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有這件作品,是因為2年前他買了4萬元的3D列印真人大小鋼彈模型,到貨後興奮開箱,拍照上傳。他時常在臉書、IG張貼微縮模型作品,因為太過逼真,常引起國外網友瘋傳分享。於是,這張鋼彈站在客廳的照片也被當成微縮作品了。「很多老外搞不清楚真假,就轉貼說:『你相信這是模型嗎?』這本來就不是微縮模型呀,為了圓這個誤會,我又花了3個月把它做出來。」他忍不住邊說邊笑。
英文名字Hank的鄭鴻展常戲稱自己是宅男,愛玩模型的他,家中有1:10的鋼彈模型。另一種又好笑又困擾的情形,是有些人想買磚頭、交通錐、禁止停車路障,在網路商城看到價格便宜就下訂,與鄭鴻展面交時,見他攤開手掌,才發現只是模型。
鄭鴻展說話訥訥的,老工匠的氣場,喜歡喝酒,若是喝上2杯高粱,他會一路從機器人玩具,聊到微縮模型的世界就是比例的世界,然後說起他從小沉迷於宇宙與不可思議現象,常思考宗教的意義,以及靈魂的歸處。
今年,他與五度在日本節目《電視冠軍》奪冠、被譽為「情景王」的模型大師山田卓司,共同在華山文創園區舉辦展覽。山田卓司評其作品:「情報量非常多,他用巨大的細節,堆疊出作品的個性並呈現故事。我最欣賞他的作品是《謝謝你的照顧》。」那是一間鰻魚店,鄭鴻展從店的外觀,到店內洗碗槽的杯盤,一一細膩呈現。山田卓司說:「我曾以為製作這件作品的是日本人,鄭鴻展人在台灣卻能重現日本風情,非常令人驚訝。」
微縮作品《謝謝你的照顧》。(鄭鴻展提供)他的微縮作品像是收納記憶的箱子。在抽屜翻到國中房間舊照,就做出《漫畫少年的日常》。收藏的玩具模型太多了,就做《宅男的房間》擺放。因為逛玩具社團,認識鰻魚店老闆芝原秀夫,芝原先生送他玩具模型,他想回禮,但對方不收,他乾脆將整間鰻魚店做成微縮模型,作品裡2個人偶,是他抱著鰻魚店模型親手送給對方,為了讓芝原先生看到作品,他甚至特意參加日本微縮模型比賽,得到雙料冠軍。
鄭鴻展忠實呈現一間鰻魚店的外觀,以及內部生活情景。「1:24的房子,一個茶壺比小指頭小一半,為了模型內裝,我花了3個月,餐廳、廚房、芝原老夫妻的房間、客房,為忠實呈現,請芝原先生幫我各拍5張指定角度的照片,20張照片一直比對,才終於完成整件作品。」只為了回禮,特別做一個微縮模型去參賽,會不會太誇張?「畢竟感情的事情,不能被物化,不能用金錢衡量,純粹就是個気持ち(Kimochi),為了気持ち花一年去做也沒什麼奇怪的。」他點起一根菸,一臉理所當然。
更令人驚訝的,或許是他的眼睛。點起第二根菸,煙霧中他指著自己雙眼,「我近看看不到東西,左眼先天弱視、遠視,只能看遠方,模糊地看,戴遠視鏡片也沒用,右眼近視散光,(現在又)老花,所以近看更模糊,只能遠看。」或許是因為眼睛有視差,讓他為了看清楚而偶爾皺眉頭,眼神跟表情也就凶凶的。
微縮作品《漢克家的鋼彈》。(鄭鴻展提供)他的老婆Vita說:「第一次跟他見面,因為不熟會覺得他很凶,他沒表情的時候像壞人,連我媽媽也會怕他,其實他在放空。」2人去年結婚,對模型充滿浪漫情懷的男人,現實中不浪漫,初次約會是在熱炒店喝啤酒。求婚時,因為感情不能用金錢衡量,送的不是戒指,而是寶特瓶蓋,瓶蓋上是微縮的紙箱垃圾場景。Vita說:「我喜歡手作的東西,這讓我很窩心,他還把一尊電影《大英雄天團》裡的角色『杯麵』,做成戰損機器人送我。」
鄭鴻展是室內設計公司老闆,不上班的時候,就在家中做模型,往往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常常一邊喝酒一邊抽菸,一邊做模型。家中牆上幾幅朋友醉後的書法:「空」「色無」「真空妙有」。他曾想過50歲退休投入宗教的修道生活,後來熟讀張開基的靈魂學,成了無信仰的人。
鄭鴻展愛喝酒、抽菸,懶得出門,常常在工作桌前一坐就是十多個小時。做模型也如同修道,如果微縮是創造一個宇宙,他便是造物主。平常人打電動或運動,一晃眼8、9個小時過去,文學作家、藝術家一投入創作,更是整天不吃不睡。他把那專注稱為「集束能力」。「我不認同一些宗教觀念,但是人死了以後有個去處,我還是相信,這個去處跟你在人世間的所作所為有很大的關係,集束能力可以稱做心智能力,會決定你去的地方,跟宗教談歸去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他講得玄之又玄。
他是新北市新店區人,從小是個愛看漫畫、恐怖故事,又熟悉日本機器人典故的孩子,國小曾出版一本漫畫,把班上同學都畫成漫畫角色。排行老么,父親是夢想當中醫的菸酒公賣局職員,母親則致力於一貫道傳教工作。
他個性散漫、愛玩、不愛讀書,父母時常被學校約談。曾因為國中化學課本滿滿塗鴉,被化學老師打一巴掌,罵他若能考上復興商工美工科就幫他出學費。「為了這句話,我死也要考上,所以當時目標只有復興美工。」3年前他在臉書上找到那位化學老師,傳訊息問對方可還記得?「那位老師說忘了。」
作品《快樂時光》。鄭鴻展擅長用舊化手法在作品中營造氣氛,透過大量的小細節給予觀看者驚奇感。(鄭鴻展提供)點起第三根菸。聊起當時雖然不打算考高中,但高中聯考前一天被抓進警局關在牢裡,所以沒去考試。「因為半夜帶著西瓜刀去偷人西瓜,我們不是在混,其實很單純,4、5個小朋友約好各拿個什麼刀(用來切西瓜),好死不死那輛機車又是借來的,鑰匙跟我家的一模一樣,插下去就可以發動。」復興美工畢業後,他想考大學美術系而窩在補習班8個月,他說那過程根本是進入地獄,最後差7分落榜。
眼睛視差過大不用當兵,20歲決定去日本讀設計專科學校,藝術家性格的少年,一頭留到屁股的長髮,住在東京高圓寺半工半讀,曾經窮到只剩日幣100元。那時他做印刷工,「人像機器一樣,累到在廁所睡三分鐘都覺得幸福。」因此才2個月就不幹了,寧願到咖啡廳打工,時薪行情日幣900元,但他只有600元,少也沒關係,因為下午五點老闆離開,他可以在老位置坐下畫畫。
日本留學時期的鄭鴻展(右2)。(鄭鴻展提供)「制式化的工作我沒辦法接受,我回台灣前應徵日本雜誌工作,上班2天就受不了,我穿著都很隨興,這在日本不行,你必須穿得體面,我辦不到。」他總是穿著短褲拖鞋,一副眼鏡掛在頭上。明明是設計公司老闆,卻常被大樓警衛當作是送貨員,還曾被警察當成流氓臨檢。
日本留學孤獨,他因此常去一間酒吧,老闆名叫上坂照子,他稱之為「媽媽桑」,語氣親切而溫暖。那是一家40年從沒變過的昭和時期老店,只賣酒與一道煎豆腐。上坂照子在北韓長大,二戰後搬回日本,無親無故。「也不知道什麼原因,讓她從40歲開店,一直到我認識她都80歲了。」媽媽桑有菸癮,酒吧客人們禁止她抽菸,因此晚上開店前,她會到鄭鴻展工讀的咖啡廳吃晚餐,順便跟鄭鴻展討一根菸抽。「我是她店裡最年輕的客人,媽媽桑知道我沒有錢,常常偷偷把別人寄存的酒倒給我喝。」
上坂照子在拍立得照片上簽名,並祝福鄭鴻展「要成為一個出色的創作者。」(鄭鴻展提供)點起第四根菸。畢業時他得到校長獎,是日本設計專科學校創立50年來,第一個獲獎的外國學生。離開日本前,照子媽媽桑跟酒吧朋友為他舉辦歡送會,「媽媽桑很難過,哭著陪我一路到車站。」歡送會上,他用拍立得為媽媽桑拍照,媽媽桑在上面簽名,祝福他:「要成為一個出色的創作者。」
日本把插畫定位在藝術領域,但30年前的台灣無此風氣,回台的鄭鴻展也就沒想過要當藝術家,只把插畫當成謀生能力。28歲開設計公司,創作這件事也就擱下了,20多年沒再碰過廣告顏料。
「還沒做微縮模型之前,我工作全年無休,過年也沒休假,這樣的狀況持續了20年。」是你自己逼自己?還是現實逼你?「不用逼我,很多人都問我這樣不會很累嗎?我很快樂,有事情做就比較安定,專注讓我覺得很開心,覺得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作品《上坂照子》中,鄭鴻展透過友人們提供的舊照片,重新建構記憶中媽媽桑開的老酒吧。(鄭鴻展提供)客戶都是外商公司居多,第一個客戶是嬌生隱形眼鏡,本來只做隱形眼鏡部門,後來該集團30幾個內部部門的案子都交給他做。「早期對稿用傳真機,有一次看到傳真紙就快哭了,密密麻麻40張(改動意見與修改錯字),當天就必須一個字一個字核對,有時你一天3、4份工作,你還是必須在天亮以前改給人家,那就累到受不了。」
後來做室內設計,一樣忙到沒日沒夜,甚至客戶家中的古董花瓶破掉、天花板被風吹走,他都得包辦解決。「對客戶來講,我是萬能的,奇奇怪怪的疑難雜症都丟給我。」
42歲時,他偶然在垃圾堆中看見一台破舊機器人「鬥將」,被人遺忘姓名的機器人,只剩他還記得,視為珍寶,撿回家修補、上色,勾起童年回憶,他開始逛遍所有網路玩具模型社團買玩具,也打開塵封已久的箱子,為小時候玩的機器人模型重新上色。
鄭鴻展近期的新作《台北印象》,呈現台北巷弄情景。點起第六根菸。他回憶,國小曾畫過假鈔放在廁所,哥哥的朋友誤以為真,大喊:「誰的錢掉了?」他躲在房間偷笑;讀高職跟朋友打賭英文考試必定100分,每次都贏錢,因為他在雷諾原子筆上微雕了所有單字。2015年,日本模型大師荒木智在網路發布一張照片「小林維修店鋪」,他以為那是真實場景,後來發現自己被騙了,想起那個擁有玩心,喜歡以假亂真、騙人取樂的自己,因此投入微縮模型創作。
鄭鴻展善於觀察細節,也透過大量令人驚奇的小細節,塑造出作品氛圍,作品《新烏幹12號》呈現他童年時期的街景。(鄭鴻展提供)他擅長舊化的處理手法。「以鏽的表現來講,就有將近2、30種手法,台灣的氣候跟日本、歐美不一樣,每個國家產生的鏽也不一樣。我有時都亂搞,上黑漆之後撒一些胡椒粉,那味道完全不一樣。」他是一旦決定要做什麼,就要做到極致的人。「我看很多日本人的做法,發現微縮模型要有故事、畫面主題,甚至有結構構圖,必須用美學角度來看待,不是為做而做。沒有故事的東西,是無法打動人心的。」
鄭鴻展(左)與媽媽桑上坂照子(右)。(鄭鴻展提供)打動人心前,他先打動自己,因此每一件作品都有一段故事。作品《上坂照子》就是紀念他在日本的青春回憶。然而照子媽媽桑已過世,酒吧也消失了。他聯絡當年的日本酒吧好友,蒐集了200張酒吧照片,經過上萬次的比對與資料考證,終於在微縮模型中重建了媽媽桑的酒吧。
作品《宅男的房間》中,鄭鴻展用星際大戰的帝國風暴兵來代表喜歡玩模型的自己。最後一根菸,他聊起15年前收到上坂照子過世的消息,立刻前往日本參加葬禮,見她最後一面。當地習俗是悼念者可帶走往生者家中物品,他拿了二副老算盤、指甲刀、扇子收藏留念。提起母親曾帶著一貫道的道親與點傳師(地方上道務的統籌者),在日本一間佛堂讓照子媽媽桑完成入教儀式,「這讓我覺得滿好的,覺得她走了以後,靈魂會有一個不錯的歸宿。」
他特地在微縮作品中設計了一個抽屜,一張張上坂照子的照片,就收在收屜裡,裡頭的媽媽桑笑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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