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被封住的人 艾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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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曉明在家中用口罩拼出武漢英文縮寫WH字樣,並放上一朵花代表祝福。(艾曉明提供)
艾曉明在家中用口罩拼出武漢英文縮寫WH字樣,並放上一朵花代表祝福。(艾曉明提供)
此刻,艾曉明正處於封城後的武漢家中,我們透過視訊採訪。
她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後第一個文學女博士,第一個引介女權主義經典戲劇《陰道獨白》進入中國,也是第一批簽署劉曉波《零八憲章》的學者之一。2004年,她從學者的書房出走,擎著攝影機奔向社運田野,從女教師被男友約會強暴致死的「黃靜案」,到記錄廣東太石村罷免村官選舉、河北邢台愛滋病村落、川震孩童、夾邊溝農場勞改營飢餓虐待甚至吃人的慘案,以公民調查紀錄與官方周旋。2010年,她獲得法國西蒙波娃女性自由獎,但她被剝奪了出境自由,上了黑名單,被困在國界之內,無法領獎。
封城之際,長期臥床的高齡父親因高燒肺部感染過世,她在家中安安靜靜地收拾、告別。她說自己並不恐慌,也不會因封城而更恐慌。她說已經體會和觀察了極權制下的很多荒謬,也飽嘗封閉滋味。希望武漢早日解封,而那時,作為承受各種限制圍困的人,也還要繼續突圍。
視訊鏡頭打開,攝影機正對著床鋪。艾曉明哎喲一聲,先是說了個笑話:「學校開不了學嘛,就用網路上課。網傳某中學有個老師上完課就上了床,視頻都出來了,被通報教學事故,好多好魔幻的事情。」她乾笑,笑聲或許也是應對災難的一種方式。

送別老父親 再晚更艱難

此刻,67歲的艾曉明處於封城後的武漢。她雙頰豐潤,下巴微寬,眼睛細長,說話溫和有禮,訪談全程沒有咳嗽。景框內四方的牆,四方的書櫃與床鋪,把她困在了家中。
艾曉明為中國紀錄片導演,也是女權學者。(艾曉明提供)
疫情來得很快,1月17日她還數度進出醫院,為長期臥床的父親找新護工,沒看見有什麼異狀。2天後聽說有醫護人員感染,有重症者住進加護病房,一下子發生劇烈變化,23日瞬間封城。
2月2日晚上10點半,封城後10天,她高齡95歲的父親高燒到41度,因肺部感染去世。父親在封城一週後出現發熱症狀,但艾曉明肯定,近半年沒出過房門的父親不可能得到武漢肺炎,加上醫院超過負荷,醫生直接建議別將全面失能老人送醫,因為家屬與看護都不能留在醫院。艾曉明反覆思考後做了決定:在家中為父親物理降溫,2小時翻身一次,鼻胃管餵食,注意排尿,抽痰,清潔身體,悉心照料不敢大意。
艾曉明從學者轉拍紀錄片,代表作有《天堂花園》《太石村》《我們的娃娃》《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夾邊溝祭事》等。(艾曉明提供)
「事後來看,這個決定是理性的。」2月2日晚上停止呼吸,隔天下午2點半殯儀館來車將遺體運出去,因為疫情,沒有停靈,立即火化,告別式省略,親友都不能到場。弟弟因航班取消困在海外,無法趕回來奔喪,只有艾曉明與個別親友送走父親。她無比唏噓,又為父親去世的時間感到僥倖:「再晚幾天處境會更困難,2月5日開始,武漢把所有發熱病人強制集中收治,像我父親這樣一個全部失能老年人,離開了護理,是沒有辦法生活的。」

強迫症消毒 洗不淨擔憂

截至2月16日晚間12點,中國官方公布的境內確診人數70,548人,死亡1,770例。她父親是在那之外無法確診、沒有收治的龐大黑數之一。
「我比較困惑的是,最後我拿到的是不是我父親的骨灰?或是裡邊有別人的骨灰?我只簽署了一個簡單的協議,他們把遺體帶走的時候,我沒有看到有什麼可識別的東西。我父親給母親選墓地的時候,選好了他自己的位置,要和母親合葬的。所以我也有思想準備,如果沒辦法確認這件事情,我留了父親的遺物,包括他的眼鏡、口琴、讀過的書,至少確定是他的物品,可以在墓地和母親安葬在一起。」父親學佛,艾曉明電話拜託武昌龍華寺智融大法師做超渡儀式,在寺內立了靈牌、並供飯,「龍華寺在封城期間接受了我的委託,給我很大安慰,等交通放開後我還會去龍華寺,一方面感謝法師,一方面作為家屬誦經磕頭。」
艾曉明的弟妹(左)與弟弟(左2)、父親(右2)、母親(右)的合照。(艾曉明提供)
父親身後,她強迫症般地仔細消毒父親使用過的所有物品:溫度計用酒精洗過泡過,再噴灑數遍;蓋住父親遺體口鼻的棉布手帕、降溫用的石頭(原來用於冰鎮威士忌的),都用消毒液泡過,洗凈,又用專門消毒的電熱壺煮了兩遍;酒精擦拭屋裡每個角落,衣衫被褥日以繼夜洗滌。只有到陽台晾曬時,她才能解下口罩,感到空氣清新冷冽,聞到一股太陽曬過衣物特有的烤香味。「他臥床10年,我早有思想準備。」對於父親死亡,她並未流露太多情緒。
父親過世前使用過的溫度計(左圖)、降溫用的石頭(右圖)和弟妹做的乾燥花(中圖),艾曉明都小心消毒後包好保存。(艾曉明提供)

遭劃黑五類 文革傷猶在

父親也算善終了。1925年生的父親艾仁寬是戰爭難童,被國民黨雄踞湖南的一級上將、南京保衛戰總司令唐生智收養。他在唐將軍在家鄉創辦的耀祥中學學習,後來進了陸軍軍官學校,並與唐家親生女兒唐仁群相識,相愛。唐仁群女士的前夫李尹識是空軍航校教官,1938年以身殉職,身後遺有不足月的女嬰。1950年代艾曉明的父母正式結婚,婚後生下艾曉明與弟弟。文革期間,「偽軍官」、「官僚地主」出身的他們被劃為黑五類,當時13歲的艾曉明被迫寫大字報批鬥父親:「艾仁寬是軍閥作風,堅決與他劃清界線。」她至今沒問過父親有沒有看到那張大字報。原本在中學教英語的父親不能教書了,要勞動改造,掃廁所、掃教室、給食堂採購蔬菜、換燈泡玻璃。所以有點像工友?艾曉明簡直快笑出來:「誰跟你友啊!叫牛鬼蛇神,階級敵人。」
階級敵人在文革後恢復教職,艾曉明也爭氣,從外地煤礦中學考取武漢華中師範大學碩士研究生,1980年代中期到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讀博士,是劉曉波的同學,1988年拿下學位,成為中國文革後第一個文學女博士。與此同時,母親憂鬱症與思覺失調症時好時壞。她在文革中為丈夫孩子擔心受怕,文革結束後精神失常猛然爆發,反覆十多年直至去世。國民黨軍人唐生智在文革中去世,後事潦草。父親60歲從學校退休,8年前一次摔跤後,逐漸腦萎縮、缺氧嗜睡,再逐漸無法行走,衰老下去。

節省過生活 逆境不絕望

懷疑的蔓延是看不見的。艾曉明思忖著,照顧父親的二位護工都沒有感染,探視父親的親戚至今也沒有症狀,但現在又有無症狀感染者、潛伏期40天的說法,她還是很小心。她與護工同住家中,但各自隔離在不同房間,分開吃飯,互不接觸。
目前小區封閉,外人不得進入,住戶出門要有通行條,通過門口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的管理員,3天才出門一次,到小區外的菜店買新鮮蔬菜,也不特別貴,青菜、大蒜、雞蛋都有。經濟在崩壞,但市場還是存在,她並不絕望,「社會裡面很多細胞,不是想凍結就凍結,還是有出租車、運輸車、快遞、電單車在跑。」家中食物充足,吃飯不成問題,她每天只用水煮白菜蘿蔔加點肉,簡單解決。
艾曉明拍下住家樓下的管理人員身穿防護服、口罩,檢查出入居民的通行證。(艾曉明提供)
口罩呢?艾曉明說自己家離重災區漢口很遠,也沒進出前線醫護,頂多在三線疫區,萬人小區中確診的只有5人,「不就跟5個感冒的人一樣嗎?何況確診可能都送去隔離了,用專業口罩很浪費。」她從封城至今頂多用10個口罩,開始時會把口罩放到電熱壺裡煮,再放置電暖器上烤乾。「煮一次不會壞,但不知道消毒的效果。」一個專業標準的口罩25元人民幣,除了成本考量,全城物資匱乏使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武漢封城,每戶人家都被限制出入,艾曉明拍下隔離中的人們。(艾曉明提供)

物資極匱乏 防護服不足

封城初期,艾曉明曾3次旁觀了兒子參與的志願者活動。在春節前後那些天裏,有志願者團隊先後前往21個醫院,送了約6,500件防護服。「大家都很年輕,看到我就說『婆婆,讓一下。』」但她也看到醫院的物資匱乏超出想像,行政人員只穿白袍,防護服只能留給前線醫護,「防護服也做不到用一次就扔,有的社區醫院的醫生都是紫外線照一下,重複穿。」
艾曉明每天起床先看社交媒體上鋪天蓋地的訊息,一看2個小時,轉發回覆,但她沒過分放大恐慌。「絕大部分的社區居民是比較順從的,不出門就不出門吧。我感覺有全國的醫療資源支持武漢,周邊的酒店都被徵用了,讓外地來武漢抗疫的醫護人員住在裡面。社區也不斷強化廣播,請大家不要出門。生活要繼續,該買菜就買菜,這樣一種有點無所謂的態度。從最壞角度來說,如果這個疾病就在城市徘徊不走了,二代、三代變異,那怎麼辦呢?要成天發愁嗎?就像一個人得了癌症,也得帶癌生活吧。」
艾曉明在封城開始後跟著志工車隊運送醫療物資。(艾曉明提供)

前線追真相 遭暴徒攻擊

她與愛滋病感染者一起工作過。「我們到感染者村裡採訪的時候,都是和感染者一起吃飯,也沒分什麼公筷,也在他們家留宿,擁抱也沒什麼問題。」2005年她開始拍攝河南的愛滋村,當時河南農村由於政府宣傳「血漿經濟」,農民為脫貧,頻繁賣血以籌措子女學費,而大量公立或私立的血站單採血漿,回輸紅血球(註:所謂「單採血漿」,是血站把採到的血用離心機分離,只留下血漿,把紅細胞回輸給賣血者)。釀成大規模愛滋病交叉感染,再造成母嬰垂直感染,數字從來沒有被官方公開過。那是中國社會運動的高峰,事件在NGO與律師協助下上了媒體版面,但許多索要賠償的感染村民受到打壓,卻沒有官員被究責。
她也看過村民罷免貪腐村官的民主化改革被鎮壓。在廣東太石村,長期存在土地交易貪汙問題,四百村民由下而上發動罷官,政府先是同意,後來又反悔,發起行動的村民被抓,聲援者被不明人士毆打,像艾曉明這樣扛著攝影機跑去記錄的學者,遭到暴徒摩托車追擊,向警察求助卻不被理會。一時在媒體上風起雲湧的太石村民主運動被滅聲,戛然終止。
學者退休後用自己的積蓄拍片,卻被監控被噤聲。她上了黑名單,成為重點監控對象,有次在四川拍地震時不敢回旅館,就睡在別人家屋簷下,夜裡下雨,打溼了書包,幸虧器材沒壞。2010年她獲頒西蒙波娃女性自由獎,她卻被公安告知不得出境,理由是認為「出境後將對國家安全造成危害或對國家利益造成損失。」

赤裸控壓迫 對抗當權者

儘管被困在國界之內,她仍然努力觀察和記錄承受時代苦難的不知名臉孔,這也是受米蘭昆德拉對極權下心理狀態關注的影響,《小說的藝術》就是由艾曉明翻譯成中文。她經歷文革,經歷六四,看盡荒謬,感嘆地說:「人類總歸是愚蠢的。」面對瘋狂只能理性對抗。
艾曉明在家中陽台寫字悼念被稱為吹哨人、遭警察訓誡後染疫過世的醫生李文亮。(艾曉明提供)
「不是現在發生了一場傳染病就特別荒謬,是從來如此,以前可能更嚴重。你看到的只是形式不一樣,這次是傳染病,下次是地震與洪水,總歸是從一場災難走向另一場災難。」這次,恐懼變成仇恨,武漢人等同病毒,在艾曉明看來,這是象徵性的:「因為人們沒辦法解釋恐懼,沒辦法深思無力的原因,沒辦法介入由於不說真話、由於沒有民主、沒有訊息透明帶來的禍害,因為他沒辦法去批評這件事情,所以他把內心的焦慮不安,轉移到對武漢人的仇恨上。」而隨著高科技,網路審查、刪帖封號,訊息控管是防疫戰的重要一環。「有人在網上發表看法,發起紀念李文亮醫生的塑像,然後就被警察找,被施加壓力,這些都不應該發生。」
從社運巔峰不斷倒退,不斷打壓,敢言的人被噤聲。她感慨如果要發出一點聲音,下場可能就像李文亮那樣。
2013年,一樁校長帶小學生開房間性侵案件震驚社會,女權主義行動者、維權人士葉海燕在校門口舉牌「開房找我,放過小學生」抗議,卻被不明人士圍攻,住家被闖入,持刀自衛的葉海燕卻迅速被以持刀傷害罪拘留。那時,艾曉明裸露乳房,胸前寫上「開房找我,放過葉海燕」,將照片上傳網路聲援。又過了多年,她還是不時遭到各種騷擾、軟禁、限制出境。
2013年艾曉明裸身聲援性工作者、維權人士葉海燕,將抗議行動上傳網路,引起震盪。(翻攝艾曉明部落格)

背負無力感 仁勇護人性

問她還想說什麼嗎?她沉默好一會,有股沉重的壓抑籠罩在電腦視訊景框中,隔著幾千公里,完全不同的平行時空。「怎麼說…也有一種無力感,由於各種限制,也沒有辦法直言不諱說出我們的想法。社會介入的途徑也非常有限,所以有種很大的無力感,是這樣啊。」方才洪亮的聲音黯淡了下來。
高科技極權社會實施網格化管理,大數據監控,專人專班管理特定人員。「像李文亮被訓誡,這太普遍了,我也確實被訓誡過,那時沒有什麼訓誡書而已。中國有很多人被限制人身自由,甚至犧牲生命,對我的態度算是很溫和了。」她的溫和指的是,自己並沒有經歷那麼嚴酷的管制,也還能在藝術家的位置上去觀察生活、思考人性。她承認政治法律科學並不是自己的強項,她也沒有能力像法學家那樣從學理上去宣導民主憲政。
但即使這樣一個藝術家,也是沒有充分的創作自由的。問她武漢解封後想做什麼?會拍新的紀錄片嗎?她說:「我如果告訴妳,就等於告訴要找我麻煩的人。現在做事有很多困難,最嚴重是不許你做,所以沒辦法講。」
武漢某處住家樓下,菜販正用小推車卸下新鮮蔬菜。(艾曉明提供)
武漢封城,肉身被困在疫區,在那之外有更多的桎梏,嘴巴與精神也被困住了。此時殯儀館來了電話,通知她在三月一日後注意殯儀館來電,預約領取骨灰的時間。艾曉明問起如何識別骨灰,對方態度良好:有單爐和合燒,合燒也是有分格的,遺體會區分開來,只是骨灰盒供不應求,要家屬自己準備。對方保證,「喪葬無小事,遺體骨灰不會弄錯!」這通電話讓艾曉明安心許多。
在她的疫城筆記中,艾曉明寫道:「就算我們所居之城已經是一艘泰坦尼克號(台譯《鐵達尼號》),然而在那艘船上,也有樂隊相伴,有互助禮讓,有愛的永別。我想做的,只是在這段乍暖還寒的日子裏,保守住自己的人性。」艾曉明說自己現在沒感染,不保證以後一定不會感染。但她會努力思考,如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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