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講機裡說話的聲音,常常在電視廣告、旁白裡出現,「恁稍等一下,我落去幫恁開門。」70歲的吳念真,語調總是樸實親切,可說是台灣最有聲音辨識度的人。最近他把廣告公司收掉,平常都是年輕人開門,這天早上只剩他一個老人,結果不知道開門按鈕在哪,只好親自下樓。「我欲退休了。」退休?很讓人震驚捏?「什麼震驚!恁老爸若是70歲,你不會希望他好好歇睏(休息)嗎?」他國台語交雜吐槽回擊,只差沒加上一句髒話。
【一鏡到底】時間是解藥 吳念真

吳念真的內心,始終存在著充滿人情味卻又已經消失的故鄉。人生長途中,他的眼神、口吻總在底層,近20年來創作的舞台劇《人間條件》系列,一字一句都是人間溫度。
4年前採訪吳念真,他談起自己曾帶著弟弟妹妹在山上眺望遠方,訴說賺錢夢想,然而大弟與大妹相繼自殺,憂鬱症沒有解藥,讓他再也無法一個人回到那條通往故鄉的102號公路。
去年孫子出生,過去總在嚷著要退休的他,真的決定退休,回顧經歷過的傷痛,如今淡了,因為:「時間是一帖解藥。」

吳念真小檔案
- 出生:1952年生於台北縣瑞芳鎮(現為新北市瑞芳區)
- 經歷:輔仁大學夜間部會計系畢業,1978年開始劇本工作,曾獲6次金馬獎(最佳劇本4次、最佳改編劇本、最佳電影插曲)、金曲獎(最佳方言作詞人獎)。執導電影《多桑》獲義大利都靈影展最佳影片獎。1997年轉往廣告製作、節目主持,獲2次金鐘獎(企業類廣告獎、最佳資訊節目類主持人),為台灣史上首位三金得主,又以繪本《八歲,一個人去旅行》獲金鼎獎。近20年為綠光劇團撰寫舞台劇劇本《人間條件》系列1~7,被譽為最貼近人心的國民戲劇,獲行政院文化獎。
要斷捨離就要狠 但是多桑可例外
老了,累了,也病很久了。大半輩子都在時間壓力下工作,55歲失去嗅覺,從此吃飯、抽菸都沒味道,7年前浴室跌倒一度病危,常常頭暈失衡。去年住院3次,一下子白血球過高,一下子又菌血症差點變敗血病,中秋節他在醫院度過,躺在病床上,想著因病取消工作,答應人的事情沒做,做了的事情沒做好,拍的廣告效益不佳,都讓他內疚、有罪惡感。「所以我一直覺得人生永遠在對不起別人。」他驚覺年紀到了,未來的日子最好少涉事。不過,他才宣布退休,綠光劇團因重組成製作公司,找他當董事長,他的壞習慣是只要被拜託就不會拒絕,因此接了下來,他忍不住嘮叨:「才減去一個負擔,又多了一個負擔。」
要退休的人,自然有一番斷捨離。廣告公司的辦公室要賣掉,現在住的透天厝樓梯爬不動了,也打算賣掉,搬去市區住單層公寓,整理東西他說最好目睭瞌瞌(閉著眼睛),別想著留存,免得留一大堆。前陣子他跟兒子吳定謙拍攝《小兒子膠囊時光》紀實影片,翻出拍兒子童年的V8影片,也翻出一大箱台灣新電影時期出國參展的照片,「幾乎是台灣電影史了,丟給別人也麻煩,乾脆丟掉,一下子就全沒有了。」丟掉?「不然要怎樣?」歷史耶?「沒有呀,歷史應該別的地方也會留,不是啦,你要斷捨離你就要狠。」

但也有狠不下心丟掉的。那是電影《多桑》的劇本原稿。當年劇本寫好後交給打字行,經手的美術助理留存30年後轉交好友柯一正,結果柯一正收到後忘了放家中哪裡,又耽擱了2年才送到他手上。「看那麼多張紙一疊,覺得蠻不錯的,還有這些毅力將這些字寫完,類似這樣一疊一疊的,我該有90疊,電影劇本寫過90部。」父親是礦工,晚年因不堪矽肺病折磨,颱風天在醫院跳樓自殺。翻閱劇本,他回想的不是父親,而是生兒子、買新厝的時刻,「阮老母抱著我兒子,對我兒子說,這厝都是恁老爸一字一字寫出來的。」
每逢礦坑災變總是哭 被罵查某性
吳念真出生於台北縣瑞芳鎮(今為新北市瑞芳區)的大粗坑聚落,現已消失,僅存2棟遺跡。主持《台灣念真情》節目時,他曾與母親,以及十多位6、70歲的家鄉耆老搭著遊覽車回到該地。節目的最後,他親切呼喚:「心裡若還有『大粗坑』3個字的人,請來信給『矮仔欽』知道。」時間走到現在,影像裡的人都走了。除了吳念真之外。
談起故鄉,只見他拳頭握成一座山,手指一繞,劃出那條被稱為有台灣最美風景的102號公路,我們也就跟著他回到了大粗坑。他本名吳文欽,從母姓。父親連清科是嘉義人,因228事件,16歲跑到瑞芳當礦工,看一對夫婦因喪子在哭,自願當對方的養子,後來這對夫婦找了15歲孤女當養女,讓他入贅。
吳念真從小情感豐富,每逢礦坑災變,看到小孩子在屍體旁燒金紙,他總是哭個不停。「覺得小孩子好可憐,這麼小,明天、後天說不定就不跟你同班念書了,可能要出去當童工了。」他回家時跟媽媽說,媽媽聽了也跟著他一起哭,最後又哭又笑地罵他:「查某性(女人個性)」。

他回憶,念初中的某一天下課,很晚了,他看母親在煉金工廠外面挑著石頭,母親看到他,要他趕快回家煮飯給弟弟妹妹吃,他看著母親辛苦的身影,忍不住哭了,轉頭不敢讓母親看見,但兒子的心思媽媽知道。「我媽媽就說:『你哭啥?卡艱苦也要笑給天看。』這句話就一直留著。那種東西就是牙一咬,媽的,你要怎樣隨便你,我覺得那是氣魄。」
小時候身為長子的他會帶著2個弟弟、2個妹妹,沿著102號公路,走到高處看自己的家,以及遠方的基隆、台北。「弟弟妹妹很小,隨便你騙,就跟他們講,哥哥以後長大就要去那邊做事,然後寄錢回來,買好吃的東西給你們。」
15歲到台北工作,24歲退伍考上大學夜間部會計系,在精神病院的圖書館半工半讀、寫作,第一篇投稿文章是寫少年仔在台北求職遇到詐騙。那個在山上說著賺錢夢想的長子,因懂得刻劃底層故事而有了生命轉折。1980年進入中影當編劇,《光陰的故事》《孩子的大玩偶》《海灘的一天》《魯冰花》《無言的山丘》《號角響起》…,他寫了90部劇本,僅2部沒有開拍。那時,他對導演侯孝賢說了自己的初戀與家鄉的故事,因此有了電影《戀戀風塵》《悲情城市》,帶動了九份的觀光。當他再次向侯孝賢說起自殺的父親,侯孝賢要他自己拍,因此有了電影《多桑》。
替阿扁拍競選廣告 與侯孝賢漸遠
台灣新電影時期,是他最懷念,也是人生最精華的一段時間。一群年輕電影人窩在導演楊德昌的家中討論電影劇本,沒有人計較酬勞,天天聊到半夜3點。房間裡一塊小黑板寫滿片名,塗塗改改,唯兩行字不改:國片反動大本營,英雄創業小成本。目標是國際影展。「楊德昌很屌,有一次我們在香港影展,晚上坐著聊天,(中國導演)張藝謀、陳凱歌都來了,那時他們都還沒成名,窮到快被鬼抓走。聊到一半,楊德昌說:『我們要面對的對手,不是我們自己,還有大陸。』那時大家心心念念的就是讓台灣被看見,也因此開始接觸國外,慢慢才有電影出去。」

那後來,為什麼大家越走越遠了?他沉默幾秒,抽了兩口菸,說大家都聰明、有才華,「可以湊在一起工作,可是到一個階段時,每個人都認為『我應該要這樣做』,另外一個人就會覺得『幹拎娘不聽我的』。所以不太可能永遠在一起,要不然就占領世界了。」他與侯孝賢曾經深交,現在成了「對彼此越來越有禮貌」的朋友,問他是否有遺憾?「當然也是遺憾,孝賢有他個性上的缺陷,就是…。」他停頓了一下,彈掉菸灰,手指間煙霧繚繞。「政治上面的分野,台灣害死人的就是這個。我們開始不是很近,是陳水扁第二次競選台北市長,我幫陳水扁拍片(廣告),拍很多,那時國民黨就花很多錢罵了我一頓。所以廣告還是…,算了,不要講了。」政治與創作理念、外省與本省的歧異,似乎連時間也難以化解。
人前風光奪三金 人後悲弟妹雙亡
人生的精華時間他一步步爬向另一個高處,拍電影、寫劇本拿金馬獎,寫歌詞拿金曲獎,拍廣告、當主持人又拿金鐘獎,達成三金皆得獎的成就。但弟弟、妹妹沒他順利,大弟連碧東在102號公路上引汽車廢氣自殺,而重度憂鬱症的大妹在遭到電話詐騙後燒炭自殺。
大弟初中畢業後也跟他一樣,從102號公路下山到城市,當學徒遇到凶狠師父被打得滿身傷;開工廠倒閉,還因為《票據法》入獄;後來開計程車收入不穩定,所以到他的公司做事,又因報帳不清離開,再之後,因為5千萬元債務,夢碎了。

聊起大弟,吳念真聲腔變了,有了哽咽聲,「所以我弟弟過世,警察打電話給我說他在哪裡(自殺),我一下子就知道他在那裡,我接電話的時候就知道,他(警察)說從哪邊過去,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是那裡…。」那裡,就是他帶著弟弟妹妹訴說賺錢夢想的地點。有時他會胡思亂想,想著在他離家後,弟弟是否也像他一樣,曾帶著更小的弟弟妹妹在那裡說著自己的夢想?全台灣最會說故事的歐吉桑,說不下去了,他撇過頭,泛紅的眼睛不敢眨,每次憂鬱症都撐到受不了才吃藥的男子漢是不打算哭的,向我們說了聲「對不起」,中斷採訪。
「弟弟也過世這麼久了,某些心裡面的東西還是在,沒辦法。」他親自為弟弟收屍,每當談起弟弟就會想起弟弟的遺容,因此除非有人陪,不然他從不一個人走102號公路。「有一次載人家過去,哇靠!那個什麼亭(不厭亭),人山人海在拍落日,我心裡面在想:幹!這是我的地方,不是你們的地方。」

封筆收山前 為厝邊寫人間條件七
他的舞台劇《人間條件一》裡有一句對白:「千萬要平安、千萬要堅強、千萬要幸福。」吳念真說:「這句話好像每個時代、階段,都必須要跟台灣人講,我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覺得台灣快完了,因為823砲戰、中美斷交、退出聯合國,每一次都覺得快完了,所以千萬要堅強,好像台灣人具備的基本人格。」

這20年,他為綠光劇團編寫舞台劇《人間條件》系列,獲得行政院文化獎。他說寫舞台劇的初衷是希望觀眾不會覺得舞台劇高高在上,人人都能從中獲得感動。「當觀眾開始覺得《人間條件》是可以親近的戲,這個時候是不是可以透過戲去告訴觀眾什麼?」也因此《人間條件四》「我寫台灣以前家裡的資源全部給最會念書的人,可是最會念書的人到底是不是家裡的最大助力?不是喔。就像台灣的知識分子,他可能占有最大資源,可是這個知識分子對這個國家真的是最有貢獻嗎?」
他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人間條件六》,描寫必須生養孩子,又必須照顧父母的三明治世代,以及親子間不同世代的價值衝突。「太多朋友是這樣子,把兒子從小丟在美國,3、40歲叫回來,把他的東西(生活、人際關係)全部打斷,說事業交代給他,可是兒子做任何決定,伊又有意見在那邊罵來罵去,都沒尊重兒子。」
至於苦思7年的《人間條件七》,「因為我想退休,覺得這說不定是最後的劇本了,阮瑞芳一些(女性)鄰居出去後吃頭路、結婚,幫忙先生,先生又黑白來,婚姻不是很滿意,又要回家顧老母,以前她們跟我講故事,我覺得以後寫小說要把她們寫出來,結果也沒有,所以利用這個機會,把心願完成。」
顧孫成大事 煩惱金孫滿月沒宴客
他常說自己對台北沒感情,只把台北當成賺錢謀生的地方。他的心中始終存在著那個悲苦,卻又充滿人情味的大粗坑。在那裡,有教導他如何幫村民讀信、寫信的條春伯,是他心中知識分子的典型;有與父親相約,誰先死,還活著的人就幫忙處理後事、抬棺的長輩。「對一個城市有沒有情感,應該是人,或這個環境有沒有給你溫暖?年輕時待過的村子,人跟人的相處方式,在之後的世界你從來沒有看過。那邊在你小時候成長影響你的性格。」

「另外一個原因,因為消失了,所以你珍惜,如果沒消失,說不定這個城鎮的改變讓你非常不舒服,那你說不定會找第二個選擇,可能會是台北。但因為大粗坑消失了,所以記憶都很美好。」可是你在台北功成名就,這麼說會不會太不講道義?「對,但你沒辦法說服我,去改變對生長地方的情感。」
最近為了拍影片,他跟朋友又走了一趟102號公路。「現在越來越覺得,可以接受再回現場的感覺了。」他停頓想了一下,又說:「時間是一帖解藥。時間會讓很多事情慢慢淡掉,而且自己也會告訴自己,不要糾纏在裡面,有時你越想越深,越想越多,想到很不快樂,那可不可以讓它淡一點點?」
時間讓傷痛過去,也迎來新的生命。孫子去年出生,他抱著孫子到佛堂,向祖先介紹孫子叫什麼名字,「講到一半話講不出來,真的會哽咽,突然感覺到,生命就是一條線。」幫忙顧孫成了生活中的趣事,不過看孫子滿臉笑容在地上爬來爬去,抱著他的大腿討抱抱,他又憂心起來,「你的未來如果能這樣快樂多好?你面對的未來會是個怎樣的世界?台灣未來又會怎樣呢?」他打開手機看兒子傳來的影片,孫子正在學叫爸爸,但每一次都喊成媽媽,喊了好多次,終於喊出了爸爸。他滿臉笑容,什麼憂愁都沒了。

不過,他還有個煩惱,因為疫情影響,所以兒子結婚、孫子滿月都沒宴客,「阮很多朋友都虧說:『我們不承認你兒子結婚,不承認你已經做阿公這件事!』」至於期不期待孫子叫阿公?「還好啦,有一天他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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