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手記】張耀升《腿》 傻女人因為愛情「被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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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綸鎂在《腿》飾演一個婚後被迫變得強勢的女人,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甲上提供)
桂綸鎂在《腿》飾演一個婚後被迫變得強勢的女人,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甲上提供)
我的母親是個非常強大且魄力十足的女人,她最常被人提起的事蹟有二。其一,是在我父親破產導致房子被查封後,獨自離家北上,靠著製造仿冒品販售以及操作法拍屋,短短五年內便還清我爸的債務並返回台中買房,終結全家人四散各地寄人籬下的生活;其二,是在我父親截肢27天過世後,從茫茫醫療廢棄物海中,撈回他那條失蹤幾達一整個月的腿。
(轉載自甲上娛樂YouTube頻道)
是的,由上可知,《腿》這個「找截肢講愛情」的奇異故事,最初的靈感來源是我母親。只不過,大眾沒有義務看作者個人的家庭瑣事,我母親只是作為《腿》這個故事的靈感起源與角色原型參考,其餘個性中過於突出而離常人太遠的部分都需要修剪。
朋友看完《腿》之後,對桂綸鎂的表現讚不絕口,說她不但突破了過去沒有嘗試過的喜劇演出,還非常貼切地詮釋出台灣常見到的一種強勢女性的樣貌,她們通常在年少時僅僅只是安靜少女,卻在中年後成為家庭代表出面打理一切。
朋友說,這是一部「女性成長」電影,我急忙做出更正,不,這應該是一部「女性被成長」電影。
因為這個故事裡的女主角錢鈺盈小姐並非立志成為一個強勢女性,她沒有以此為目標而在電影中追求這件事,更沒有因此而遭遇阻礙。在劇本階段我田調過許多與我母親同樣能力強大的女性,意外發現她們不約合同地說,她們原本對於世界一無所知,只是被一個男性承諾的理想所說服,例如共組一個家庭,而且這個家庭絕對與原生家庭不同,在我與你的家庭裡,你不會被忽視,你不會被犧牲,你不用為了家計而輟學就業,你不會做得最多卻覺得自己永遠不夠好等等。
通常眼前的男性一臉燦爛說著這些話,女生就在男方的眼中看到星星而單純地相信了,畢竟眼前的男人給她過去人生中家人都不曾給予她的關愛與寵愛,這承諾當然不是謊言。
承諾不是謊言,只不過,承諾在現實生活中不一定能兌現。
在電影《腿》中,楊祐寧承諾了桂綸鎂婚後幸福的生活,她就單純的相信了。(甲上提供)
兩個人共組家庭後,男女關係從戀愛落地成為生活,男方在戀愛中的種種浪漫,都在生活中成了愚蠢。只因戀愛時,人們是站在自己的生活裡,仰望頭頂那一扇愛情的窗,愛情是我們苦悶生活中的出口,對方的種種大膽與浪漫都是那個窗口中的煙花,我們一抬頭就看見自己的天空中有著別人沒有的光彩,於是只因對方的存在,生活再苦悶也能精彩。
可是當我們終有一天,厭倦當下的生活,而找來梯子意圖登上天際,伸手攀入那一扇愛情的窗裡,貪心地希望那一扇窗裡的風景是自己世界的全部,卻往往悲劇性的發現,那些遠望是煙花的光彩,若毫無距離地發生在自己身上,可能都是戰火。
淒美的愛情故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是美麗的美;發生在自己身上,是淒厲的淒。
那些在戀愛過程帶給女方甜美感受的男人,在婚後不成材的機率驚人地高,為了實現他們所承諾的婚姻幸福家庭美滿,躁進冒動而捅的婁子可真不少,而後怎麼辦呢?不得不,女人出面了,比男人更低聲下氣,比男人更不顧尊嚴,四處請託或撐起場面,最終把問題解決,從此她見過了世面,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比男人更好。
我在與飾演男主角鄭子漢的演員楊祐寧討論角色的過程中,他對於劇中角色說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分析,他說鄭子漢這個角色一生中唯一的成就是娶了這位太太,除此之外事事失敗,但是他並不覺得劇中的女性比男性聰明。
那差別在哪裡?
是因為女性比男性勇敢,他這麼說。男性因為社會期待的關係,在男女關係中自尊心比女方高,面對挫折或困難並不容易拉下臉與女方討論,而傾向裝得獨立堅強而採取獨斷的行動,一出問題就更打擊自尊,便更難開口,等到不得不開口時,往往已成天大的困境,接手的女性沒有空間思考尊嚴,再怎麼不能擔都得擔,再怎麼難開口都得開口。是這份「不得不」的勇敢與不顧尊嚴打開了女方的外掛,從此男性依舊在尊嚴枷鎖中龜步慢行,甚至更在意尊嚴導致日後更大筆賭一把,女性拋棄尊嚴後如同解除封印,一檔直上三檔從此一路超前了。
在電影《腿》中,桂綸鎂心心念念要與楊祐寧一起去英國黑池參加國標舞大賽。(甲上提供)
那麼,為什麼不離開這個糟糕的男人呢?其實也不難明白,故事中的錢鈺盈的人生目標若是「尋找一個完美好男人」,那她確實應該在鄭子漢犯每一個錯時都選擇離開。她真正堅持且執著到底的,不是上述這些,而是當初男方使她動情的那一份閃著亮光的理想:他們要成為冠軍,他們要去英國黑池比賽,他們要以國標舞為志業。
可惜男生忘了,他總以為冠軍象徵的是人生的成功,於是任何一種成功都可以,或者說只要能賺到錢都可以,他不知道這在女生的心中是虛榮也是迷失,他更忘了他這一生唯一成功的一件事,能娶到他老婆,靠的不是成功,而是夢想的初衷。
忘記初衷的往往是男人,記得且始終執著於初衷的往往只有女人,但是我們會笑她們傻,包括我在內,也曾經一度覺得如果只有你自己一個人記得那個初衷,那是很寂寞且悲慘的一件事。
可是,在錢鈺盈這個角色形成前,有一個田調對象這麼跟我說:「愛情是你把真心交給一個陌生人,這是不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是啊,當然是。」我這麼說。
「可是,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陌生人願意把他的真心交給你這個陌生人,這是不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一件事?」
我似乎無法三言兩語反駁,於是我用《腿》這一整部電影來回答,電影中桂綸鎂所飾演的錢鈺盈這個角色失去了愛情、失去了丈夫,她用了一整部電影想找回丈夫的腿,其實她找的是丈夫的初衷,因為那個初衷裡有當初愚蠢又珍貴的愛情,也有那個她念念不忘且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張耀升現職為鏡文學內容籌製總監。(鏡文學提供)

張耀升

南投出生、台中長大,曾流浪至日本最北,目前定居台北。

  • 2020年電影《腿》入選東京影展、香港亞洲電影節、夏威夷國際影展;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共同編劇鍾孟宏)
  • 2019年電影《陽光普照》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共同編劇鍾孟宏)、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編劇
  • 2019年擔任編劇統籌之鏡文學驚悚劇場《打掃》《樂園》入選富川奇幻影展
  • 2018年電影《新烏龍院之笑鬧江湖》編劇
  • 2017年電影《健忘村》編劇(共同編劇陳玉勳)
  • 2014年擔任編劇、導演《縫》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動畫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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