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展演中心的後台休息室,蘇明淵一襲隆重的白禮服,像是將完成終身大事的新人。再過10分鐘,他就要迎接人生首場個人演唱會,這一等,足足有30年。他心情忐忑地說:「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那麼多人幫助我,燈光、場記、導演…加加有1、2百人,成就一場演出真不容易。」肩膀上的大白花也跟著顫抖。從休息室登上舞台,他要走過一段漆黑通道,像是那段忘記名字的晦暗歲月。
【一鏡到底】別忘了自己的名字 蘇明淵

金曲獎台語歌王蘇明淵,自稱是「律師歌手」,其實他先是歌手,才是律師。
90年代,「歌手蘇兒真」被淹沒在偶像當道的華語樂壇,失敗歌手也被困在這個藝名裡;倨傲的他不服氣,發「邪念」、抄捷徑,考上高考,成為「律師蘇明淵」。
名利俱足的成功律師,沒有安逸在物質生活裡,他像《神隱少女》裡的白龍,藉由找回自己的本名,掙脫過往名聲束縛,也找到回家的路。母語是故鄉,音樂也是故鄉,金曲獎的肯定讓他舉辦了人生的第一場個人演唱會。
如今找回名字的蘇明淵,既是律師,也是歌手。

奪金曲歌王 官司也變順
去年他首次以本名「蘇明淵」出版台語專輯《善良的歹人》,入圍金曲獎3項大獎,並獲台語歌王殊榮。50歲的執業律師變歌王,的確夠罕見,桃園市長鄭文燦承諾幫這位在地律師,舉辦一場個人免費演唱會;卻鮮少人記得,歌王曾以藝名「蘇兒真」出道,在90年代出版2張國語專輯,聲音被淹沒在偶像當道的華語樂壇,他的音樂路也被困在這藝名裡。
演唱會前2週,我們約在他桃園中壢的律師事務所,2層樓、占地不到10坪的小巧空間,裝滿堆積如山的卷宗,他正在桌前採譜練歌,同時要處理訴訟案件和彩排預演,簡直蠟燭兩頭燒,但他滿意地笑說:「不知是老天幫忙,還是法官知道我要開演唱會,表演前的(法院)庭席真的比較少耶!」他一頭黑髮未染,精心梳妝後,看上去不像半百之人。

從律師變歌王,生活可有改變?「沒有耶,邀訪和祝福變多,進法院時,書記官會開玩笑叫我先唱歌,法警拿出吉他叫我簽名,案子變比較順,他們知道你是誰,會同理你是個有理想抱負的律師。」也許是未滿165公分的嬌小身形,他不論唱歌或說話,都習慣將頭仰起,有時微微推出下顎,嘴角下撇,看起來有股傲氣。
大二就出道 藝名不喜歡
夢想發自30年前,他是輔大法律系大二生,在「北區大專民歌大賽」拿吉他彈唱崔健的〈一無所有〉,獲評審黃大軍賞識,簽約為歌手。不像現在「自媒體」當道,懂直播就能變網紅;在華語歌壇最輝煌的年代,歌星是萬中選一,他加入金點唱片,同門師兄姐有當紅的孫耀威、梁朝偉、方季惟、李克勤等。黃大軍為他取藝名「蘇兒真」,因為「他的音樂和創作,始終給人一種pure、乾淨的感覺。」當時他覺得這名字像邊疆民族、而且太女性化了,但他是新人,只能接受公司安排。
他出生高雄路竹,父母養雞務農,只會說台語,他和一對弟妹從小成績優異。他記得小時候有客人來訪,父親會把客廳散落的雜誌藏起來,他高中才知道,那些是《美麗島》等黨外雜誌與李敖的書,他看著「美麗島大審」辯護律師的合照,不明白擁有財富和名聲的律師,為何要冒生命危險幫政治犯辯護。

「我慢慢找答案,發現是對法律的信仰,法律是工具,可以助人,可以路見不平,甚至可以獲得不錯的生活,所以我就選了法律系。」同時,農校畢業的父親喜歡西洋文化,也是他音樂的啟蒙老師,國三開始和父親學彈吉他,「他喜歡聽西洋老歌,我跟著聽,邊唱邊學,用吉他把那些和弦抓出來,從copy去學怎麼創作寫歌。」
他在學校是風雲人物,和他同窗7年的律師葉啟洲說:「他從高中到大學都喜歡彈彈唱唱,很受同學歡迎,讀法律系時,心思放在音樂上,通常考試前才會找我借筆記。」他對音樂有自信,到處參加比賽,大學曾和他組團的王俊富回憶:「我們搖滾樂團有次參加ICRT辦的『青春之星國際音樂大賽』,敗給類似小虎隊曲風的團體,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他不認輸,就去參加校外複賽,把他們幹掉。」
銷量太慘澹 唱酬拿不到
不服輸的人19歲與唱片公司簽約,自信滿滿,然而,「我連夜坐國光號回家,拿合約給我爸簽名,他忽然從錯愕轉成憤怒,生氣說:『你要考律師、做法官,為什麼突然說要出唱片!』他生氣,我就更生氣,當場門一甩,『鏗』一聲,背包款款(整理好)坐車回台北。」當時他不解,曾為他築起音樂夢的父親,為何成了阻擋他追夢的人,有2、3年拒絕回家。
如今,在我面前已為人父的中年男子明白了,「他是做一個爸爸該做的事,希望孩子選一條康莊大道,而不是不確定能維持生活的路。像我女兒說要學服裝設計,我也擔憂了一下,但想起自己的心路歷程,還是成全她。」當年,法律與音樂的人生岔路,他選擇邁向音樂,卻慘跌一跤。

1995年,蘇兒真出版首張專輯《101次表白》,走創作歌手路線,唱國語情歌;但當紅藝人不是林志穎、孫耀威這種唱跳偶像,就是劉德華、梁朝偉等港星,「我們公司都是很紅的人,我是被夾帶的,坐飛機到處跑簽唱,一堆歌迷要簽名,我都是最後一個被問,當時心情很複雜,跟那些明星宣傳唱歌很開心,但老爸老媽(歌迷)喜歡老大、老二,不喜歡我,我會有點自卑和落寞。」
據說專輯賣了1、2萬張,但師兄姐的專輯卻是幾10萬張在賣,他清楚自己的弱勢,「我的聲音和創作讓黃大軍老師忽略我的長相,當時好看的人才能當藝人歌手,但我離好看差太遠了啦。」隔年再出專輯《末世紀》,他沒勇氣深究銷售數字,只知當時「簽約的保證張數是4萬張,這是公司的製作成本,超過才有累進唱酬,但我連一個唱酬都沒拿到。」
上節目跑通告更讓他痛苦害怕,當時「錄單歌」,是要在攝影棚對嘴唱,「我唱歌很用力,表情不好看,每次都會被導播罵:『收斂一點!』」葉啟洲提到,過去玩音樂,蘇和同伴有衝突都會堅持到底;當了藝人後,各種委屈他只能默默吞下。同期出道的藝人王中平認為,當時演藝圈重視包裝,他卻堅持創作歌手的質感,「他太清醒,不可能在節目裡裝瘋賣傻,所以在當年演藝圈不討喜。」

吃住靠女友 當吉他買書
他尷尬笑說:「老闆金瑞瑤拿『蘇兒真』這名字去算,說會紅,沒想到還是…。」公司不願再投資不紅的歌手,他只能靠幫其他歌手如洪榮宏、方季惟、施文彬寫歌,半年10幾萬元的版稅苦等發片機會,「我那時很慘,錢用完,付不出房租水電,26、7歲也很難開口向高雄的爸媽要錢,生活成了問題,只能靠女友幫助我。」
魯蛇歌手的回憶,像是一場遙遠的夢。我們一聊5小時,才注意到他律師桌前有張告示牌,寫著「依律師公會規定,與律師談話必須收費」。如今他1小時談話,收費3、5千元以上,也許這個下午的採訪就讓他少賺好幾萬元。

他是樂壇邊緣人,夢想是人生最大的挫敗。低潮的日子,他不是窩在宿舍寫歌,就是回輔大找學弟妹喝酒,尋求慰藉與成就感,「我很頹廢,那時寫出來的東西都不像樣。」他自省:「我以前很驕傲,在玩音樂的同儕間顯得不可一世,又馬上出唱片,現在想想很後悔,我是失敗的,那麼多人給你資源,幫你出唱片、宣傳,不該把自己放那麼大。」
「蘇兒真」把夢想暫停,卻放不下明星架子,不甘去公司應徵法務工作,「能讓我快速得到好的收入與地位的,就是考律師,這能讓一個失敗歌手維持生活,並把面子搶回來,聽起來很市儈,但就是我當時的心態。」他形容這動機根本是「貪心的邪念」,因為律師錄取率僅5%,不好考,況且他早就是法律系的邊緣人。
他只能低調苦讀,但沒錢補習,也買不起講義,只好拿吉他去當,「我第2天就反悔了,那把琴陪我寫那麼多歌,我每天經過櫥窗,看它有沒有被買走,直到第7天吉他不見了,原來是我女友把它贖回來。」他搬到桃園楊梅的小套房準備考試,「女友上班前會在信箱塞個信封,裡面有3、5百元,讓我買便當。」一路扶持的女友成了現在的太太,她回憶:「當時他睜開眼就念書,還從報紙剪下一張美麗島辯護律師合照貼在書桌前。」
第1年考試落榜,他壓力大到只能靠安眠藥入睡。第2次考試放榜,他不敢面對,請高雄的爸爸打電話查榜,「我中午沒接到電話,萬念俱灰,但不死心,自己打去問,結果『恭喜你金榜題名』,我跳起來大叫一聲:『我上了!』」那是1998年,同學不久後打電話來,說在榜單看到與他同名同姓的人,沒人相信那真的是他。鄉長、里長來貼紅榜,「蘇明淵」3個大字就貼在老家門口。
魯蛇成律師 傲氣漸磨光
魯蛇翻身,接著結婚、生兩女,生活無虞,也算人生復仇成功,這豈不是讓你更得意?他卻說:「當時還是有點驕傲,但我接觸的案件,看過太多從雲端摔下去的人,看到太多無助的案例和人性悲苦,久了會發現,一定要謙虛檢討,感恩惜福。」充滿矛盾與衝突的律師生活,漸漸磨掉他的傲氣。
執業頭幾年他只與卷宗為伍,每天開庭、閱卷、討論案情、撰寫書狀、律見被告,經常失眠,半夜驚醒寫訴狀。法律是良心的考驗,他看到一堆刑案死亡照片,也有當事人坐冤獄,讓他痛苦憤怒,「我會去同理對方當事人,甚至把勝敗看很重,不斷在消耗、很壓抑。」他開始抽空創作,把詞曲分享到部落格,平衡高壓的生活,「音樂給我一個紓解管道,那是一個出口。」

我們來到他在楊梅的4層透天厝,這裡空間寬敞,有名車、重機、兩個酒櫃;3樓樂器室有6把吉他,當年女友贖回的吉他仍在,是最有感情的一把,有時他為了創作音樂,就睡在樂器室。2008年有唱片公司主動幫「蘇兒真」出專輯《Te Amo你,我愛你》,唱的仍是國語情歌,相信這名字還有些老粉絲會買單,結果賣不到2千張,連他自己都覺得失敗,「我完全不想聽那些歌,覺得很做作、噁心」。但他肯定的是,「我每次去錄音就很開心,去開庭就很痛苦,音樂才能找到成就感。」
案情入歌詞 寫人生百態
律師與歌手本是殊途,他卻漸漸找到交集。有次,他接到一個單親爸爸的委任,原來獨力撫養12年的孩子竟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親生父親」想取回撫養權,受騙12年的「爸爸」跟孩子感情深厚,不要賠償,只想繼續扶養孩子,但法院最終把孩子判給了毫無情感基礎的「親生父親」。他發現法律是正義,也是無情,開始將案件裡的人性百態填詞譜曲。

6年前父親失智,「我很後悔摔門那件事,一直想跟他道歉,但我們保守南部家庭,說愛很難,道歉也很難,現在他失智,我講,他也不懂了。」他記得金曲得獎後打電話回家,接電話的外籍看護說:「阿嬤(媽媽)看電視在哭,阿公(爸爸)看著電視沒講話⋯」說完他哽咽,淚水沿倨傲的嘴角滑落。
也許是父親,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語「台語」,「我從小講台語,這是我的生活,寫台語歌駕輕就熟,以前做國語歌,沒辦法跟爸媽分享,打動他們。」於是他決定用台語創作歌曲。他把律師在離婚官司中的見聞寫成〈善良的歹人〉;鄭性澤冤獄14年的心情唱成〈今仔日過了好就好〉;未婚媽媽出養孩子的心酸寫成〈最後一條歌〉。
砸百萬灌製 以本名出輯
如今唱片市場,歌手賺錢只能靠代言、商演,和演唱會,這些他都不在乎,他自費上百萬出版《善良的歹人》,只想透過自己的音樂,分享他看見的真實故事;卻在該用藝名或本名時陷入了掙扎,他始終貪戀「歌手蘇兒真」累積的名聲,也想藉此與「律師蘇明淵」做出身分區隔。

「我決定恢復本名,因為這些歌來自蘇明淵律師的工作,沒有律師工作,就沒有這些歌;我50歲了,要認真看待自己,回到做音樂的初心,這名字是我爸媽取的啊!我想到《神隱少女》的白龍,因為忘記自己的名字,被困在湯屋,一旦他想起名字,就能回到自己的故鄉,人不能忘記自己的名字,沒什麼好遮掩的,律師為何不能是歌手呢?」
台語是故鄉,音樂是故鄉,找回名字的人既是律師,也是歌手。此時,桃園展演中心的觀眾席上,已有近千人等待他出場,他抱著一把吉他上台,背板只出現簡潔5個字:「我是蘇明淵」,燈光驟亮,歌王開唱了。
蘇明淵 小檔案
藝名:蘇兒真
出生:1970年,高雄人
學歷:輔仁大學法律系
經歷:
- 1995年 首張專輯《101次表白》
- 1996年 專輯《末世紀》
- 1998年 律師高考及格
- 2008年 專輯《Te Amo你,我愛你》
- 2015年 書籍《寫給年輕:法律的背後,是愛》,搭配迷你專輯《懷疑的反面》
- 2020年 以本名蘇明淵出專輯《善良的歹人》,獲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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