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聞海的訪談是這樣開始的:「喂喂,導演,看到您了,有聽到聲音嗎?」「行…只是訊號好像不太好…(雜訊聲)」「喂喂?等等,我又聽不到您了。」大疫之年的視訊訪問,透過縮小的視窗跟人講話,彷彿在看實境影片,有點缺少真實感,影像模糊又斷續,聲音像從遠處傳來。這種疏離和斷裂,仍力圖連結的處境,也彷彿是聞海在海外生存的縮影。
【一鏡到底】陸上行舟 紀錄片導演聞海

聞海是當代重要的中國紀錄片導演,他的鏡頭紀錄了中國各階層人民豐富群像,有農民工的抗爭、佛教徒集體生活,還有荒誕的行為藝術家、海外流亡知識分子等,他的作品是認識中國真實社會的重要管道。
2013年流亡香港轉化了他的關懷,從個人層次轉向推動集體記憶保存,在香港他得以寫書、創作,也整理出當代中國最具代表性的50餘部紀錄片。如今,香港言論自由環境惡化如同洪水襲來,他為了保護這批重要資產,再度啟程來台尋找自由空間,像諾亞搭建方舟保存物種,免於洪水滅頂。
雖然前途未卜,他仍懷有希望,「我相信中國不會永遠是這樣。」
本名黃文海的聞海,是中國當代重要的紀錄片導演,代表作有《凶年之畔》《在流放地》等。拍片至今20年,他紀錄中國農民、女工、各階層小人物風格深刻直接,曾獲第65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地平線單元」評委會特別獎等國際大獎肯定。中正大學傳播學系專技副教授蔡崇隆認為,聞海在環境惡劣且資金很少的情況下,還是有辦法拍出開創性十足的作品,讓觀眾看見官方媒體上所沒有的中國。去年十月聞海為中國獨立紀錄片巡迴展來台,今年五月預計在台灣出版攝影冊,雖因疫延期,他仍在台灣等待機會。
聞海小檔案
- 出生:1971年(50歲)
- 學歷:北京電影學院圖片攝影專業科畢業
- 獲獎經歷:第16屆馬賽國際電影節「喬治斯.德.博勒加德」獎;第28屆法國真實電影節最高獎;第65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地平線單元」評委會特別獎;第9屆法國普瓦捷國際紀錄片節最高獎
志在台建基地 推中國紀錄片
拍照那日,正逢台灣宣布三級警戒延長,我們有點緊張,戴好口罩、面罩與聞海約在文山區的巷子口,50歲的他踩著一台老單車來會合,黑衣黑褲黑墨鏡冷酷如王家衛,但一摘下眼鏡,溫柔眼神又變成小津安二郎。他很瘦小,歷經漂泊,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
我們穿過曲折小徑終於找到他住處,這是中國流亡詩人貝嶺在台北租的房子,都市少見的小平房,只是前後都被公寓包夾,光線昏暗。聞海分租其中一間6,000元的雅房,房間不到2坪,舊書桌、舊木椅,單人床上一張竹蓆、一件薄被,一台小電扇,就是全部家具,像是一個禪房。他自己沒什麼東西,行李箱緊緊靠牆,僅剩不多的地板空間被他掃得很乾淨。他說:「這裡很像北京的胡同。」
直到漂泊香港前,北京是他住了大半生的地方。

因為防疫,我們只能在公園長椅上訪談,一開口他就緩緩地說:「可以的話,有件事情想讓你幫個忙。」本以為是異鄉人在台灣人生地不熟,可能是疫情期間的餐飲或簽證問題,沒想到聽到一個近乎諾亞方舟的巨大計畫。
原來他帶著50幾部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的授權和片源,想來台灣一個建立中國獨立紀錄片基地。片單陣容豐富,包括榮光榮拍攝留守兒童自殺事件、獲鹿特丹影展大獎的《孩子不懼怕死亡,但害怕魔鬼》,金馬獎得主王久良的《垃圾圍城》,艾未未在歐洲拍難民的新片《人流》,及艾曉明拍攝性暴力受害者的《天堂花園》等。
這批片子濃縮了中國20年的社會集體記憶。他憂心地說:「原本收藏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中國研究中心,當時有將近400多片,後來中心被撤掉,這本來是中國紀錄片在海外最大的一個收藏基地啊,所以我就一直想在台灣再找一個地方。」
拍劉曉波遭搜 避監控躲廟裡
2001年聞海畢業於北京中央電影學院,進中央電視台當記者,因不喜電視台速成的製作方式,辭職出來自己拍紀錄片。在2008年北京奧運前,中國政府亟欲營造開放形象,言論相對自由。在他的早期作品中,確實能感受到當時中國民間社會豐富多元,生猛有活力。如《喧嘩的塵土》裡,麻將館眾人鎮日吵鬧,將賭博贏錢當成唯一目標;《夢遊》中,藝術家到處閒晃,飲酒作樂,漫談人生意義;《我們》的知識分子憂心忡忡地討論共產黨要如何改革。
2010年,拍攝中國政治犯的《我們》入圍威尼斯影展,樹大招風,一回國就被警察帶走,住處也被搜查,警方發現他的硬碟中有政治犯劉曉波被捕前最後訪談;聞海後來雖然獲釋,但他從此就常被警告,連湖南老家都有當地公安去問話,他很恐懼,躲在廟裡4個月。「挺害怕的,我工作這麼多年,現在竟然面臨蹲監獄,也沒有人可以討論,只要一回北京他們就又來找我。」監視無所不在,2013年他決定搬到香港。

離開故鄉像被連根拔起,他一度失去拍片的動力。不只他,那是他這一代知識分子的集體命運,北京宋莊獨立電影節自2006年創辦以來,一直是中國電影創作者交流盛會,2014年放映時遭警方闖入,被迫停辦。「我們只是一群拍片的人,怎麼就成了國家的敵人?」某次他跟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陳婉瑩教授吃飯,有點傷感講起這個處境;陳婉瑩聽完便說:「聞海,我給你錢,你寫書記下這些過程吧。」港大提供了1萬美元資助他寫作。
他答應了但很惶恐,平日拿慣攝影機,改成提筆寫作是大挑戰。但接下這任務後,他從自己一個人,轉為關注整代人,「我覺得自己沒資格做啊,我好好拍我的片不就好了嘛。後來才發現,就輪到我了,因為所有人都做不了,因為他們在中國,影展沒了,而且他們也不自由,你看我去採訪那些導演的時候,都跟那個祕密接頭一樣,因為他們也被監控了,唉。」
彷彿赴港遊學 參與雨傘運動
聞海訪談幾十位導演,耗時3年,完成了28萬字的著作《放逐的凝視-見證中國獨立紀錄片》。他把握在香港的自由時光,辦理中國紀錄片回顧展,蒐羅眾多作品,並整理出代表性最強的50餘部。
流放地也是轉捩點。香港是浮木,讓他自己上岸,還能打撈其他倖存者聲音。
聞海剛到香港時,去街頭拍藝術家朋友三木,結果遠遠看到警察,下意識他就跑了,還跑得飛快。「後來我看好像也沒事,就又回來。他們就罵我,跑幹嘛,沒事,這是公共場所,警察是執行公務不會打人的。」香港警察不無故打人,讓他很不習慣。在香港連結外國網站不需翻牆,網路上討論風氣蓬勃,自己拍完自己寫,就成自媒體,這都讓他很衝擊。

他重拾攝影機,移居香港後所拍攝製作的《凶年之畔》《喊叫與耳語》,升級到另一層次,他與女權運動者曾金燕合作,他說自己比較像是來香港遊學:「如果我還待在中國,這樣的片子我一定做不出來…連能不能繼續拍片都不知道。」
學習不只在教室,在港期間正逢雨傘運動,他跟詩人好友孟浪結伴,二人興沖沖地每日趕場,金鐘、旺角、銅鑼灣等地,跟著遊行人潮,抗爭現場氣氛對他來說刺激又新鮮。「好像一場大型的露天party,那些寸土寸金的地方,原本都是車水馬龍,我們常常聽說今天要清場了,一直等著,就錯過了末班地鐵,只好跟大家一起睡在街頭。」
躺在金鐘的快速道路上,比他租的劏房舒服。「香港到11、12月還很熱,但到了半夜就很涼,我跟許知遠(中國作家)說,欸原來,沒人往地上吐痰還是挺好的,街上很乾淨。」他拍下這一幕,寫下:「世界上最寬闊的床。」
身帶所有素材 搶覆滅前來台
香港接納了他,啟發了他,但派對終會結束。2019年反送中運動激發完全不同的抗爭強度,政府鎮壓也升級。聞海正好出國參展,沒遇上最激烈抗爭,但回港後他看見狼藉慘況,滿地磚塊玻璃,空氣中仍有燃燒彈的味道。
他沒想過洪水會那麼快來,雖然在此之前他已有預感。2015年,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遭逮捕定罪後,香港出版業風聲鶴唳。彼時他剛寫完《放逐的凝視》,原本談好的出版社卻突然縮手。「他們說這裡面涉及到…什麼六四啊、劉曉波啊,一些人物就不能夠提。我說我只是在寫紀錄片歷史,時代背景你總是要交代一下吧!」聞海不願修改,出版社很為難,他後來只好也把書稿帶到台灣出版。

2019年反送中運動後,他意識到自己收藏的大批中國紀錄片若留在香港,終有一天也會被查扣,他們一代人已多次覆滅,必須提前避難。2020年10月,趁著台灣校園巡迴的放映邀約,他帶著所有素材隻身來台。
聞海的上一本書獻給香港,但把未來的希望都放在台灣。他跟湖南老家父母已經多年未見,曾在北京有過短暫婚姻,30歲那年離婚至今獨身。他在台灣的房間除了書和電腦,只有少少幾件衣物,自己做飯,生活花費極低,除了自己的創作,推廣中國紀錄片是僅剩不多的執念。
紀錄片已冷門,中國紀錄片更冷,問他受邀來台灣放映反應好嗎?他有點遲疑地說:「有交流都是挺好的。」映後座談無論大小場,他必定出席。協辦影展的政治大學傳播學院院長郭力昕坦言:「觀眾很少,只有幾個陸生比較有感覺。」這些都沒有澆熄他的熱情,今年他打定主意要辦更多場次,接觸更多團體,結果遇到台灣疫情升溫,放映都取消了。原定5月的新書發表會,也因疫延期,他很失落。

在公園長椅上,他翻開攝影冊給我看,如數家珍地說:「你看,這是彭家勇啊,他在醫院;…我在雲南拍的農民;這是在敘利亞的時候,我拍的那些難民啊什麼的…」提到這些,他的表情就比較柔和,終於沒那麼拘謹。攝影冊取名《存在的》,他說:「極權政府就是對人的否定,所以紀錄這些人的身影就是紀錄生命,至少我和他們都存在過啊。」
自勉為見證者 活下去並記住
拉著禁片方舟前行,需要強大的力量,身體與意志皆然,動盪之中,他仍保持著運動的習慣。疫情尚未失控之前,他每天騎單車過福和橋去永和運動中心游泳,他認真跟我分享:「像我們這種老在電腦前面的啊,常用鍵盤,游泳特別好!可以運動到全身。」他用前蘇聯作家拉斯普京的書名《活下去,並且要記住》勉勵自己當歷史的見證者;聽來很悲壯,但道理其實跟游泳有點像,要浮上來吸口氣,盡量保持健康。

截稿當下,6月17日香港壹傳媒高層被捕,6月24日香港《蘋果日報》正式停刊,緊接著獨立媒體紛紛被迫關閉節目、下架網站,滅頂洪水之後還有更大的洪水。7月1日,香港回歸24年,短短一週內,香港新聞自由墜進無邊黑暗。
他以文化交流入境台灣,居留期間只到年底,若不能延長簽證,返回香港前途茫茫,生死未卜,問他做何打算?他望著三級警戒空蕩蕩的台北街頭,說:「噯,不知道。」聞海唯願這次東渡來台攜帶的50部禁片能被善待,滅頂洪水襲來,至少能為他方的故鄉保持真實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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