,與過去的創傷言和,並找到了回家的路。從成家到回家,崎嶇又漫長,她說,小說就像魔術,把生命不堪入目的回憶,淬鍊成珍珠。

陳雪 小檔案
- 出生:1970年出生在台中神岡
- 學歷:台中女中、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
- 重要經歷:25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惡女書》,著有多部中長篇小說及散文,最新長篇小說作品為《無父之城》
我就像是一個軍人,自己規訓自己。
每天太太出門上班,她便埋首電腦,寫小說至下午3點。上升星座在魔羯的人,明明很纖瘦,卻嚴控體重45公斤;不吃澱粉,菸和咖啡說戒就戒;固定一週練二次瑜伽,晚上一邊追劇一邊練深蹲。「我個性跟我爸滿像,是很ㄍㄧㄥ、很拚的人,一個人的時候完全不會享樂。」簡直像在當兵,她爽快贊同:「超適合!我就像是一個軍人,自己規訓著自己。」
49歲的陳雪,是90年代崛起的女同志作家,近日出版最新長篇小說《無父之城》。她20歲出道,以描寫女女情欲和性愛的大膽筆風,在解嚴後的台灣文壇掀起爭議;至今出版過4部短篇小說、10部長篇小說、7部散文,作品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等,也被翻譯英文和日文。

同業好友駱以軍形容陳雪是「小巨人」,個子小小,意志力驚人,對寫長篇小說有近乎宗教的虔誠,「忌口、養身、不貪玩,時候一到,臉就拉下來,這是能寫大作品的殘忍。她在同志運動被壓抑的90年代,已是酷兒(Queer)文學的佼佼者,很前衛、很瘋狂,後來做了很多人類學踏查、瘋狂的愛欲史、飄泊的𨑨迌,她很會寫中南部小鎮底層人民的求生群像,跟我們這種讀很多理論的台北文青不一樣。」
《無父之城》是陳雪二度嘗試犯罪題材,描述小鎮少女離奇失蹤,偵探循線追查卻發現,每個嫌犯只抖出少女性格某一面相,是誰在說謊?理由何在?推理氛圍雖濃,但不側重解謎,「寫犯罪小說的動機,不是要去揭露犯罪,而是可不可以帶給人希望?看起來絕望的事,有沒有機會從絕望中找到出路?」話說回來,她的坎坷人生何嘗不像小說,在絕望中尋求希望,消化不可告人的創傷。

我很小就覺得,為什麼這世界上的人那麼殘酷?
3房1廳、20坪大的空間,有看似宜家家居添購的灰色沙發、木餐桌和幾幢書架,架上除了文學歷史哲學,還有養生保健書籍。牆角的電腦桌是她的精神堡壘,收拾得比神桌還乾淨。不遠處一架舊鋼琴,牆上掛一幅王家衛《阿飛正傳》電影海報,張國榮眼神迷離、張曼玉楚楚可憐。
我請她彈奏一曲,她推辭,說許久沒彈了。想必怕觸景傷情吧,爸爸破產後,硬著頭皮買了架鋼琴給她,但女孩早已領悟,窮人與音樂是最遙遠的距離,遂甘願放棄,爾後鋼琴被賤賣。家裡這架鋼琴是太太的。
陳雪是台中神岡人,底下有一弟一妹,爸爸是木匠,媽媽做家庭代工。10歲時,爸媽投資失敗,負債上百萬元,為了還錢,離家去豐原夜市擺攤賣衣服。三姊弟流連在親戚家,被冷眼相待,被鄰里歧視,被老師輕蔑,「我很小就覺得,為什麼這世界上的人那麼殘酷?」她肩膀微微起伏,眉頭緊皺。
小四時,她痛苦想去臥軌,長女包袱把她拉回現實,「我自己亂煮菜、幫弟弟洗澡,就像《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我看那部電影哭到死,就覺得爸媽把我們忘了放在家裡。」某天她貪看電視,煮菜忘了關火,爐台被火災燒塌,「爸爸回來,只是靜靜流淚說不要緊,隔天換了新瓦斯爐。」
怕再闖禍,三姊弟被帶往豐原,食衣住行都在菜市場。為了早上4點搶攤位,爸爸租了三合板圍成的小空間,不到3坪,鐵皮屋頂有空隙,地上有老鼠亂跑,「我很敏感又沒安全感,根本不敢睡。」投宿廉價旅舍,龍蛇雜處,她適應不良吵著搬回神岡,於是爸爸租了店面,2樓隔出小夾層當住所。
長得不漂亮被欺負,是我從小到大的陰影。
為了賺錢,她不得已在市場人潮中當模特兒,穿著自家賣的廉價服飾,吆喝「一件一百五」,喊破嗓子換來出色業績,老師同學聞風參觀,「每次都覺得好丟臉。」她曾反芻這段窘境:「女孩很小就知道如何使自己脫離這所在的世界,那時她還不是一個小說家,但已經顯現出那姿態,女孩的腦中充滿了故事,想像與虛構是她存活下來的方式。」
然而小說不是彩蛋,天降不出奇蹟,她無法像同齡女孩無憂成長。有天,她捧著書在顧店,爸爸怒罵:「看書有什麼用?妳吃什麼長大的!」她心裡流淚,「別人是送去補習,只有我在賣衣服,但他們也不是不栽培我啊,真的欠太多錢!」
聊起過去,我問有沒有舊照片?她秒答:「非常不幸的沒有,我對拍照有一種根本的排斥,以前很討厭看到自己照片。」搭公車被陌生男人取笑;上大學被同學調戲,「長得不漂亮被欺負,是我從小到大的陰影。」她帶著些許落寞的神情,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原本我這裡(人中附近)有一顆痣,還有很多雀斑。我媽媽很漂亮,小時候帶我們3個小孩出去,人家都說:『這妳女兒?怎麼那麼醜!』在路上,會有阿姨走過來說:『妹妹妳這痣不好。』它讓我顯眼,我不想顯眼,只想當一個平凡人,求媽媽帶我去點痣,但她說自然就是美。」

35歲,弟弟車禍命危,靠意志力化險為夷,讓原本自我厭棄的陳雪,重燃對生命的嚮往。「我覺得也應該做一個樂觀的人,不再厭惡生命,以前總覺得,像我們這種家庭帶來的只有不幸跟痛苦。」她決心改頭換面,點掉那顆痣,「再也不會有人覺得我怪了,它不會變漂亮,但會讓我變平凡。」
「不漂亮這件事,或許造成我感情觀不正確,在『被愛』這方面沒自信,想用愛和性證明自己。我一直想證明自己是有魅力的、值得被愛的人,但那愛是空洞的,沒辦法得到滿足,於是惡性循環,我有一點沒辦法控制,會傷害別人,也受到懲罰,但我不知怎麼善了。」她一臉蒼白猛搖頭,語重心長。
1987年台灣解嚴,政治、性別的意識型態被鬆綁。當時她念高中,暗戀女同學,為了「回復正常」,也交男朋友。20至35歲,她不可自拔地把愛欲當愛情,跟已婚熟男墜入情網,又跟不同年齡女子熱戀,總是未深入感情就分手,「我不知道怎麼跟別人交往,應該是親情匱乏,有一點戀父或戀母情結,想要有人照顧我。」

我想起電影《阿飛正傳》裡,飾演阿飛的張國榮是情場浪子,有一句經典台詞:「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牠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牠死亡的時候。」現實中,父母婚姻不睦,張國榮常哀嘆:「婚姻是一種無形的負累。」巧的是,陳雪在書裡提及的第一任男友,也叫阿飛。其實,陳雪比阿飛更像阿飛,屢愛屢逃的負心人。
愈脫離成長桎梏,她愈離經叛道。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之後,爸爸叫她當老師或公務員,她深怕體制磨損了靈性,寧願去咖啡店、KTV當打工妹,用餘裕寫小說。小說扭轉不了現狀,但在虛擬世界足以圈地為王。
金錢的漏洞,比黑洞更黑⋯將我們全部吞噬、咬碎、榨乾、擠扁。
1995年,她推出首部小說《惡女書》,女女情欲性愛大受爭議,「我知道會被爭議,但我想要試試看,一輩子那麼乖,也沒讓我變快樂。」又說:「大家把性看作很汙穢,我就想要來寫性,替那些被妖魔化的人平反。因為我們從小就被妖魔化啊,被說醜、被說不潔、被說你們家欠錢。」
90年代同志文學興起,朱天文《荒人手記》和邱妙津《鱷魚手記》接連榮獲時報文學獎。同時期,成立了第一個聯盟性質的同志團體、第一個常態性同志廣播節目、第一家同志專書出版社。惡女很快受到矚目,想專職寫作,無奈現實耍不了惡,得跟當時女友開車巡迴全島,做手錶寄賣業務,工作12小時,晚上調(校)幾百個手錶,兼作帳,精神生活一片荒蕪。天天凌晨3、4點睡,只為了多寫幾千字小說,多讀幾頁書。「精神科醫師說我的肉體和精神上長期痛苦,一定要離開環境,否則會崩潰。我還想過去住精神病院,就有理由可以寫小說,如果我瘋了,就不必再賣手錶。」
她大學畢業2年後,爸爸看好手錶寄賣的生意,舉債投資開公司,不出幾年,同業削價競爭,「每個月30萬的支票要軋耶,軋票、軋票,還要進貨什麼的。」窮人窮忙,到頭來以債養債,仍然翻不了階級。她曾回顧那種絕望感:「金錢的漏洞,比黑洞更黑,比空洞更空,將我們全部吞噬、咬碎、榨乾、擠扁,我們都體無完膚。」
28歲那年,她偷偷帶著幾千元、幾件衣服與2本書,逃家到台北,「當時很狂亂,繼續待在台中會發瘋。」結果她一走,媽媽焦慮症發作,顏面神經癱瘓,1個多月後,乖乖折回原點。
我太容易同理家人,會自我情感勒索。
想逃不能逃,她開始徹夜無眠,重度憂鬱,做了7個月心理諮商。到現在,她不曾吃抗憂鬱劑,但需仰賴助眠劑。她自小夢魘多年,畏懼睡眠,家人帶她去廟裡收驚,在枕頭底下放剪刀,可她怕的不是鬼,而是比鬼更恐怖的往事,「貧窮的我們因為巨大債務導致的妻離子散,那些人性被逼到最黑暗角落裡產生的瘋狂與傷害,那些應該會讓我發瘋的事,我用巨大的意志力抗拒逃脫。」
她似哭非哭地說:「爸媽日以繼夜工作,沒享受過快樂人生,說真的,一家不知道為什麼很苦。我爸他是對自己非常嚴厲的人,不知不覺我跟他也有點像,很吃苦,什麼事都做到盡頭。我太容易同理家人,會自我情感勒索,醫師說我有『好孩子情結』,但他覺得,這是自我放大成為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離開了家就會倒,我把自己的重要性放大了。」她皺了皺鼻子,眼睛閃爍淚光。

我長期把自己壓抑或扭曲,好像沒辦法表達感情。
32歲,她狠下心再次離家逃到台北,租房寫作,沒錢又沒朋友。除夕夜,家家戶戶圍爐團聚,她一個人跟空氣過年。為了餬口,接各種採訪稿、旅遊稿、名人傳記,部分的錢寄回老家,內憂外患長達十多年。「每一年過年我都憂鬱症。我住在一個小套房,爸媽在夜市日晒雨淋,我卻為了自己的理想逃走,偏又寫不出成績,有一種罪惡感,就覺得我一生為什麼都跟自己對著幹?我想過輕生,也不是真的想死,只是不想痛苦。」
萬念俱灰那天,她打給駱以軍,要他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他知她軟肋,便勸說:「妳難道不想看看我們60歲寫的小說嗎?」小說畢竟比死有價值。

危機亦轉機,同一年,她認識後來的太太早餐人(外號),隔年談了戀愛,3個月閃電分手。6年後重逢交往,在花蓮民宿舉辦儀式性婚禮,「在一起之後,阿早說我的人性不見了,要幫我找回來,我長期把自己壓抑或扭曲,好像沒辦法表達感情。」
同居1個月,鄰居噪音和習慣不合,她吵著搬家,「我跟以前一模一樣,說住一起,發現不適合想分開,還說要離婚。我在瘋狂,阿早在房間哭,我看她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地上,瞬間有了一種同理心,覺得她生氣是對的,就跟她說,我們搬家但不要離婚,從頭開始。」早餐人告訴我:「她自尊心強,一開始溝通會擦槍走火吵架,後來發現,她是怕人家嫌棄她,我才知道要婉轉。」

人終究要珍惜自己、發揮自己,而不是靠別人的崇拜、溺愛來成就自己。
2人協議分居,漸進式同居,1年後搬入目前居所,爭執仍頻,10年間齒輪慢慢契合。陳雪說,婚姻不是一紙合約,是活生生的相處,「以前對象怕失去我,會無奈妥協,但她會奮力一搏,教育我『妳那樣子不是在愛』,也讓我體會到2人在一起有和美,也有不和。至少智能相配,談得來,她也看得懂我的小說。」
今年5月,同婚合法第一日,她們聯袂前往信義戶政事務所登記,上了社會新聞。陳雪說:「我不再瞎矇、瞎撞,也比較有自信。那種自信不是說妳多美、妳多好,而是每個人都有好好活著的權利,只是因為命運各種緣故不順利。人終究要珍惜自己、發揮自己,而不是靠別人的崇拜、溺愛來成就自己。」

長期拚命工作,她2008年罹患乾燥症(慢性自體免疫失調),眼瞼發炎、腸胃不適與筋膜疼痛,不能用筷子和滑鼠,一整年無法寫作。看遍中西醫,長期服藥,每5個月回診打針2趟,才告緩和。沒想到2013、16年,先後罹患子宮肌腺症和乳房病變,開了2次大刀。
為了健康著想,會擱筆嗎?「寫小說是我最擅長、最喜歡也最想做的事。小說就是魔術啊,它把我從一個平凡的人、吃了很多苦的人,變成一個很棒的作家,也把所有痛苦經歷兌換成非常美的作品。我不是為了寫小說才活成那樣子,是因為活成那樣子才成為小說家。」她一鼓腦說完,神清氣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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