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繼續向左走 顧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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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玉玲受訪時說:「搞運動從來就是我自己的事,它滿足我很多創造、學習的、生死與共的需求。」(賴智揚攝)
顧玉玲受訪時說:「搞運動從來就是我自己的事,它滿足我很多創造、學習的、生死與共的需求。」(賴智揚攝)
作家、工人運動者顧玉玲自有一個理想世界:她信仰馬克思,相信集體的力量,一直以來都把自己活得「很公共」,把時間精力用在別人身上。她認為眾人一起走,儘管前進3步退後2步,終究能走向更好的地方。
10年前,她所屬的運動組織因路線差異逐漸四分五裂,理想世界土崩瓦解。運動家退出街頭,進入學院教書,今年出版第一本虛構小說《餘地》。左翼運動最好的時光已然遠離,集體的「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但她身上仍帶著那些鑿痕與影響,長成文字與連結,她依然相信可以一起做點什麼,一起找路走。
顧玉玲帶著學生、戰友、工人一起出庭,這是一群罹患潛水夫症的工人向台北市捷運局提告求償的案件。法庭上,法官問起20多年前的捷運承包商是否還聯繫得到?對造辯護律師面面相覷,外商老闆早就離台失聯,索賠無門;工人的代理律師要求法官傳喚顧玉玲作證—20多年來,她見證了一切。

文藝少女 邂逅政治經濟學

1993年,捷運新店線地下隧道挖到公館一帶,地下水湧入,造成土壤崩塌,地表下陷,民宅龜裂,捷運局使用壓氣工法搶救,工人們在氣壓極高的地道中密集勞動,出坑時未適當減壓,2年後陸續罹患潛水夫症。顧玉玲當時任職於工殤協會,協助工人抗爭,成功爭取到2次和解,但資方又提高賠償標準,一定要有骨壞死證明才願意給付。幾位住在花蓮的工人當年還未骨壞死,不符合資格。20多年過去了,台北捷運一如既往舒適便利,工人的骨頭已惡化壞死。
開完庭,她穿著無袖上衣、簡便長褲,隨意坐在法院前被陽光曬得滾燙的石階上對我們說:「這20年我每次去花蓮、台東,都會找這些工人。這才是職業病的真相,人體在變化,20年後愈來愈糟。」工人們稱顧玉玲為顧小姐,陳定安說:「叫習慣了,從她還沒結婚就叫顧小姐。」顧小姐如今已是55歲的媽媽。
工人運動曾是顧玉玲一輩子的志業。她出生於嘉義眷村,念輔仁大學英文系時是個愛寫詩的文藝少女,加入文學社,發現:「咦?怎麼大家不寫詩?在讀政治經濟學?」原來是政治犯林華洲1975年特赦出獄,解嚴前後到各大學組織讀書會。林華洲本是詩人,1968年因組織馬列主義、魯迅讀書會,被控串謀顛覆政府、坐牢6年,是台灣著名的左翼思想政治犯,與陳映真同案。

打開左眼 傾心馬克思主義

顧玉玲記得,坐公車從新莊一路顛簸到士林,4、5人擠在老公寓中,一遍遍讀著林華洲編寫的《政治經濟學概要》。中午出去吃飯時,林華洲會下意識左右觀察有沒有特務在跟蹤。那年她20歲,左翼思想是突然炸過來的爆裂物,她形容那是打開左眼:「忽然間有另一個丈量世界的不同尺度和方法,從生產工具、剩餘價值,這麼硬邦邦的東西,但我讀得很感動耶!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到現在還是洞見。」
顧玉玲家中書架上文學書籍居多,隨手抽出的是一本年輕時的啟蒙書籍、政治犯林華洲節譯馬克思《資本論》,編寫而成的《政治經濟學概要》。
解嚴後的台灣機會遍地,與她同代的野百合學運參與者有的出國念書,有的進入媒體、參與政治,她卻選擇了一條人生紅利最少的路:與工人階級站在一起。1992年,她加入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2006年改為人民火大行動聯盟,組織客運司機、公娼、工廠女工,花9年草創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又花7年草創台灣國際勞工協會。「我們是台灣第一代專職的社運組織工作者!」她聲音響亮,臉上有種篤定的神情。
在純粹理想驅使下,社運工作者們試圖構築一個公社般的集體。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由前台北市勞動局長鄭村棋召集,核心成員不超過50人,他們過著緊密的組織生活,像幫派,也像宗教。她這樣比喻:「如果組織共同討論出來要暗殺蔣經國,我就必須是可以拿槍去暗殺他的那個人,不然憑什麼投票?憑什麼不是你?」
顧玉玲參與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舉辦的2000年春鬥遊行。(顧玉玲提供,張榮隆攝)

接住弱者 肩並肩走抗爭路

30年間,資本進入台灣又轉向中國、東南亞,老闆關廠落跑,留下被欠薪、罹患職業病、求償無門的工人;政府同時大量引入外籍移工,他們沒有休假、被不當扣薪、被逼得只能逃跑。顧玉玲忙著接住被資本主義拋棄的人,他們擁有的只有彼此,生死與共,肩搭著肩走抗爭路。
她說工人運動十打九輸,都是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是否感到挫折?她想了一下,說自己幾乎不哭,哭的次數10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有一次,是在中國沿海城市看到一群斷手斷腳的年輕工人,律師租了棟房子給他們住,官司曠日廢時,人們在房中無所事事。「當天回去我哭到不行,因為我在那裡什麼都不能做。在台灣,我們可以拉布條、去抗議,雖然十打九輸,可是你在行動。對工人來說,就算輸了,都比他憋著覺得冤屈好。」
顧玉玲(左)與先生張競中(右)當時同為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成員,私人的感情、婚姻生活也是集體的一部分。(翻攝顧玉玲臉書)
另一次是在台灣:一個鐵窗工人被高壓電擊中,左腳截肢,雙手扭曲,穿著義肢自學打電腦,想應徵倉庫管理員。「我跟工會幹部說他文筆好、頭腦清楚、電腦也沒問題。他們說不可能啦!一個殘障者,老闆連面試都不會安排。」說到這裡,她再次流下眼淚:「我們一起走抗爭這條路,調解、拉布條,不管輸贏都是一起花力氣,輸了也不會覺得對不起工人。但當他要找工作,他就單獨被丟進資本主義社會,而它這麼殘酷,我什麼都做不了,太難受了。」那位工人後來家中失火,他睡2樓,半夜來不及戴上義肢逃走,就過世了。
個人如風中微塵,她緊抓著集體,人生前半段都活在集體中,為了運動拚盡全力。在集體中,個人生活高度公共化,連談戀愛、生小孩都要拿出來討論。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她哈哈大笑:「妳一定會寫得像邪教!但是真的,如果組織裡頭有了親密關係,一定會影響組織,不是不能有親密關係,而是要讓大家知道。」那生小孩要考慮什麼?「有小孩的話家累會比較重,大家是不是要分攤來協助照顧?因為我們期望過一種集體生活,但很難。」她的先生張競中也是組織成員,2人育有1女,小名「小樹」。

理念歧異 昔日同志道不同

能生死與共的革命同志如此難得。2014年,她所屬的人民火大行動聯盟(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前身)卻裂解開來。
多年來,他們一直懷抱社運參政的理想,試圖透過參選挑戰既有的代議民主制度,顧玉玲解釋:「我們有一個民主的想像,美式選舉都是藉著投票,把權力讓渡給崇拜的政治人物,我覺得這很反民主。」他們土法煉鋼,沒有大筆政治獻金,往往只拿到數百票,他們還是留下名單一個個把投票者找回來,試著組織行動。儘管理想崇高,實際上卻難如登天,幾次選舉後,組織內出現質疑的聲音,堅持選舉路線的召集人鄭村棋與部分成員從人民火大行動聯盟出走,另立政黨「人民民主陣線」。顧玉玲留在火盟,從此以後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顧玉玲(左)從1996年台北捷運通車前,就協助罹患潛水夫症的工人們爭取職災認定與賠償。(聯合知識庫)
她說,同志分裂並不是大吵一架後從此不再聯絡,而像夫妻談分手,多年同志情誼,走著走著就變成恩怨情仇,互相傷害。理想是否幻滅?「就像談戀愛20幾年分手,帶來很大的痛苦,那是幻滅嗎?那是因為你幻想要天長地久,我沒有,組織撐了20幾年,我真的覺得非常不容易。」後悔嗎?她說不後悔,過了很久又勉強擠出:「我終於明白什麼是腦霧,那時與人互動說話都像太空人隔一層紗,坐公車時一直流淚。」

寫作復健 用藝術養活行動

她必須自己找路走,「沒有人可以靠了,那還要不要做運動?要啊!那就做吧。沒有人檢查妳了,那就亂做啊。」她還是一臉純真,說起自己曾一頭熱邀請年輕人來家裡讀政治經濟學,讀本還是當年林華洲編寫的《政治經濟學概要》,「他們彼此不認識。(讀書會後)中午吃什麼?就買吐司…」她爆笑到停不下來,眼前的中年女子還是30年前那個被馬克思啟發的少女。
只是,她再也沒見過林華洲,她悠悠說:「我的啟蒙老師上上個月才剛過世,因為Covid,他去醫院治療癌症,院內感染,就過世了。」
顧玉玲是家中么女,與母親(左)的關係在她從事社運後才漸漸改變。
霧散了,前面沒有路,但她發現自己也並非孤身一人在荒野裡。2016年,她看著花蓮的潛水夫症職災工人身體愈來愈糟,吃各式各樣的藥,身上出現各式各樣的副作用。那是只有她了解全部始末的工殤者人生,她決定扛著傷痛繼續走。那年,她投了4個文學獎,全中。「因為我們要開始打仗了,我把學校的兼課停了,還是要賺錢過日子。梁實秋文學獎首獎15萬元,星雲文學獎首獎20萬元,我是用藝術來養我的運動。」
運動者身受職業傷害,寫作於她是復健,「寫作確實救了我。創作也是民主的,民主可貴的是可以保留各自的獨特性,沒有統一標準。」她的新書《餘地》寫移工、清潔工、百貨公司櫃姐、思想政治犯、學運世代政客…,原來生命中每個人的痕跡都鑿刻在她身上,她用文字,為那些被歷史掃落邊緣的人留一片餘地。

堅定方向 繼續做能做的事

她目前擔任台北藝術大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文學所教授王盈勛觀察,顧玉玲與職員、工讀生、清潔人員、學生都能很自然打成一片,甚至會帶過年沒地方去的學生回家吃年夜飯。學生許睿恬說:「她上課堅持不用麥克風,握有麥克風是一種權力,她不喜歡自己講,會把麥克風交給聽眾,她很喜歡大家一起討論問題、閒聊的形式。」今年,顧玉玲開了一門「左翼專題」,讀的仍是林華洲編寫《政治經濟學概要》節譯版,也帶學生認識潛水夫症工人、移工等小人物,沿途找學生、戰友一起走。這表示重新站起來了?她爽朗大笑:「沒有站起來啦!從來都是跌跌撞撞地攀爬,匍匐前進。」
顧玉玲(左1)擔任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理事長期間,協助國際勞工爭取參政權。(顧玉玲提供,張榮隆攝)
我們造訪她嘉義老家,顧玉玲的三姊顧玉燕是會通靈的仙姑,她用一句話總結這位妹妹:「天公疼憨人。」三姊爆料她有次受移工請託,帶著新台幣十幾萬元現金,貼身藏在腰包內,翻山越嶺穿過國境,卻粗心忘在人來人往的青年旅社廁所內,過了一夜竟奇蹟找回,且一毛不少。「她所有心力放在勞工身上,自己其實是個生活白痴。」總是丟掉電腦、忘記行李、遺失重要證件…,「但她造了很多福,所以每次都能化險為夷。」
那日開完庭,顧玉玲走在斜陽中,髮絲逆著光閃閃發亮,她微笑說:「我還繼續做的是只有我能做的,只有我會去做的。這麼多年後,我有機會回頭跟他們一起走完這條路,我很高興。」
她在自己的第一本書《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中,曾引用一段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那段話是這麼寫的:「他們無法回頭走,因為他們一路上走的是自己開的路,並且在走過之後,似乎在原地馬上又長出新的植物來,把路封住,『沒有關係,』老邦迪亞說,『重要的是不要失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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