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再拉回這一天上午，抵達約訪松菸誠品咖啡館，見阿姨坐角落聚精會神研究菜單，「看了菜單，這邊低消是每個人190，我飲控，所以點兩杯咖啡就好了。」美食YouTuber飲控這件事還是讓我啊了一聲，她慎重地說：「我平常不吃精緻澱粉，我們通常拍片是禮拜二，禮拜二拍完之後，三四五六日只要亂吃，就會水腫，所以都會嚴格飲控。」
34歲的阿姨穿著綴滿水鑽的旗袍受訪，在文青百貨公司異常招搖，她解釋衣服是朋友送的古著，本是今年和麥當勞香芋派合作拍片要穿的，但讀了我們訪問蔡琴的文章，心想穿出來亮相，會有一種旗袍店二代經營人的架勢。我們在商場拍照，她斜倚著電扶梯上上下下，一旁OL亢奮地議論著：「沈，是沈誒！」十足大明星的氣場。時間拉回2019年10月15日，她上傳第一支影片，她手忙腳亂做著蔥油餅，口條有些生澀，當時的她決計想不到日後會有這樣柳暗花明的發展。
她大學念銘傳數位媒體設計系，畢業後擔任班上同學插畫家「馬來貘」楊承霖經紀人，隨後跑單幫，在網路上做韓貨批發，未料遇到疫情中挫。拍影片，也是當年待業中，與插畫家男友徐子凡關係緊張，覺得不被重視，想藉由拍片，感受被需要的滿足感。最初，只是她和男友一搭一唱，按著Google評論開箱街邊小吃，後來學生時期的好友豚比和劉安宇、劇評人「劇評可以毒舌，待人必須親切」豬大爺陸續加入，企圖心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但拍著拍著也變成兵強馬壯好大一支隊伍。
5年過去了，陪沈團一共拍了340支影片、328集Podcast，與2016年、2017年便跨足影音拍攝的百萬YouTuber相較，34萬訂閱戶著實不算高，卻有溢出網路世界之外的影響力，「悲五」（悲傷五階段）、「關耍」（關公面前耍大刀）…他們將年輕人的簡語文化發揚光大。去年，在南港瓶蓋工廠辦4週年市集，排隊等入場的人潮綿延3、4公里，造成交通癱瘓。今年春天，開發「沈早俱樂部」早餐品牌，與全家推出聯名三明治，本來是期間限定的商品，未料熱銷到變成常態商品。是了，今年農曆年，蔡英文任內最後一支影片，也是與他們合作，拍片逛家樂福。
影片當中，阿姨扮成蔡英文，豚比則男扮女裝，裝可愛問蔡英文她漂亮嗎？綜藝笑果十足。豚比說：「一開始拍片，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是鏡頭語言，也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節目，但你知道做什麼事觀眾會很喜歡，就盡量放大那個比例。」放大什麼比例？放大耍花癡的比例，放大耍怪的比例。上世紀60年代安迪沃荷說：「在未來，每個人都有可能出名15分鐘。」一甲子過去了，活在當下，15分鐘的成名時間變成了15秒，分分鐘都有新刺激的網路世代，誰能掌握新媒介，用新鮮的語言抓住眼球，抓住專注力，能大量，且持續不間斷地產出內容，誰就贏了。
專訪隔天，跟阿姨與子凡南下歸仁拍片。高鐵上她一臉疲倦漠然，彷彿通勤社畜，然而到拍攝地點，就定位，一開機，她捧著車站餐廳買的蛋沙拉三明治，笑話張嘴就來，完全不打草稿。穿梭歸仁巷弄中，「這是一顆不急於展示自己企圖心的bagel。」「這顆水餃的皮雖然皺得像濕紙巾，但油脂的香氣很夠，但如果水餃初體驗是這顆，那它就是永難忘懷的初戀水餃。」
3年前拍片，她開箱麥當勞香芋派，原本只是自己愛吃，拍好玩的，未料拍到麥當勞上門邀約，今年穿婚紗在馬路奔跑，說自己是嫁給香芋派的女人，還自掏腰包發行迷你專輯《我是一個很M的女SHEN》歌頌香芋派。
她言語浮誇、俗氣，但也不吝於展現自己的俗氣，樂於把「蕭貪」「八婆」「阿姨」這樣的標籤往自己身上貼，「現在很多人都會有人設，但我這個人很健忘，如果我今天螢幕表現是設計出來的，那我一定會忘東忘西而做不來，所以我只能當下說出自己心裡的感覺。然後女生都很介意自己開始被叫阿姨，可是我就覺得我們如果自己先叫在前頭，就不會有人這樣叫我們。」「但30幾歲就叫自己阿姨，那我們這些4、50歲的叔叔嬸嬸豈不是要去選塔位了？」她一臉歉然說：「所以我們有在修正啦…」
受訪時，她滔滔不絕，無法忍受任何空拍，急於填滿每一個空白，她正色說道：「我覺得我個性就是這樣子，我沒有辦法接受別人覺得我無聊或安靜。」「這會跟妳在家排行老二有關？一個姊姊、一個弟弟，妳卡在中間不上不下，只好耍怪求關注？」「我爸、我媽、我姊、我弟其實都憨慢講話。我爸雖是長子，但我覺得我奶奶比較疼她其他的小孩，雖然也沒有冷落我們家，但小時候回阿嬤家過年，小孩子真的可以感受到阿嬤對媽媽比較不好這件事喔，沒有人要我這樣做，但我發現只要多稱讚阿嬤，好笑神（台語笑容滿面之意），阿嬤會開心，這樣似乎就可以幫我家爭取到比較多積分。」
耍寶搞怪是為了家族生存，也是南部的孩子北上讀書，為融入環境的生存之道。她染金髮耍怪，報名參加《大學生了沒》，那是被她戲稱「鄭進一摔跤選手」的「前沈」時期。她急於表現，急於討好身邊每個人，豚比說她哪裡只是阿姨，大學時期她很會照顧人，照顧到每個同學都叫她「阿嬤」了。但她的關心是拿捏不準輕重，馬來貘大二、大三與她交好，是能一起喝酒、打電動的好姐妹、好兄弟，後來馬來貘認識外系新朋友，兩人互動少了，馬來貘帶朋友回宿舍，在房間有說有笑，她在牆的另外一端甩門發出好大聲響說「吵死了」，她說她那時候太想討好別人，太怕別人離開她，說自己還發萬言書給馬來貘，說自己聽到徐佳瑩的歌會想到自己處境，自艾自憐，搞到馬來貘說：「我們是不是先不要聯絡？」
友誼是這樣，愛情也是。她與徐子凡2014年在交友軟體認識，對方照片一看就是她喜歡那款「戴眼鏡，有病弱感的男孩」，網路上聊了1個月，她主動出擊，約男方去大安森林公園騎單車，主動牽男孩的手，拉他去暗巷接吻。沒有跟男生談過戀愛的女生，積極瘦身，割眼袋，在一段關係感受不到愛，便習慣自我否定，希望男友告訴她自己沒那樣差，但完全忘了別人沒有力氣來回應自己的情緒。拍片，完全是自我肯定，也是自救。以往是自己需要男友的肯定，拍著拍著，現在是忙到忽略男友，「應該是兩年前自己生日前後吧，我曾經想要跟他求婚，自己都去訂做戒指了，然後一忙就忘記了，有時候我做一件事情，只是我想證明自己做得到，而不是我真的有需要這件事。」
她忙到節目中，夥伴們戲稱她是女企業家，子凡是她包養的人了，「我不喜歡包養這個字眼，我不喜歡因為我自身的成功，而造成別人價值被貶低，」她愧疚地說：「其實，我有在痛苦這件事情，我覺得我好像剝奪了一個人閃閃發光的機會了。」「那是妳自找的不是嗎？節目中，豬大爺不是說妳在公司不知道手邊在忙什麼，怕子凡餓著，還不忘叫豬大爺幫他訂便當叫Uber，完全把他當小孩子？」「我真的好像都把身邊的人寵壞了，」她說：「不管是楊（馬來貘）還是凡，因為我自己就會想說我可以先把哪些事做好，他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專心畫圖就好。」
她不僅寵男友，也寵朋友。知道共事夥伴喜歡的IP，逛街買紀念品一次都是買5份起跳，工作叫麥當勞給大家吃，5個人會叫10人份。同事們叫她沈老闆，但其實合作夥伴皆沒有簽工作約，都是拍一集影片領一集錢，豬大爺說：「每年都會賣周邊商品，她會發獎金給同事，美其名說是賣周邊賺的錢，但那時段商品根本還沒結算，根本不知道扣掉成本支出，毛利額夠不夠支付那麼多獎金，她往往會逃避精算最後的總數，直接先發錢。作為朋友，跟她共事很幸運，但如果是當她公司的財務，我會去給車撞，因為每年會產生很多負毛利的支出。」
她也寵粉絲。出外景時有粉絲靠過來拍照，他們忙拍片耽擱了，轉身粉絲不見了，她挨家挨戶問：「誰剛剛想跟我拍照？」其理由是如果他沒有拍到，搞不好會有遺憾啊。她不拍片的時候，就在網路上海巡，粉絲在IG、Threads抱怨買不到三明治，或者團購有問題，馬上回覆，彷彿觀世音一樣聞聲救苦。一開始經營頻道，她時時刻刻會Google自己的名字，看看有沒有人在討論，然而名氣是雙面刃，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怨念。Podcast每更新一集，忠實黑粉就會留一顆星，廢話多、來撈錢、讀錯字…留苛薄的評論，明知黑粉也是粉，但企圖討好全世界的人還是受傷了，傷到要去看心理諮商。
「諮商師說他們（黑粉）的人生只是需要抒發管道，並不是否定你這個人，但是看到那些文字我還是會難過啊，然後他（黑粉）會開始罵其他同事。大家只是來陪我玩，陪我錄音，那我害他們被罵，也會愧疚，也會不好意思。」這個活力四射的阿姨說，經營頻道已經不肖想當什麼百萬YouTuber，就穩穩地走，走到走不下去再來煩惱就好了，但她始終無法對留言無動於衷，「我去年7月有認真考慮要把陪沈團收起來，因為那時候家中的貓貓狗狗相繼離開，子凡身體也開始出問題，大家生活都很緊繃， 我覺得整件事都是因為我的問題，陪沈團收掉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些問題呢？」
出名要趁早，太晚了，全都是煩惱，都不痛快了，不單單是阿姨需要去心理諮商，豚比也開始看心理諮商，「我5年前就是一個徹底的路人，IG追蹤才300多個人，單純就是我的朋友們，跟KOL沒有一丁點關係。5年過去了，追蹤數到了3萬多，我朋友都說我是社群富二代，就是家世背景很好，有資源，但不珍惜。」阿姨忙到沒空結婚，只為香芋派披婚紗，而豚比這個單身的、好看的男孩不思進取，一門心思就只想談戀愛，男孩一臉疲倦地說：「流量給了底氣，應該覺得自己是被愛的，然而陪沈團在我的感情世界反而變成一個心魔，因為覺得自己在影片的樣子，大部分男同性戀是會沒胃口的。拍片讓我受歡迎，但某種程度又覺得自己破破爛爛，所以抵消了…我也知道不該這樣負面思考，這樣想實在太扭曲不行，所以我也開始看心理諮商了。」
年輕的時候，渴望被看到，渴望被關注，他們成功了。5年前，拍片去河內開箱星宇航空，只能搭經濟艙；5年後，已經可以搭商務艙舊地重遊，然而功成名就是需要付出代價。拍片起家的網紅所到之處引來歡呼，彷彿明星，但網紅和明星本質上還是有所不同，明星偶爾發片，上上通告，保持神祕感讓粉絲崇拜；但網紅得每個禮拜更新影片，得扮親切，得把隱私攤在大家面前，柴米油鹽，貓貓狗狗，掏空自己，耗損自己。
「總是迷惘，我以為這算不正常，可是過往，我以為這次會遺忘，還沒學會把事情放到一旁，還沒學會把自己放在心上。」她歌頌香芋派拍MV，嘻嘻哈哈唱著唱著，居然變成了人生的喟嘆。故而一邊寫稿，一邊看著她最新上架的影片直播，她在台南金華路尋覓美食，喳喳呼呼途經美之城，抬頭瞥見自己與早餐店聯名商品的布幔，見布幔上的自己閃閃發亮，笑得無懈可擊，影片中的女生突然哭了，「那時候我比較不累，比較好看；我最近工作好累，我狀況好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