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醒來,發現是個夢中夢。「夢裡面我在做夢,做了夢以後,又在夢裡面告訴我爸媽…」陳芯宜笑瞇了眼,一口氣說完這個詭異魔幻的夢境。年輕時她時常因多夢而困擾,分不清虛實,「醒來會想說是真的嗎?很困惑,因為太真實了。但年紀越來越大,比較有區隔啦。」
48歲的陳芯宜是台灣獲獎無數的電影導演,二十多年來,作品跨足紀錄片、劇情片、劇場,近年更包含虛擬實境(VR)電影。今年9月,她以VR電影《無法離開的人》,奪下第79屆威尼斯影展「沉浸式內容」單元最大獎「最佳VR體驗獎」。
陳芯宜的VR電影《無法離開的人》讓觀者體驗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生命經歷。(《無法離開的人》劇照)陳芯宜今年9月在威尼斯影展獲頒最佳VR體驗獎。(文化內容策進院提供)採訪前,陳芯宜安排我前往高雄電影節觀賞《無法離開的人》,以及她前部VR電影《留給未來的殘影》。我在電影節的辦公室觀看,頭戴顯示裝置需拉線連接電腦,工作人員提醒我可以360度移動身體及視角(但不要被電線絆倒)。頭顯很沉重,我站在辦公室中央,但也同時「站在」海的中央,浪一陣陣拍打小腿,遠方是綠島,往腳底看,是條鋪石子的軌道,綿延沉入前方及後方的海平線;就像《神隱少女》中千尋要去找錢婆婆的那條單向鐵軌,載送靈魂去遠方。我感覺赤裸,也很不安。
這部描述台灣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的作品,如一場35分鐘的夢境。觀看者離開海域,進入綠島人權園區蠟像館中關押政治犯的老營社,簡陋的上下二層大通鋪,蠟像正各自做著自己的事:睡覺、看書、畫畫、拉胡琴…。觀看者與床鋪等高,側抬頭,幾乎「撞到」掛在床外的一隻腳。一名老人走來,與觀看者眼神交會,以台語說:「我在這邊等一個人,希望你看完之後幫我傳出去。」接著,定格的蠟像轉為真人,開始動了起來。
這個魔幻的場景,已隱約在陳芯宜心中放了快30年。1993年,就讀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二年級的她,進入獨立導演黃明川的工作室,與團隊在解嚴後拍攝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口述史,因為親身接觸受難者,開始關注相關議題。其中一個經歷令她印象深刻,「(受難者)前輩們的照片都有些破損髒汙,有些破得非常厲害,我大概有半年,每天在辦公室拷貝,慢慢修那些臉,雖然我不真實認識,但每張臉都非常熟悉。」她緩緩地說。
多年後,陳芯宜拍攝公視紀錄片,拜訪台北市茶商業同業公會。拍攝時她一直覺得對方面熟,採訪後才發現,受訪者原來就是她修過的照片主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王添灯的後代,「(當下)我覺得王添灯走過來,跟《無法離開的人》很像,時空對我來說是交疊的。阿公當然不認識我,但我認識阿公的上一輩,但是他又不是他,那個感覺很奇怪。」陳芯宜摸摸自己的手臂,頓了一下說:「真的是起雞皮疙瘩。」
陳芯宜對廟會宗教活動很感興趣。採訪這天,她一身深色系俐落打扮,耳下短髮、齊眉瀏海,臉上沒有擦抹化妝品的痕跡。她說話不快,總會先頓一頓,想好了才開口,「我沒有以電影的方式思考(VR),更像劇場,我一直在想,要把看的人的身體抓進去那個空間。」她認真解釋:「你會想觸碰他(劇中人);他跟你眼神交會,人跟人之間的眼神交會還是會有作用,不管想要偷窺也好,或感到抗拒,只要引發身體的感受,(觀眾)就有機會可以進到那裡面。」
「VR跟人的夢境很像,短短旅程,像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無法離開的人》是陳芯宜造的夢,夢的內容比兒時的夢中夢更複雜。她以「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為背景,創造引路的老人「坤伯」,及他年輕時的獄友、地下黨員「阿青」二個角色;觀看者不僅跟著阿青一起被關在處決前的牢房,與其他政治犯一同望向欄外、等待唱名,也站在阿青的太太阿美身後,旁觀她焦急尋找心愛之人的消息。
發生在1950年代的故事,與當代的觀眾產生共鳴。在威尼斯影展現場,不少外國觀眾脫下VR頭顯時一臉恍惚,像大夢初醒;有人哭到頭顯內襯海綿全溼了,需要用吹風機吹乾,還有觀眾在過程中如夢囈般,忍不住與角色對話。陳芯宜想多解釋,但又說:「很多(台灣)觀眾還沒看過,先不要暴雷。」
陳芯宜一輩子在做夢,有個夢的錦囊。攤開她的記事本,除了密密麻麻的行程,還有日記跟夢的內容,虛擬與真實沒有界線,「我習慣把夢記下來,夢半醒,(開始)有意識的時候,我會記關鍵字一、二、三、四…。」有些夢的內容很奇幻,例如她曾在夢中抵達一個全黑的空間,僅有一排販賣機正發著光,她語調隨情節起伏,雙手比劃著,「有一台是黑澤明的夢,我投幣掉了一個飲料罐下來,打開一陣黑煙,完全遮蔽的黑,我也不覺得害怕,就覺得『哇!原來黑澤明的夢是這樣。』」她露出粉絲般的笑容。
陳芯宜談論到夢境,時常手舞足蹈,停不下來。多數的夢則與死亡有關。一個十多年前的夢,夢中她還是小女孩,在大稻埕外婆家。她坐在老厝四樓門口,面對著陡直狹長的樓梯,看有沒有人走上來?門鈴響了,有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走了上來,她因為擋住對方的路,老人向她擠過來,她沒有讓路,結果整個人竟然陷進木門裡。夢中她大喊「救命!救命!」哭著醒了過來,「(我感覺他)是個類似死神的人,正要帶走我的朋友。那個夢有點難過,我(一開始)沒發現是來帶走他的。」
夢的前半段,她正跟朋友在外婆家長廊盡頭的天井玩耍,抬頭就能看到草山跟觀音山;時值七夕,細雨綿綿,她們倆將胭脂丟到紅磚厝的屋頂,看著它化成一片粉紅色水灘,等待織女收到願望。但死神出現,快樂戛然而止。
小二歲的弟弟,是陳芯宜唯一的手足。「他身上常有大片瘀青,那時候以為是他愛打籃球撞到,後來去檢查就發現了,是血癌的徵兆,」她語速慢了下來,說得很斟酌,「我考上大學,放榜那一天,跟同學出去玩,在環亞百貨打電話回家,我媽說我弟得癌症了,叫我趕快回家。雖然考上大學,但也高興不起來了。」爸媽忙著做生意,那段時間她時常照顧弟弟,雖然化療一度讓病況好轉,但弟弟仍在罹病二年後離世。「我做過好幾次關於我弟的夢,倒是沒有太悲傷,他回來了,可是好像很如常,醒來也沒有失落的感覺。」她淡淡地說。
陳芯宜(前右)兒時與家人的合影。(翻攝陳芯宜臉書)「怎麼這麼年輕就死掉啊?為什麼人會死掉啊?人活著要幹嘛?這些困惑當時都有…」面臨親近之人的死亡,她的生活頓然失序。經歷巨大變故及傷痛的傳統家庭,成員即使相愛,也無法對話安慰彼此。那是很孤單的一段時間,而這份孤單很難被理解,她只能依賴酒精、藥物麻痺自己,「其實那段時間的記憶有點模糊,很多印象混雜在一起,對學校也很失望,教育體系沒有任何關於生命經驗的學習。」
死亡從此成為她電影探討的主題。2007年,她的第一部長片《流浪神狗人》,經歷喪子、罹患憂鬱症,由蘇慧倫飾演的手部模特兒,便投射著這樣的心情。「我想探討宗教跟信仰在人身上到底是什麼?人心裡面所謂的流浪狀態,沒有依靠、漂浮的狀態,要靠什麼樣的東西回來?」
2018年,她與舞蹈家周書毅合作第一部VR電影《留給未來的殘影》,被認為是她更私密的作品。她創造死前的暫留空間,觀看者穿越一個個房間,一切如夢境般毫無邏輯;先是幽暗詭異的迴廊,接著進入一個貼滿信件的房間,信件中的內容,是她真實寫給某人的信,有些對象是她弟弟,有些則是以前的情人或朋友。
其中一幕鏡相畫面,令不少人印象深刻。觀看者的右邊,是電音中狂亂舞動的群舞者,左邊則是靜止不動的同一批人,時間如凝結般超現實,如生死交界;觀看者只能看,無法前進或觸摸,透露著無法觸碰已逝之人、思念之人,深深的無力感。
全片最後,舞蹈家離開了困住他的房間,抵達一片海洋,觀看者的耳邊響起男人的聲音,輕聲說:「我先走了。」陳芯宜讓觀眾從壓抑中獲得釋放,結局也象徵靈魂獲得安息。
「我本來沒有打算要拍第二支(VR),哇好累,比電影更花錢,也還沒有回收機制。但VR還有很多可以探索,我不喜歡凝固在一個地方,想受很多刺激。」陳芯宜露出有些倔強的表情說:「這幾年有人說VR360電影已死,覺得有瓶頸、無法好好敘事,我覺得不是這樣,我也很想挑戰這個(說法)。」
因為疫情,《無法離開的人》從前製到後期,整整花了2年才完成。除了劇本複雜,演員表演不能剪接,還得全片特效後製,將空間縫合成360度的畫面,後期就長達八個多月;其中那顆蠟像轉換成真人的鏡頭,因為燈光、角度都要一樣,並要帶給觀眾「穿越」的感受,就修了一個多月。「其實拍的過程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但我做事情就是盡量做到極致。」陳芯宜說。
陳芯宜在電影《流浪神狗人》中探討人與宗教信仰的關係。(《流浪神狗人》劇照)陳芯宜第一部作品《我叫阿銘啦》風格魔幻,虛實難分。(《我叫阿銘啦》劇照)她的大學同學、如今仍是緊密工作夥伴的導演樓一安認為,陳芯宜拍電影的初衷一直都是:「搞清楚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了用電影尋找生命的答案,陳芯宜拍一部片所花的時間都相當長。她拍攝「無垢舞蹈劇團」創辦人林麗珍,便花了10年、累積7、800個小時素材,才完成紀錄片《行者》,她尋找藝術家身上的火種與本質,從舞台,至對方的生活細節。
「我拍片滿嚴謹,很多人覺得我很龜毛。」陳芯宜解釋:「我弟過世的時候,我覺得我一腳就踏在死亡那邊了,往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從我死的時間點再往回看,所以我不太會做真的不想做的事情,我用看歷史的方式在看自己,這樣講很奇怪,但我確實就是這樣想:現在做的每一步,死的時候,對得起自己嗎?」
思考生死這題二十多年,最近她也有了新的體悟。當然也是跟夢境有關。夢中,她正在被鬼追著跑,是十足的恐怖片,「跑來跑去、跑來跑去,後來有一瞬間,我突然想說,被鬼抓到,也不過就死掉啊。在夢裡,我突然什麼都不怕了。」她笑了笑,露出有點頑皮的表情。創造惡夢的人是她,消解惡夢的人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