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凝視瘋狂 沈正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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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這天,沈正哲帶我們到平日做精神鑑定的醫院會談室,再次澄清醫師不可能在速食店幫犯人進行鑑定。
採訪這天,沈正哲帶我們到平日做精神鑑定的醫院會談室,再次澄清醫師不可能在速食店幫犯人進行鑑定。
2019年嘉義殺警案,負責精神鑑定的台中榮總嘉義分院醫師沈正哲,認定被告行凶時思覺失調症急性發作、失去辨別現實及妄想的能力,成為一審法官判決無罪的理由之一。殺人無罪讓輿論譁然,總統、行政院長表態要檢方務必上訴,網友群起圍剿沈正哲,甚至威脅他的人身安全。
今年2月,二審法官改判凶手17年,許多人覺得正義伸張,沈正哲卻認為論罪依據缺乏理性基礎,宣布未來不再接任何鑑定工作,選擇回到沒有輿論和政治干擾的診間。精神科醫師的工作原是正視瘋狂,他為什麼反被社會的瘋狂所吞噬?
我們和沈正哲相約在嘉義市的一間摩斯漢堡,他點了大杯冰紅茶,熟門熟路指引我們找尋有插座的位子。他是這裡的常客,每天下班固定到同一位置吃飯、寫論文、讀資料,2年前,即是在這裡寫下台鐵殺警案被告的精神鑑定報告。

鑑定報告在哪寫 不是重點

「我事情太多了啦,又不想隨便做,才會每件事都很趕。」除了看診,他還在台北榮總跟陽明大學兼課,也要定期研究發表期刊,出餐快速又能久坐的速食店,是效率的最佳體現。談話間,攝影記者不小心打翻了飲料,他從背包裡拿出一整疊摩斯紙巾,響起的手機鈴聲則是麥當勞的廣告歌曲,他苦笑,說自己簡直像速食店代言人。
這一年來,41歲的沈正哲,名字確實不斷和速食店相連。2019年,鐵路警察李承翰在執勤時遭思覺失調症患者鄭再由刺殺身亡,法官囑託台中榮總嘉義分院對被告進行精神鑑定。有8年鑑定經驗的沈正哲接案後,認定鄭再由犯案時處急性發病狀態,已失去辨識妄想及真實的能力。
沈正哲長年居於醫院提供的宿舍,距病房診間不過500公尺,他的生活幾乎被工作塞滿,不能理解為何因一次鑑定,承受無良醫師罵名。
2020年4月,一審法官參採沈正哲的鑑定結論,以《刑法》19條第一項所規定的「行為時因精神障礙或其他心智缺陷,致不能辨識其行為違法,不罰」,判決鄭再由無罪、另受強制監護五年。一時輿論譁然,嘉義地檢署罕見發布論告書,指控沈正哲只花2小時完成鑑定,還在速食店寫報告,不夠專業。去年5月二審準備程序,媒體又引用檢察官說法,指沈正哲拿著筆電在速食店與被告訪談,過程草率,應由其他機關進行鑑定。
沈正哲解釋,鑑定前,他和團隊會花2到4週閱讀卷宗,再由法警開囚車,將穿囚服、戴手銬與腳銬的被告載至醫院,會談2、3小時,最後花2至3週完成報告;至於在速食店寫報告,他苦笑反問哪裡不行?「很多醫生說報告都在星巴克寫的,那也不行嗎?在哪裡寫根本不是重點啊。我們前面就已閱讀過卷宗了,我只是去速食店整理資料。」

突然變殺人凶手 滿腹委屈

一審判決出爐後,行政院長蘇貞昌公開稱結果「讓人失望」,質疑重大刑案為何只有一名鑑定醫師;法務部長蔡清祥則說,殺警天地不容,不會讓犯罪者以精神障礙為藉口逃避刑事責任。被害人李承翰的父親,也指控沈正哲在法庭上「很囂張」,讓他們相當難受。判決後1個月,李父親胃出血病逝,數千名網友在沈正哲的臉書貼上李父靈堂照,控他為殺人凶手。
除了醫師工作,沈正哲同時身兼教師及研究人員,下班後常到能吃飯、久坐的速食店工作,連假日都不例外,幾乎像是第二個家。
成為另類當事人的沈正哲滿腹委屈。「我為了工作,沒有個人生活,每天下班都去念書,10點多回家洗個澡就睡覺,日復一日做這樣的事…我應該去選好人好事的,怎麼突然變殺人凶手?」他滔滔不絕2個半小時,吸管始終沒插進眼前那杯飲料裡。
我試著整理輿論憤怒的源頭:在認定被告因精神疾病不用負擔刑事責任時,是否考慮被害者家屬的感受?「我覺得他們(被害家屬)是可憐的,但是現在的法律規定就是這樣,」他一改前刻的哀怨:「不能因為我說了什麼讓一方不高興,就改變說法,鑑定本來就是要中立判斷,怎麼可以靠向任何一邊?」
沈正哲定時到精神科病房巡房,了解病人近況,對他而言,問診並非了解病人思考邏輯,而是要將不同行為表現編碼、診斷,才能對症下藥。
去年8月,二審台南高院囑託成大醫院精神部主任陳柏熹,對鄭再由進行二次鑑定,陳柏熹認為,鑑定時鄭再由知道所殺是警察、犯案時仍有部分辨識及控制能力,不符合《刑法》19條第一項的完全免責條件,二審法官據此,今年2月判鄭嫌有期徒刑17年、強制監護5年。我們去信陳柏熹,至截稿前未得到任何回覆。
判決出爐當日,沈正哲即公開批評二審鑑定有盲點,「思覺失調症患者發作時,並不是全然瘋狂,只有碰到跟自身妄想有關的事件,才會產生錯誤想法,對一般事物、尤其是與妄想本身離很遠的內容,還是可以正常理解。如果辨識能力單指能否認得人或物品,那恐怕只有植物人沒有辨識能力。」那鄭再由後來何以明白自己殺的是警察、而非妄想人物?「病患經過治療,很多行為都會有合理化的解釋,這是臨床上常見的現象,但並非犯案當下的狀態…如果鄭再由接受這麼久的治療、還不知道自己殺的是警察,我反而覺得他是裝的。」

沈大俠有話直說 遭人誤解

這不是台灣第一起醫師鑑定意見相左的重大刑案。過去因患思覺失調而犯下重大殺人案的王景玉、曾文欽,都曾在不同審級中出現不同的精神鑑定結論,原因是台灣的《刑法》19條雖訂出以辨識及控制能力判斷責任能力,精神醫學界及司法界,卻沒有一定測量方法及標準,衡度辨識及控制能力是喪失、或顯著降低;又加上每次鑑定時間不同,被告經過治療改善病情,也可能影響判定。
這樣的模糊地帶,容易因輿論或政治介入而偏斜,而這也是沈正哲宣布不再承接司法精神鑑定工作的原因。「二審出庭當下,我就知道法官要判他有罪…我看了很多很多判例,得到一個結論:只要輕罪都很容易符合19條第一項(無罪),重罪都只能符合第二項(減輕刑責),為什麼?就是醫生跟法官都不想扛責任啊!可是對我來說,發病嚴重就是嚴重,不嚴重就是不嚴重,我絕對沒有辦法因為他的罪行大小影響判斷。」
沈正哲平日忙於工作,沒有太多興趣,家中電視櫃最上層,存放他從大學至今領到的各種獎狀、獎盃,像是生活和感情空白兌換的獎品。
一審判決當天,沈正哲的臉書被1、2千則留言圍剿,隔日醫院電話被民眾打爆,還有人揚言要對他不利,醫院為此派保全陪他上下班。事發後,他好幾晚沒睡好覺,不時因病人、親友傳來支持的訊息而爆哭。
早知如此,為何一開始不保持沉默?「我就是一個不講出來會死的人。不管多少人願意相信或改變,就是一定要講出來。」年輕時,沈正哲曾有「沈大俠」稱號,原因是他常出聲點破沉痾,好比擔任住院醫師時,就曾在會議上公開指責主治醫師不應值班時請假出國,也不該把病人都交由住院醫師負責。
多年後,他欲回那間醫院任職,被當年得罪的主治醫師反對。難道沒有從中學到教訓嗎?「對就對,不對就不對,要改變什麼?」他嘟嘴看我,眼神倔強,像隻不願被馴服的小獸。同事、嘉義榮院教研組職員江惠娟說:「他個性就是有話直說,我們認識他的人知道他只是表達立場;但不認識的人,可能會覺得這個人自視甚高、很臭屁。」
沈正哲原本想當老師,卻因成績太好而改念了醫學系。圖為沈正哲高中畢旅時,在墾丁拍下的照片。(沈正哲提供)
他出身嘉義朴子,幼稚園開始,父親長年因工作不在家,與家人疏離,任職工廠作業員母親獨自帶大他和姊姊、弟弟,「小時候我全校第一名,明明可以領一般獎學金,但老師覺得我領清寒獎學金就好、把另一個給別人…雖然知道老師是好意,但我因此有點自卑。」他原本立志當老師,因成績太好,最後反而考上公費醫科生。
沈正哲的姊姊補充說:「弟弟曾說,醫學院同學都是家裡精心培養,只有他像雜草一樣…可能因為我們的背景,讓他知道如果不爭一口氣,就會被人瞧不起。」

工作中投射缺憾 渴望父愛

2012年,沈正哲下鄉至嘉義榮院任職,8年來一直住在離診間不過500公尺的員工宿舍。我們走進他家,客廳、廚房裡物品簡潔,沒有太多的生活痕跡,他問診仔細,下午門診經常看至晚上8、9點,回家在沙發上昏沉睡去。平常吃飯、寫報告的速食店,或許比宿舍更像家。
他主動打開電視旁的玻璃櫃,裡面擺滿獎章、獎狀:「這是我得全院優良醫師的獎牌,還有優良教師,去年醫院推薦我當嘉義市傑出青年…」他一臉自信:「我無疑是我們醫院最強的。」櫃子第2層,擺的是他曾因歌唱比賽得名錄製的單曲CD,以及與同事、老師的合照。我注意到角落一張老人的照片,問起來,他充滿傲氣的眼神瞬間變得柔軟,說是病人留給他的遺物。
今年2月,沈正哲宣布不再接司法精神鑑定工作,經歷殺警案爭議,他認為精神鑑定並非理性辯論,只是看民意風向而定。
「8年前我剛來這家醫院,一開始沒什麼病人,護理之家把90歲的王伯伯掛來我的門診,我評估他輕度失智,建議要多講話散步,可是後來伯伯還是下午5點就吃完飯躺床,我就帶他去醫院後面街上吃飯,有時候也帶來我家,讓他看電視、唸標題給我聽。」
他秀出手機裡一張同事拍攝的照片,畫面中他像是被爺爺牽著手帶出門的孫子。「我就這樣陪他散步6年,每次都問他今天禮拜幾?我叫什麼名字?跟他說再睡覺的話就會得笨蛋病,他就會說,沒有笨蛋病這種病,一樣的話題,每次都重覆,他還是不會記得…」他微笑,嘴角淺淺上揚:「心裡很煩的時候,陪他去散散步,就覺得不那麼煩了,因為我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為何對伯伯這麼有感情?他頓了頓,像是斟酌要說多少:「也許因他是這幾年最常陪我的人吧。」平日他忙於工作,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母親僅每2週來訪打掃,相處最多是同事和病人。
「我們成長過程一直很缺乏父親的角色,我覺得他在尋找那塊他心裡缺失的部分,面對男老師或病人,會加一個父親的角色在上面。」沈姊姊說。

不再蹚司法渾水 專注醫療

失智無法逆轉,7年來伯伯日漸退化,從原本能步行、進食,到後來產生妄想,不願意吃飯、下床,剩下的記憶只有自己和沈正哲的名字。沈正哲心底仍認為,自己還能再陪伯伯很多年,「他常躺在床上,越來越難叫起床,我說今天我生日,或升官了,他才會勉強起來陪我吃飯,所以有幾個月我一直升官、一直生日,但他都不會記得。」
沈正哲(中)表面上高傲,面對病人卻十分柔軟,過去他曾長年陪伴患失智症的王伯伯,2人經常出門散步吃飯,同事常誤以為他們是祖孫。(沈正哲提供)
去年9月底,97歲的王伯伯因心肌梗塞在睡夢中過世,隔日早上,沈正哲強忍情緒看完早上門診,下午立刻到靈堂上香,直到傍晚仍止不住淚。「這件事比殺警案更讓我難受…去年我很煩,就比較少推他出去散步…覺得為什麼我沒有多陪陪他,就因為這些鳥事…」伯伯的兒子,將父親生前不離身的念珠送給沈正哲。此刻他撫著念珠,每個句子都像黃昏下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覺得要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他深吐一口氣。王伯伯的驟逝,是另一個讓他不再從事鑑定工作的原因:「這個領域(指司法精神鑑定)牽涉太多人為因素跟輿論壓力,根本不只是講道理…我不要蹚這個渾水,去看更多病患就好啦,可以幫助更多人。」他說起自己投入精神醫師工作的理由:「一般科的醫師面對的是疾病本身;精神科不只看病,而是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的問題…我小時候也受到很多人的幫助,更覺得要盡量幫助他們。」

談病患犯罪處遇 嘆難治本

下午4點半,我們跟著他前往急性精神科病房巡房,彼時病人剛結束自由團體活動,在交誼廳走動。一位40多歲思覺失調症患者,因年輕時即發病,大腦功能嚴重退化,無法自理生活,偶有暴力行為,家人無力照料,住院近10年,見沈正哲走近,一句話反覆地說、卻怎麼也說不清楚,他緩緩湊近病人的身邊,才聽懂對方原來不斷複述「恐懼感」3字、擔心有人要謀害自己。「有問題跟醫生講,我會來處理。」沈正哲耐心地回。事後他告訴我,碰到妄想嚴重的病人,毋需爭辯對錯,只要支持性的聆聽,轉移對方注意力,或暫時隔離即可。
沈正哲(中)表面上高傲,面對病人卻十分柔軟,過去他曾長年陪伴患失智症的王伯伯,2人經常出門散步吃飯,同事常誤以為他們是祖孫。(沈正哲提供)
巡房結束,我們經過二道門禁離開病房。南島初春的強風吹動他的醫師袍,他恢復原本飛快的語速,說起政府在民意支持下,欲將修法無限延長精神疾病犯罪者的罪後處遇,直言重大精神疾病患者,大部分服藥數月即可有效改善症狀,降低暴力風險,關鍵在於是否持續追蹤治療:「只是為了讓民眾安心、就把他一輩子關在那,不如直接關到監獄裡面就好啦!」
道別後,他轉身走進院區。可想見下班後,他又將迎來一個獨自在速食店渡過的夜晚。

沈正哲 小檔案

  • 年齡:41歲
  • 學歷 :陽明大學醫學系、中正大學管理學院醫療資訊管理學系博士
  • 現職:台中榮總嘉義分院精神部復健精神科主任、陽明大學醫學院醫學系精神學科兼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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