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艾曉明的父母不是母親的第一段婚姻。母親是湖南國民黨將軍唐生智的女兒,早早嫁給中國空軍中央航校教官李尹識,大女兒才出世,丈夫就在飛機墜毀意外中殉職殉國了。那是1938年。
【被封住的人番外篇】將軍的女兒

中國上世紀一整代人,都是承受時代苦難的不知名小人物。但艾曉明說得輕巧:「那時代誰不是經歷戰亂,又經歷政治動盪,我父母不算特別辛苦。」
母親帶著女兒回到娘家,外祖父領養了13個戰爭孤兒,父親艾仁寬便是其中一個。後來他們一起上軍校,同在一個大家庭裡,互生情愫。母親比父親年齡大6歲,還曾經變賣首飾,為她治病。

父親本是河南信陽農村孩子,祖母也是因為丈夫過世,改嫁他鄉,將一對姊弟送到戰爭時期的難童教養院,只因為那裡有飯吃,又逃難到湖南。戰爭時期,許多國民黨高級將領都領養孤兒,包括宋慶齡,外祖父唐生智也是其中之一。外祖父沒有兒子,領養了13個孩子,但領養來的與親生的地位天差地遠。當唐家小姐愛上領養義子,據說唐生智氣得要槍斃女兒,最後還是心軟答應,1949年才正式結婚,艾曉明出生於1953年,當時母親已經35歲。
他們沒有來台灣,外祖父唐生智也被共產黨統戰。新中國的年代,父母都被認為是有歷史問題的人,自保意識強烈,隨時會被整肅。「父親對我們很嚴格,但那個嚴格並不是說希望你成就一番事業,或是成為一個專業人士,而是一種是你少惹事、少調皮搗蛋,絕對不會希望孩子有什麼獨立思考,只是希望家庭都平安,孩子平安。」
父女聊天不多。那時候的家長忙著白天上班,晚上在大食堂吃飯,飯後是政治學習,沒有多少家庭生活。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父親被批鬥,失去教職,進行勞動改造。艾曉明回憶,從那時候開始,父親就失去了話語權:「他會覺得說,孩子也有他的政治權力,他也應該跟別人一樣,聽黨的話就比較放心。另外,這麼混亂的局勢,他也很困惑,他基本上沒有什麼話語權,不管對家庭、對孩子,都自身難保了還能說什麼?只是希望說,我們父母不要再影響你們了,我們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也沒辦法改變自己的歷史,也保護不了你們,你們自己努力吧。就是很無奈的心情。」
艾曉明曾經極力想要證明自己。她跳忠字舞,讀毛語錄,夢想加入紅衛兵,但沒有紅衛兵會收她這種出身不好的人。她曾經在見到毛澤東的狂喜中幾近暈厥,也在毛澤東去世時崩潰痛哭。對她來說,她的政治熱情在少年時代就已經消耗殆盡,所以1989年發生六四,她對集體的政治狂熱保持一定的距離。
父親文革後恢復了教學工作,回中學努力地教英語,要把空白彌補回來,但是文革以後,母親憂鬱症與思覺失調症發作,父親的負擔又加重了。「母親有一段時間認為我姊姊回來了,她要去找我姊姊,我覺得這可能是她心裡的創傷,因為大姊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母親希望保護她。文革時,大姊和父親的關係很僵,父親被批鬥,姊姊就不回家,她覺得她不能再認這個父親,母親就夾在中間。姊姊就一直跑出門,我們又想辦法把她找回來。」

母親會衝出家門去拍鄰居的門,有一次,艾曉明攔不住母親,又講不了道理,氣急了,甩了母親一巴掌。「她去找我姊是開始的症狀,以後的症狀是失眠,然後出現各種想法,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完全混亂,不好好吃飯,也不吃藥,什麼都不吃。她要出門,家屬也沒有辦法正常生活。我覺得照顧病人是很困難的,他不像一個正常的病人,沒辦法語言溝通,她在自己的世界,你進入不了,跟她說妳不要發愁,也聽不進去。」吃了藥之後的母親變得很麻木,反應遲鈍,臉龐浮腫,好了些後慢慢減藥,可以入睡,有時逐漸回復到可以溝通的正常狀態,但有時候又惡化,起起伏伏直到生命盡頭。
「我母親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人,她是級別最低的小幹部,在屈原紀念館看守、掃地,也沒有擔任重要工作。基本上不問政治,是隨大流的,挺隨和的個性。外界的複雜超過她想像,她只要家裡平安就好,小孩平安就好,但因為父親被批鬥,肯定影響到她。」
- 艾曉明曾經寫過一首詩紀念母親,詩是這樣寫的:
「如今 她走在美的光影裡
再不必氣急敗壞
到煤堆上找我弟弟
不必對著欺負他的人語無倫次
你怎麼打小孩啊 你是大人
母親是天下大亂時的一滴水漬
一斑鐵絲的鏽 一粒失色的辣椒籽
是所有怒火的偃息之地
屈辱的灰 精神病院的白
如今 她在無雲的夜空
俯瞰當年的我們
愛人和仇人慈眉善目
和好如初
母親是記憶中的芳華
永別哀傷的長眠
是譯者含淚的笑
和活在拜倫裡的詩篇」
母親至臨終時,都沒能出席父親唐生智的紀念儀式,將軍的女兒被歷史遺忘了。但在大姊80歲生日時,艾曉明為大姊設計了一套明信片,紀念大姊的生父、母親的前夫,並造了個紀念雕像。家庭的裂痕,生命的遺憾,艾曉明多多少少彌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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