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翊和我們談起2015年在美國演出的一段經歷,是跳舞跳到一半,發現自己忘了動作。全暗舞台上,就兩道光打在他和庫卡身上,黃翊想:「慘了,等一下要做什麼,我真的想不起來…」
【一鏡到底】男孩與機器人 黃翊

編舞家黃翊因和他自己編寫程式的工業機器人「庫卡」共舞而成名。舞台上,機器手臂似真人,伸展肢體、搖擺身軀,拾起手電筒就有了眼睛,能掃視尋找,炯炯目光如有神。林懷民稱黃翊「可怕的孩子」,也因庫卡,他長成了獨當一面的大人。
機器人是夥伴,也是分身。兒時因父母投資失利,一家4口住在4坪大小的畸零地房間,敏感的孩子從此期許自己活得像一個機器人。
去年父親過世,黃翊今年的新作一改往常科幻先行的精神,選擇復刻小時候在舞池裡和爸媽共舞的場景,還原回一個男孩,他說:「那樣的舞蹈,我覺得才是真正的快樂…」
可是庫卡記得。「我就抓著它的手,讓它帶我跳完接下來的舞步。那一刻,它真的很可靠,很忠誠,是沒有任何意外的一個『人』。」

黃翊小檔案
- 出生:1983年生於嘉義
- 學歷: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創作研究所
- 經歷:紐約Sozo Artists藝術經紀公司簽約藝術家、第56屆文化與藝術類十大傑出青年、法國巴黎夏佑宮駐館創作
- 現職:黃翊工作室創辦人暨藝術總監
- 重要作品:《黃翊與庫卡》《地平面以下》《長路》《浮動的房間》《物》等。作品獲台北藝術節首獎等,曾受邀至奧地利林茲科技藝術節、Ted年度大會、瑞士STEPS藝術節、德國路德維希港藝術節等演出。
完美的小孩 成了林懷民口中可怕的孩子
庫卡拯救了忘記動作的舞者,像哆啦A夢拯救了大雄。黃翊不像大雄,更似小夫,生於嘉義,他最初的家庭記憶是一家四口住在附花園的透天別墅。但7歲那年,父母投資失利,全家一度搬進僅4坪大小的房間居住,扣除家具家電,各種什物,一人能得的空間,大概也就一個角落。
孩子因父母的人生碰壁而成長,從此告訴自己要抽離情感,像演員扮演一個「完美的小孩」。對自己的期許,如何轉譯成實體的象徵?黃翊說:「我後來回想,機器人就是這種狀態。人類希望機器人很完美,非常穩定,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百分之百執行人類期望。」
他靠著這想像強壯,走出角落,面向世界。自小習舞,15歲考上北藝大舞蹈系高中班的黃翊,27歲成立「黃翊工作室」,5年後轉全職,是繼雲門後台灣第2個全職舞團。林懷民稱他為「可怕的孩子」,用「這小子就是自己為難自己」來形容他的實踐力和野心。
當兵前,黃翊上網搜尋「全世界最好的機器人」,德國的庫卡出現,他寫信詢問合作的可能性,台灣分公司要求要自己編程,他就飛到德國上課3天,此後自學;對方要他簽切結書為安全負責,他就簽。

黃翊用程式語言親吻沉睡的庫卡,讓它復活,機器人持續進化,從與黃翊相仿互動,像造物者的雙生子,到舞者胡鑑以手語比劃情歌歌詞,庫卡在前方共同訴說。最新作裡,庫卡甚至打了領結,在舞作結束的一瞬,對觀眾深深鞠躬,其擬人化的程度,幾乎可稱之為孩子,由黃翊一手拉拔長大。
鴻源詐騙案 讓童年的單純和無憂全消逝
38歲了,黃翊一身黑坐在我們面前,整個人收斂著,採訪全程近乎端坐不動,有點害羞的模樣,像只是要來拍張證件照,和他的舞蹈根本是兩種極端。黃翊的舞作總帶著科幻色彩,《物》擬化肉身,倒地後碎出一地玻璃聲響,探究人的物理脆弱,《地平面以下》讓人影合一又分裂,爆破後化為粉塵,是為戰亂浮世繪。

但編舞家不滿於創造科幻場景,更想坐擁時光機,用一支舞召喚自己的啟蒙。今年4、5月,黃翊將分別在兩廳院和松菸發表新作《小螞蟻與機器人》,庫卡仍是重要的「舞者」之一。我們看了松菸版試演,舞跳到最後,黃翊率一眾舞者,邀觀眾起身,牽著手輕踩踏步,反璞歸真般,跳最簡單的舞。
庫卡的精準,在於兩次演出中的差距「不會超過一根頭髮」。也如此要求自己的黃翊,卻在新作裡選擇和不可預期的觀眾共舞。為什麼?因為那是小時候,身為國標舞者的爸媽總帶他到嘉義「飛領舞廳」跳的一支舞。
童年的單純和無憂,也就濃縮在這樣的一支舞裡。直到31年前,台灣經濟史上金額最高的詐騙案鴻源案爆發,留下近千億元無從追討的債權,受害者約16萬,其中2名,正是黃翊的爸媽。

那一年,黃翊7歲,為求生存,他們賣了屋,搬了家,最後落腳在某商辦大樓裡,「樓下是銀行,樓上是破產的家庭。」辦公室當教室,讓爸媽從白天的正職下班後,回家繼續兼職教國標舞賺錢還債,課後爸爸再去保齡球館當技師,媽媽去醫院當看護。
黃翊和妹妹也從此變鑰匙兒童,自己拿錢上下學。夜了,爸媽不在家,忽然有人敲門、撞門,「來討債。我們就躲在裡面,關掉電視,關掉燈,假裝不在。我跟我妹就在房間裡面,聽著碰碰碰!碰碰碰!在外面罵。」
辦公室為何有房間?黃翊說:「就陽台通往樓下的逃生梯附近,有一塊歪七扭八的空間。一根柱子擋在中間,床就塞在那裡面…有點像畸零地吧。」
十五歲北漂 從此沒有抱怨也不大講挫折
他的童年像電影《舞動人生》的故事,礦工家庭勉力維護一個愛跳舞男孩的夢想。在舞蹈夢外,黃翊也愛科學,讀全套小牛頓,渴望著一台電腦。他看電腦,如看哆啦A夢的口袋,是神祕且萬能的次元世界。黃翊爸媽注意到他去親戚家總黏在電腦前,486年代、Dos系統跑的Windows,如今看來都是古物,在當年卻很奢侈,「大概要5、6萬,那個年代的5、6萬是很可怕的事情。」
某天,黃翊推開房門,發現門卡住,「我再用力推一下,一張椅子滑出去,撞到床。我想怎麼會有辦公椅?轉頭就看到一台電腦在桌上。小小的螢幕像一個眼睛,像小朋友抬頭望著你。然後我就哭了。」
那一刻,多像庫卡和黃翊的前世對視,以眼淚作為序幕。被迫早熟的黃翊告訴自己,從此要靠自己的能力更新電腦,要當一個完美的小孩,成績要好,不能叛逆。國中開始,他甚至自學flash網頁設計接案賺錢。
男孩變成機器人,黃翊妹妹黃湘翎回想那段日子,說黃翊的改變很明顯,國二開始,為了考進舞蹈班,「變得非常安靜,更不像小孩子…那幾年,父母關係不大好…」她說得很保留,直接用眼淚表述,結論是:「同年齡的小孩,不用承受這麼多大人的世界。」為了完成父親考北藝大卻失利的夢想,黃翊犧牲了任性當中二生的自由,從此成為妹妹所形容的,「15歲一個人到台北,沒有抱怨過,也不大講挫折」的那個人。
舞蹈為黃翊的人生翻開新篇,開學第一天,全體新生被帶去參觀雲門,「我那時印象很深刻,哇!這是雲門的排練場,怎麼這麼破爛…」但八里山邊的鐵皮屋,其實是每個習舞之人的殿堂,「我們在二樓集合,林(懷民)老師跟我們說話…我那時就問老師,我如果有空,可以過來見習嗎?可以來看你們排舞嗎?他愣了一下,說可以啊,歡迎,隨時來。」

羅曼菲牽線 入雲門再與庫卡走向全世界
那時,黃翊總是安安靜靜坐在二樓看,有時林懷民會把他叫下去,一邊帶舞者,一邊教黃翊,說:「這樣(就)排完舞,學會了吧?」大學畢製演出,林懷民也去看了,一直待到壓軸的黃翊跳完,才託人帶話,請黃翊打電話給他。「老師說,他想要邀請我到(雲門)二團編舞。這件事情我後來得知,是曼菲老師在病床上跟林老師說,有一個學生在編舞,很值得支持,那個人是黃翊。」
畢製開演那天,羅曼菲因肺腺癌過世。黃翊說:「那天清晨,我夢到曼菲老師在一間教室排練,我在幕的後面聽到她的聲音,她在數拍子,在跟學生講話。我拉開那個布簾走向她,她跟我說,黃翊啊,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這句話講完以後,我醒了,她就消失了。我的眼淚流滿了整個枕頭…」

連重述都沉重。談到羅曼菲,黃翊就不行了,用手指試圖抹去眼角的淚,終究抵擋不住,聲音從哽咽到消失,最後無預警起身走出鏡頭,重新收拾自己。
恩師厚愛黃翊,黃翊也沒有辜負恩師。從嘉義到台北,從看見殿堂到走向殿堂,2007至2014年,黃翊為雲門二團編了9支舞作,變成「可怕的孩子」後,舞蹈家許芳宜也向美國《舞蹈雜誌》推薦他,入選當年25位最受矚目舞蹈家名單。2012年,《黃翊與庫卡》誕生,他又走向世界,至今全球巡演78場。《紐約時報》說他「給了庫卡生命。相對於《瓦力》的純真與懷舊,黃翊的神奇之處,在於竟能讓觀眾將自己投射在機械上。」
生活即工作 九年編十九支舞都沒休息過
如機器人運轉,黃翊簡直閒不下來。他自承,巡演一場的酬勞,可以活一年,他等於獲得了78年的財務自由,「不要搞(舞)團我就財務自由了。但這是一個選擇。」他選擇忙。2013年,他申請到亞洲文化協會獎學金100萬元,半年內花完,不要求任何回饋。林懷民提醒他去生活,不要做任何工作,黃翊說:「我一開始還不知道什麼意思,我的生活就是工作啊。」細數從2004年編舞起,9年他編了19支舞作,彼時林懷民對他說:「你很努力,都沒有休息過。」
他是完美主義者,舞團的初代成員林柔雯就說:「他對作品要求非常高,剛開始合作,可能1分鐘我想了20個動作,但最後留下來只有2個,或是他就說:『嗯…你再想一想。』」完美主義者的脾氣如何?林柔雯說:「他工作沒有太多情緒,如果發脾氣,應該是跟庫卡工作時,我們忘了安全性的問題。」另一位初代成員胡鑑也說:「一開始只有黃翊能碰機器人,一樣是安全問題,因為程式是他自己寫的,速度什麼的,只有他知道。」
關於庫卡,胡鑑說得最直白:「已經快跟我們成員一樣了。」那自然也是我們最好奇的事。編程和跳舞,是理性與感性的差別,但黃翊左右腦開弓沒障礙,也可以花10小時坐在電腦前,只為寫1分鐘庫卡的動作。
編舞家賦予機器生命,更視其為重要夥伴,或者投射,在舞台上創造出另一個自己。他說:「跟庫卡一起工作,和跟人類工作沒有太大差別。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是一個很聽話的小孩,你告訴它要做什麼,它就會很乖的照著你的要求去做。」
想要時光機 回到男孩未成機器人的一年
說著說著,又繞回小時候的自己。他的人生彷彿在那時就定型了。父親學美術,黃翊在美術和舞蹈中抉擇,也考慮過普通高中,往後學理工,但「舞蹈有保存期限,我覺得這件事很珍貴。人的身體就只有一個,你只能活一次。」

他說得義無反顧,連老都不怕,「我一直都在準備這件事。可能因為小時候的關係,會發現很多東西你不提前準備的話,不大好…」所以才38歲,已找好了接班人,下個階段要做的,是「教庫卡,(去)教承佑(舞者謝承佑)。承佑是我以後的接班人。」
那過程本身就像個作品,除了機器教人跳舞,還有鬼魂顯身當老師。黃翊自己說的:「我還是會教。我的規劃是這樣,我會錄一段,像全息投影的方式,站在舞台上面,半透明的,很像一個鬼。」
總是那麼超現實,像他童年住過的畸零地小房間。後來我們找了個模擬那房間的黑暗角落拍照,趁著攝影記者調光的空檔我問喜歡哆啦A夢的他,最想獲得什麼道具?他答:「時光機。」但那個房間其實就是時光機抽屜吧?拉開就回到那時,男孩變成機器人的一年。
童年那支舞 沒舞步才是真正快樂的感覺
開始工作後,黃翊1年約莫只回家2次,每次就幾天,遠距的疏離,讓他連自己的房間都失去了,有點好笑地說:「媽媽拿去做貓旅館。」
去年9月,父親住進加護病房,黃翊回南部探望,住在飯店。父逝那天,他從旅館醒來,「聞到一股菸味,很熟悉的菸味,在我的床邊,我就想,欸,是不是他?」
那也像一個夢,但這次重述,他情緒收得很好,只淡淡說,父逝前1年,有天爸爸打電話給他,「接起來,他在哭,哭得像小朋友一樣。他說他很羨慕我,因為我可以完成自己的夢想,他的一生好像白活,什麼都沒有做到,就要離開了。」黃翊哭著回他:「雖然你可能沒有完成你想要完成的藝術,但你幫助我一起完成了。我的成果就是你的成果,是你幫我一起完成的…」
就像最新的這支舞作,重現了童年在舞廳和爸爸一起跳的舞。我問他看過《舞動人生》嗎?男主角徵選一路挫敗,還失手打了其他考生,最後一關,面試官問他,跳舞的感覺是什麼?語言左支右絀,「我不知道…感覺蠻好…一開始有點僵硬,但跳開後,我會忘記一切,然後,我彷彿消失了。」面試官眼睛一亮。

黃翊也是。我問他第一次登台的感覺?他說:「變成(專業)表演者後,在舞台上,我第一次表演沒有緊張,我感覺自己在台上的存在是消失的。」
而最難忘的,仍是童年那支舞,「我特別喜歡小時候,我父母拉著我和我妹,我們4個人在舞池裡面亂動,很開心的那種感覺,很簡單,根本沒有舞步可言,那樣子的舞蹈,我覺得才是真的快樂的感覺… 那種很單純的快樂,是我想在新作品裡,讓大家感覺到的。」
而這次,黃翊不再害怕會忘記動作。就算是忘了,只要握住想像中爸爸的手,也一定會帶著他繼續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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