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大稻埕商圈的布行裡,穿著素T、棉褲的女子,拿著幾塊布料在身上比較,遲遲無法做決定,這時,騎著老舊機車抵達的陳忠信,拎著一個黑色塑膠袋,不疾不徐走進店裡。「師傅,哪個花色比較適合我?」女子問得客氣,陳忠信話回得乾脆:「隨便妳,這是妳決定。」
【台灣老店】固守老店一甲子 從酒家旗袍做到金馬電影戲服

半世紀前台北酒家文化盛行,位在迪化街的老店玉鳳旗袍,幫無數「小姐」製作出勾勒完美曲線的旗袍。
第一代老闆陳孝暖,在福州原是做西裝的裁縫師,來台改做旗袍,與做女裝的太太開了服裝號。第二代老闆陳忠信是長子,接下裁縫世家家業,與父親聯手拿下不少訂單。未料後來成衣盛行,訂製旗袍式微,一度辛苦到要打粗工。直到接下電影《刺客聶隱娘》戲服訂單,方挺過難關。重新打響名號後,陳忠信轉型做起高級訂製款,面對客人選擇的新布料,老師傅挑燈夜戰,在走過半世紀的店裡,做出一件又一件跳脫傳統、讓女人更美的旗袍。
個性老師傅 直言不諱
沒收介紹費,布錢也與他無關,單純希望讓自家旗袍有不一樣的質感,才幫忙推薦布行。「我不能跟店員配合、不會幫客人挑布,到時做出來旗袍妳嘸甲意,我不要夯這個枷(自找麻煩)。」
待女客做好選擇,陳忠信從袋子裡翻出包袖、領子版型擺上桌,再拿自製台尺開始量身。頸圍、胸圍、肩寬…量了十餘處,「妳肩膀像男生比較寬,現代人玩手機、電腦,肩線都往內凹。內衣看看要不要換罩杯,這件太小不行,照這尺寸做,以後穿挺一點,胸部就不會合。」一串話說得連布行老闆都冒冷汗,幸好客人上網搜尋資料時,就知道老師傅的規矩與脾性,豁達接受建議。
「你就要敢講,不要等人試穿嫌棄,細漢被叮到臭頭,我攏到這歲數啊!」1953年出生的陳忠信,做旗袍快60年,縫製過上萬件旗袍,早有一套與客人相處的模式,醜話說在前頭,避免事後客訴。旗袍完工需時1至2個月,看布料、設計,收費5,500元至上萬元不等,「有的人很趕,我罵她啊!訂餐廳都要提前2個月了。」

前置作業完成,客人付了訂金,陳忠信騎車回到霞海城隍廟前小巷裡的老店。像是搭上時光機回到過去,白底紅漆的玉鳳旗袍專家招牌下、對外的透明櫥窗裡,穿著紅色旗袍的模特兒數十年如一日,展示的是舊日流行與氛圍。「30多年前生意變歹,店面就隔成二邊,一邊租人。」僅存的十餘坪空間,被工作檯與縫紉機占據大半,2人要並行都難,磨石子地上散落著剛裁剪完的大小邊角料,視覺上更顯擁擠。
「古早時代是在更裡面的違章建築做,我老爸原本是做西裝,後來才學旗袍。」從保溫杯裡倒出溫熱的即溶咖啡潤潤喉,穿著簡單Polo衫、一頭花白的陳忠信,聊起家族過往。
「台灣有分上海派、福州派。上海派人客攏是老蔣那些官員夫人,做工比較精細;阮是福州師,比較節儉,會留要放的空間,胖、瘦都可以改,工卡粗,價格對半砍。」早年玉鳳旗袍大宗訂單來自酒家小姐,陳忠信笑著說:「她們都要無袖、開高衩,一天就可以趕出二件。」
長子承家業 從小入行
玉鳳旗袍第一代老闆陳孝暖1945年從福州來台灣,與做洋裝的妻子鄭玉金婚後生了6個孩子,2人白手起家,在西寧北路上開了「玉鳳服裝號」。陳忠信是長子,有記憶以來身邊就是布料與剪刀,「大囝都要接爸爸的工作,書讀不多,做比別人多。後來經濟跟時代變化,大家書都讀得高。」

幼時每日幫忙家裡事,讀書常遲到,「國中讀一年就被退學啦!」沒有表哥、堂哥帶他嘗試其他工作,和父親吵架也沒地方去,承父業是宿命,但裁縫師的兒子也有過體面風光,「老爸有疼啦,有一年去高雄,他特別替我做一件西裝,只有我有,別人沒有。」
玉鳳幾乎是與酒家文化共生共榮。1960、70年代,北投、大稻埕的酒家文化正盛,「小姐」都穿旗袍,家中生意大好,請的師傅也越來越多。陳忠信雖是頭家仔囝,從小學到大,卻因人手不足,當了數年打雜的學徒。「我十三歲開始去酒家。找小姐試衫啦!」
升上師傅位置後,陳忠信更拚了,「以前連著布料一件500元。小姐有旗袍才能上班,不在意針粗,要的樣式簡單、無袖,做就很快。」那時,父親負責外務,帶著布樣出門讓人挑選、幫忙量身,再打電話回家讓陳忠信縫製,父子倆合作無間,「我會看其他師傅怎麼做,再去調整,彼陣技術已經比我爸好了啦。」

後來陳忠信入伍當兵,舊店面被拆除,1976年退伍後,老父買了現在的房子,重新開業,又維持了2、3年的好光景。「老蔣過世那年頒發禁娛令,後面又廢娼,生意愈來愈歹,我老爸就說要退休,店交給我。」結合洋裝、女裝元素的改良式旗袍興起後,花樣多、價格便宜,更是雪上加霜。
做影劇戲服 熬過難關
往後10年,玉鳳旗袍僅有零散客戶,不過而立之年,學了一輩子裁縫手藝的陳忠信,就面臨英雄無用武之地,只能去做粗工,幸好厝是自有,少了房租壓力,總還能度日。
1998年,陳忠信走到人生的轉折點,那一年做電影美術設計的黃文英接下《海上花》的工作,「她到永樂布市找材料,戲裡有些比較小的要人做,剛好找到我。第一件要給我做,我說怎麼可能,那時候很抖啊,但她信任我,我就試試看,互相啦!」戲殺青後,陳忠信又接了《梁祝》等舞台劇的工作,待黃文英參與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戲服就交由陳忠信負責。

「《聶隱娘》的設計師很認真,每天都到店裡討論要怎麼做。」家學淵源加上小時候也學過女裝剪裁,陳忠信很能調整作法,「有時候要做披風、跳舞的衣服,我就用女裝裁剪法。」這戲一拍就是五年,後來又有奧斯卡金獎導演馬丁.史柯西斯執導的《沉默》,玉鳳旗袍終能熬過最辛苦的日子。
看似收入穩定,陳忠信卻發現不能僅依靠戲服,「一部劇拍完,後續市場風格會改變,大家會不想再看古裝劇啊!」結束電影工作,玉鳳旗袍已重新打響名號,他規劃著幫老店轉型,走向高級訂製路線。
過往幫人做旗袍,跑單的不少,「我都讓客人自己挑布過來,不然我挑的做出來她不喜歡,不就白了工。」他指著掛在櫃子裡、幾件覆著薄薄一層灰的旗袍,「這邊的衣服都是沒來拿的。有小姐訂做以後,她生意不好、不做了,就沒來。我最怕買來的布價格只有2、300元,我訂金收200元、1千元,做完她不喜歡就乾脆不要了。」
店開在迪化街,最方便的就是鄰近布市。陳忠信推薦的布行不一定是熟識的老店,「有個客人跟我訂過3百多件旗袍,她是一家公司的董娘,看過很多布,知道品質好不好。她常去的一家店,老闆會去逛國外的展,進歐洲比較特別的布,我就會讓客人去挑挑看。」

創新訂製款 順身修飾
拿到沒碰過的材料,他也會緊張,但幾十年磨出的功力足以應變,「以前客人說『別人做的比你好』,足鬱卒,就是要跟他拚啊!會一直改變製作方式。」非中國風、大膽撞色的布料,樣式就要跳出傳統,「還有要加蕾絲的,搞很久。」碰過噴金蔥的彈性布,一遇到蒸汽熨斗,布料鬆弛,打好的版突然不合,只能在縫製過程中想辦法解決。
「有的人胸部很大,或是雞胸,做出來不好看。來找我,我都做得很合身,那是我的技術啊!從剪裁就要不一樣。」問他差在哪兒?陳忠信口風很緊,「我都是半夜關起門來自己做。以前有中國人要來學,我只說一句話:留一口飯給我們台灣人吃。」

也不是沒收過徒弟,「5年前有個大學畢業生來學,學成後發現生意難做,後來去開小吃店。」3個兒女也無意繼承,老店就是陳忠信一人守著。客人不多,1個月頂多做個10套,更多時間,他把手藝轉移到希望傳承下去的在地八將文化。
「這間店開4、50年,厝邊頭尾100公尺範圍內,沒半個給我做。辦喜事就一次而已,都用租的啊!」陳忠信有些感慨,但也不會完全無客群,「現在有經濟能力的女人出席正式場合,會想要有一件自己的旗袍啦!淘寶網買的不合身,就會來找我。」
他開玩笑說:「來找我的都是美女耶!」縱使有些微缺點,陳忠信也要讓她變完美,「穿旗袍就是女人想幫自己裝潢,要因應時代變通,替客人修飾。再戴上耳環、擦上口紅,人生就會不一樣了啦!」如同他的人生也因為旗袍,跟一般人很不一樣。

顧客這麼說:量身打造最合適
我本身對手作、織品很有興趣,一直都想嘗試穿旗袍,曾經去租借,但穿起來不那麼合身,後來就想要擁有一件屬於自己的旗袍。陳師傅做得真的比較貼近身形,介意的缺點例如我比較在意小腹,他都能幫忙修飾。但師傅講話很直接,溝通時可能心臟要強一點。 徐小姐,台北人,教育業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