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音樂會,下午總彩排,「吃完中飯有一些剩下的筷子,我就選一下,嗯這支還不錯用,就拿去用。」
【一鏡到底】指揮棒的祕密 衛武營總監簡文彬

高雄的衛武營剛落成時,曾被看衰恐淪為蚊子館。5年前簡文彬從德國返台,擔任首任總監。這位古典樂指揮家很鏘,不穿燕尾服、拒用指輝棒,鉛筆甚至免洗筷就是他的指揮棒。他還愛在頭髮上搞怪。
但5年後,衛武營非但沒有淪為蚊子館,還經常吸引台北人專程赴高雄欣賞演出。看似中二的叛逆搞笑下,簡文彬說只想打破框架,因為,藝術應該是屬於眾人的。
簡文彬解釋得隨意,然而他說的是音樂會時手上那支指揮棒。是的,雀屏中選的免洗筷並非用來吃飯,它成了簡文彬總彩排、及晚上正式演出的指揮棒。
衛武營總監 簡文彬
- 出生:1967年
- 學歷:國立藝專(今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音樂科鍵盤組、維也納音樂暨表演藝術大學指揮碩士
- 經歷:德國萊茵歌劇院駐院指揮、台灣國家交響樂團(NSO)音樂總監
- 現職:衛武營藝術總監
解放藝術 公共鋼琴破隔閡
56歲的簡文彬是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總監,曾在德國擔任指揮20多年,5年前衛武營開幕後,他辭去德國的歌劇院終身職,回台擔任衛武營首任總監。
我們採訪的這幾天是衛武營5週年慶,有多場音樂會、市集,來了許多民眾。我們問簡文彬最喜歡在何處拍照,答案是公共鋼琴旁。
台灣極少見到公共鋼琴的擺設,即使有,多半晾在那邊鮮有人彈奏。這台公共鋼琴卻圍滿了人,多是觀眾,琴旁站了幾位10來歲小朋友,都在排隊等彈鋼琴。攝影記者說,想拍攝簡文彬獨自站在鋼琴旁、背景乾淨無旁人的照片,工作人員表示可協調民眾暫離。簡文彬卻拒絕,他也不想打斷正在彈奏的孩子,說站在鋼琴旁跟孩子一起入鏡即可。

他說,有時會在附近偷看,「看到底是什麼人來彈,結果什麼人都有。」有完全不會彈琴的嗎?「比較少,他們會趁周遭沒人的時候,看他的動作就知道完全不會彈,連怎麼走過去、坐下來,對他來講都是很新鮮的。坐下後他可能就憑著平常看人家彈、或自己小孩或孫子有學鋼琴,他就模仿,在那邊叮叮叮,很可愛。」
先前我們問他,5年來最滿意的成績是什麼?原以為他會談這幾年吸引了多少台北人特地到衛武營欣賞演出,或衛武營製作的爆紅秒殺音樂劇《勸世三姊妹》。都不是,答案一樣是公共鋼琴。「通常大家進到藝文場館,是在一棟建築裡,欣賞時也有一個制式的氛圍。我想打破這個隔閡。」方法之一,便是這台鋼琴,「移到公共空間,把表演藝術從廳院裡解放出來,在外面、在生活環境裡也可以碰觸到藝術。」
愛唱反調 上台不穿燕尾服
他不喜歡「制式」,連指揮棒都不想固定。在免洗筷之前,前幾天彩排他用的是鉛筆,「因為有時要註記一些東西,用鉛筆很方便,要是拿別的東西,還要放下來再拿筆來寫。」
他將指揮的是理查‧史特勞斯的交響詩〈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曲子靈感來自哲學家尼采的同名原著,由高雄市立交響樂團演出。彩排時,簡文彬一邊指揮,一邊不時叮嚀:「這個地方要像羽毛在空中飄,一切都在小聲裡面,我們要掉到這個氣氛,直到(小提琴)首席又拉。」「這邊是悶騷型,不要(表露)太多。」偶爾他乾脆哼唱起來,人聲示範,例如:「這一段是從尼采原著的某一章過來的,那章在講科學,科學一定要很精準,噠!噠!噠!噠!」他還從定音鼓、長笛、小號一路講到大提琴、低音大提琴,幾乎每樣樂器都被他點過一輪。

簡文彬學音樂的起頭很隨意,幼稚園畢業後進山葉音樂教室,他的父母與音樂無特別淵源,父親是北科大教授,也是台灣第二位籃球裁判,母親學家政。後來簡文彬考上福星國小音樂班,常第一名,練琴卻疏懶,別的學生每日練好幾個小時,他只願練一小時,且連這一小時都要偷懶,若練琴時媽媽忙著煮晚餐,他會偷偷把牆上時鐘調快十分鐘,然後聲稱已練完琴,夜晚再趁媽媽不注意,把時鐘調回來。但,鋼琴依然學得又快又好。
他還愛唱反調,或說有個性。記者曾在多年前採訪過他,當時他便說,兒時因為學鋼琴,爸媽偶爾會要他在親友面前彈琴,「打死我都不彈,我又不是猴子,又不是跑江湖的,不喜歡被拿來獻寶。學音樂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是不是不喜歡人家叫你一定要做什麼?他聽了一連五聲「對對對對對」,又說:「這可以延伸到很多事情,例如人家說指揮就要穿燕尾服,嘿,我跟你講,我就是不穿!」
上了國中,他卻被兩位老師指他的演奏「沒有音樂性」「沒有層次」。他嗆老師彈鋼琴哪需要什麼層次,那位老師是知名的德國鋼琴家魏樂富,他建議簡文彬買一份「總譜」來看。
簡文彬賭氣買了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快樂頌〉的總譜,厚厚一大本。他學過好幾樣樂器,彈鋼琴時看鋼琴樂譜,拉小提琴看小提琴樂譜,這份總譜卻像一個繽紛的、蟲鳴鳥叫百花齊放的夏日花園。他在最近剛出版的新書《旅人之歌》中如此描述:「那一條一條的分譜,不同樂器演奏不同的音符,在我腦海裡跳動出磅礡的音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音樂不是只有發出聲音。原來音樂可以有這麼多層次。聲音能融合、對抗,交織出這麼多變化。」
菜鳥獲獎 中共刁難狠反制
國立藝專畢業後,他到音樂之都維也納學指揮,大開眼界,興奮地去了貝多芬故居、莫札特出生地,以及他極喜愛的作曲家兼指揮家馬勒的長眠墓地,有一天還不小心路過舒伯特過世時辦彌撒的教堂。
這期間,有兩件事也許可透露更多他的個性。一次是畢業考,一般人多半選最有把握的曲子,簡文彬卻因為愛上〈伍采克〉這首高難度曲子,不但論文寫它,連畢業考都決定指揮它,他認為畢業考就該轟轟烈烈。一位老教授衝過來:「你瘋了嗎?畢業考選這種曲子?從來沒有人這樣選!」簡文彬卻沒動搖,幸而最後如願過關。
另一次,他參加在以色列辦的伯恩斯坦指揮大賽,參賽者多半有知名度或經驗,唯簡文彬是菜鳥。他果然沒獲獎,但,評審們認為簡文彬極有潛力,決定頒他「特別獎」。花絮是「要上台,會特別介紹我,中共就開始發作。」簡文彬回憶,中國大使館忽然向主辦單位要求頒獎典禮不能出現台灣的國旗。主辦單位為難地致電簡文彬,詢問意見,簡文彬回覆:「你可以跟中國大使館說,如果中共堅持我們的旗子要拿掉,我上台時會在台上把他們的旗子拿掉。」真是狠招。隔天頒獎典禮,國旗果然有驚無險平安飄揚。

指揮是個奇妙職業,人人都聽過,卻少有人理解指揮在幹嘛,為何揮幾下手就能領高薪?簡文彬曾這樣比喻:「比如我們三個要一起唱〈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音抓準了,但也許可以在唱到哪個字的時候,你唱得多一點,或唱到『以建民國』時你要換一種音色,或者唱到『以進大同』時是換我唱。」
去理解一首曲子,也許就像去研究一部文學作品或一部經典電影。簡文彬說,需要盡可能找周邊資料,例如作曲家的傳記,或他說過的話,例如他可能寫過為何要寫這首曲子,加上分析樂譜結構。「我們就是扮演二度創作,作曲家與聽眾之間的媒介,讓你聽到比如拉威爾是怎麼想的,或讓你聽到簡文彬是怎麼看這首曲子的,那個拿捏就在我們身上。」
危險職業 挑戰團員配合度
但,指揮不只是理解音樂。樂團很大,那種大不僅是人數,更是心理上的,每位樂手都是該樂器的翹楚,從小到大一路過關斬將。當年記者採訪簡文彬時,他就說:「指揮其實是很危險的職業,因為真的在演奏的不是你,他們幫你演奏是他們賣你面子,你完全不能掌控,所以你怎麼樣讓他們可以照你的意思去演奏,這個挑戰度我覺得比較有趣。」

他用「危險」形容。並非每個團員都願意聽從指揮,最糟狀況甚至整個樂團把指揮當空氣。簡文彬曾舉例,「那種感覺我還記得,我在維也納的學長臨時有狀況不能去,我去代打,那次非常不順心,會覺得你怎麼講他們就是聽不懂。有可能是他們演奏的方式就不是我喜歡的,或我指揮的方式不是他們喜歡的。最後就公事公辦,我指揮我的,他們拉他們的,就這樣結束。」幸而,如此不對盤的狀況不常發生,至今他僅遇過4次,「我就是找不到施力點,然後他們也找不到,好啦大家都是專業的,所以我們還是很本分的把工作做好,音樂會順利結束,但就是沒有火花。」簡直高來高去的冷暴力。
好的指揮需要能服眾,他說,一開始不免逃避,對於少數不服他的、或總是準備不足的樂手,他眼不見為淨。「但後來責任感越來越重,觀眾花錢,當然是要看你們全心全意投入。」他比喻:「就是一起打仗,領軍的人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士兵。」
但反之亦然,有時是指揮很混。「如果指揮在台上沒有兩把刷子,或自己沒準備好,團員也會眼不見為淨,不理你。」他說,大部分團員也看得出指揮是否準備充足,「如果你準備得很好,即使你對樂曲的詮釋跟他們所習慣的不盡然一樣,但這一場他們會賣你面子,配合你。」
被逼裁員 遭人恐嚇砍腳筋
自維也納畢業後,他順利在德國萊茵河畔的城市杜塞道夫(Düsseldorf),擔任萊茵歌劇院駐院指揮,後來並拿到極難得的終身職,一待22年。這中間,他曾在2001年起兼任我國國家交響樂團(NSO)的音樂總監,那年他34歲,是NSO有史以來最年輕總監。
他一如畢業考時挑戰最難曲目,接下NSO總監後,也盡選些最難的曲目,例如馬勒的第六號交響曲,甚至華格納的〈尼貝龍指環〉,由4齣歌劇組成,長達14時。他在《旅人之歌》透露,當年決定挑戰〈尼貝龍指環〉時,曾有音樂大老認為他「不配指揮〈尼貝龍指環〉」,建議換德國人來指揮。恰好簡文彬的德國歌劇院老闆那時也來台灣,老闆直接說:「簡文彬有能力指揮所有德奧歌劇,包括華格納。」
總監任內6年,簡文彬也曾得罪過樂團。他在書中回憶,當年NSO是「黑機關」,後來升格成國家交響樂團時,主管機關希望趁機拉高標準,放話希望簡文彬砍掉一半的人。簡文彬反對,因為樂團不只需要技巧,也需默契。最後僅10分之1的樂手沒通過「評鑑」,但仍有樂手找立委陳情,甚至有人放話要找兄弟砍他腳筋。








簡文彬最後仍決定離開,但上述都不是原因。他認為NSO應該走出去推廣古典樂,而非固守兩廳院的城堡中。記者多年前採訪他時,他就提到:「像紙風車,319個鄉鎮你都要去,把音樂分享到很多地方,民眾喜不喜歡是一回事,但是要讓民眾有機會接觸到。」只是,大老們仍認為NSO專心做好精緻音樂即可。簡文彬請辭,「我做6年已經夠了,我真的是倒貼在做,在德國1年只能請45天假,超過就扣薪水,所以我不只沒有耶誕節獎金,有時收到薪水單甚至是零,被扣光。」他說,很多人以為他想要更大的官、或以為他想專心發展國外事業,「他們沒有一個人認為『推廣』是重要的。我看不到遠景。」
10多年後再次採訪,我向他提到這段,他解釋:「經過十幾年,現在比較好了,以前很少人願意這樣,你不懂是你笨。現在越來越多人願意花時間,你不懂,我想辦法讓你懂。精緻音樂永遠只給那一千多人聽,沒有意思,應該要給一萬個人聽。」
重要場合 愛在頭髮搞花樣
未竟之志,10多年後竟有了機會,衛武營籌備初期,簡文彬就被詢問是否願意當首任總監,他答應。衛武營不止場館大,設備更是一流,遠勝台北的兩廳院。然而,高雄有足夠的消費人口嗎?不少人擔心可能淪為蚊子館。營運目標是1年後觀眾達25萬人次,1年後,簡文彬交出30萬人次成績。他用盡方法:免費的音樂會、公共鋼琴、每月一次的戶外草地市集。他認為先吸引民眾來衛武營再說,即使逛市集,多來幾次也許就會想進音樂廳、歌劇院。
這天簡文彬秀出後腦杓,理髮師剃出衛武營場館線條的圖案。他愛在頭髮上搞花樣,工作人員透露,合作的理髮師遠在台中,但每有重要活動,他倆必定設法碰面,簡文彬還剃過老虎、玫瑰等圖案。








然而搞笑的背後有熱情更有壓力,簡文彬聊到,前陣子衛武營辦了5週年慶的內部茶會,本該開心的場合,切蛋糕前大家要他講話,「本來簡簡單單的,但前陣子有一些事,我就嗶哩巴拉講了快一個小時。滿後悔的,我沒有想清楚。」你心理壓力還是很大?「對啊,衛武營不能讓人家失望。」
他說,即使至今,每一次的指揮,「我會假裝自己是第一次指揮這首,走一次同樣的SOP,從零開始找資料、研究,總會有些新發現。」公務甚忙,他有時甚至幾個月前就開始準備,「不能急就章。」
衛武營營運副總監黃國威對我們回憶,幾年前自己還在香港的城市當代舞蹈團擔任行政總監,某次衛武營來談合作,他聽了很興奮,「原來台灣有合作的可能性,就覺得這個場館挺開放、挺多元的。」後來簡文彬邀他到衛武營,他以這次5週年慶為例,「像嘉年華、主題公園,很開放,很多免費的表演。沒有一個藝術場館會這樣run節目。」他說,簡文彬的理念是「藝術是眾人的」,衛武營可以是休閒與學習的地方,而非殿堂。「坦白說,他可以保守地做,顧好票房就好,但這不是永續、長遠之道。」
解放界線 打破古典樂框架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正式演出的那晚,氣氛極佳,簡文彬揮著免洗筷,十分投入。忽然,免洗筷撞上樂譜架,瞬間飛出。記者恰好目睹,後來便問他怎不撿起來?「大家都在忙啊,就撐到結束,我用手指揮。當然有差,但也沒差到那麼多。」他說,認識不少指揮上台會帶兩支指揮棒,一支擺在譜架備用,就是怕這種尷尬狀況。

他一開始當指揮就不愛用指揮棒,覺得太長,多半用雙手指揮,大型演出才拿指揮棒。後來發現環保筷的長度很適合,自此不再用指揮棒。不愛指揮棒的不只他,例如俄羅斯指揮家葛濟夫甚至用牙籤指揮。
沒試過短一點的指揮棒嗎?他這才說:「我後來一直在回想,當初為什麼放棄指揮棒?我覺得我都在想辦法打破某種框架,就像我不穿燕尾服,就是有點故意。」整個採訪他說了3次「打破」。打破、解放,他說的何只指揮棒或燕尾服,更像是他對古典音樂的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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