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永遠年輕 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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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華在捷運中山站PAR STORE,一家賣黑膠唱盤、復古錄音帶、小誌和潮T的獨立小店,剛好都是他熱愛的事物。
徐華在捷運中山站PAR STORE,一家賣黑膠唱盤、復古錄音帶、小誌和潮T的獨立小店,剛好都是他熱愛的事物。
年輕時,我們望向遠方,以為聽對的音樂、穿對的衣服、追隨對的人,有一天醒來,便長成期待中的大人,成長實際卻更複雜。
美國台裔移民第二代徐華,用20年的時間,理解大學時代一場友人的變故,將那段經歷寫成《Stay True保持真誠》。書中他用盡記憶,淘洗對亡友的思念、90年代的飛揚、台美二代的移民日常。去年,美國普立茲首次創立自傳文學獎頒給了他。評審如此寫道:「這是一部優雅而深情的成年記述。」
剛過去的夏天,我們和徐華一起經歷颱風、北中南的書店旅行,還有一場在地下室的音樂與小誌活動,沿途有NewJeans、甜甜圈、皮卡丘、搞怪T恤…90年代的流行回來了,台美關係有些不同。逝去的,永遠年輕。
如果要選幾首歌將徐華和阿健的友誼拍成MV,海灘男孩的〈God Only Knows〉是必須。幾個柏克萊加州大學男孩,週末聚在宿舍電腦前,用聊天室和陌生人說垃圾話,夜半開車去找甜甜圈,他們一邊高唱,「God only knows What I'd be without you…」一邊一個一個地走音。大衛‧鮑伊與皇后合唱團的〈Under Pressure〉也不能忘記,當「This is our last dance, this is ourselves…」的歌聲響起,他們會振奮到奪門而出,畫面切換到丟在汽車踏墊的錄音帶、加州公路和橘紫色天光。這些,都是徐華珍藏,1998年結束前阿健還在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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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華在大學教書,學生在教授評價網站最常給他的評語是「酷」或比他們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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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訪問環節到最後了,主持人試著感性結尾:「如果阿健今天知道,你為他寫的這本書,出版之後把你帶到世界各地,甚至帶你回(台灣的)家。你覺得他會說什麼?」「呃,我不知道。」週日下午的書店鬧哄哄,問題怎麼回答,好像都會有點戳到情緒,徐華露出這不可能的笑後,有些苦澀地說:「我想,他會笑我吧。」
凱米颱風後,在新店誠品造成大爆滿的是作家徐華。他以阿健為封面和主題的回憶錄《Stay True 保持真誠》不但去年橫掃美國各大媒體網站最佳書籍,也拿下美國普立茲首屆舉辦的自傳文學獎。《紐約時報》剛公布的21世紀百大好書,它同在榜上。徐華長住紐約,第一次在台灣有公開活動,大學教授、時尚編輯、回台放暑假的留學生都來了,其中一半是年輕人,他們打扮低調有型,看起來就像是會去聽落日飛車、hyukoh獨立樂團並灑上木質香水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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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華(右)在普立茲頒獎典禮現場。(翻攝美國在台協會網站)

少時遇挫折 父分享歌單

47歲的徐華也是,紺藍條紋亞麻襯衫搭九分降落傘褲,New Balance復古運動鞋配的是略鬆中長襪,而不是2024年所謂老人才穿的踝襪。到台灣幾天,他已經在IG限動連發多張他和NewJeans限定快閃店的照片。分享會上,眾人聽聞他是Bunnies(粉絲俱樂部名)不免吃驚─畢竟書中他是13歲就追隨傳奇樂團Nirvana的文青,主持人問他為什麼喜歡?他一臉不可置信:「有人不喜歡嗎?」全場大笑同意。
我們在巷弄咖啡店見到徐華,他搭著8歲兒子的肩,兩人輕聲用美式英語聊著抵達。徐華綁著頭帶,也像成熟的90年代嘻哈少年,他對自己的裝扮輕描淡寫:「這是我爸爸的手帕,因為我頭髮太長刺到耳朵,索性綁起來。」訪談以英文進行,偶爾講到「我巴巴」時,他自然地從英文切換成ABC腔。
身為音樂文化評論家,徐華有一種介於酷少年和大學英語系教授的從容。當你興奮拿出他可能感興趣的唱片、老物件,他會眼睛一亮,短促而上揚的發聲:「噢。」就這樣。但若請他寫一篇關於口袋的歷史,或某作家深度訪問,他又能寫得無比深刻迷人。他已不太嚷嚷Nirvana如何改變13歲的他。比起說服大眾,哪些音樂比較優秀、哪些音樂比較糟糕,他更感興趣的是音樂背後的社會意義,他寫吐派克,寫鄧麗君,寫戰爭下一間烏克蘭的唱片行,也寫疫情期間受到矚目的YouTube創作者。但,面對可能被輕易詮釋解讀的問題,例如父親的音樂品味?他如何寫出內心深處的恐懼?他回答的開頭常是:「我不知道。」你不確定他是尚在思索,或因長年在大學教書,習慣將答案開放。一位採訪他的美國記者形容,徐華就像那些不受歲月影響的亞洲中年男子,裝扮是年輕的布魯克林爸爸,氣質是加州成長的自信隨和,然而不確定是否出於謙虛或禮貌,談到族裔政治問題時,徐華似乎有意避免更激烈的交鋒。
他是寫者,音樂串起他的青春。而他最初聽到的聲音,多來自父親。
1987年,徐華的父親因為工作,從矽谷回到台灣,那是張忠謀創立台積電、台灣半導體業剛開始起飛的年代,他們開啟移民家庭常見、父親在台灣工作、媽媽帶小孩在美國的兩地生活。徐華10歲第一次暑假到台灣,對新竹的印象是風大和荒涼,最期待週末到中華商場買電腦遊戲卡。《Stay True保持真誠》的讀者對徐父應該都印象深刻,跨海用傳真為兒子解數學方程式外,還會在每封信最後詢問徐華的想法,「大概是獨生子的關係,我們關係很近,不太吵架。」我們在台北、高雄的講座看到徐華的雙親,口罩、帽子戴緊緊坐最後一排,講座結束便旋即離開。徐華說,爸媽低調,一次文章刊登前,《紐約客》想做事實查核,他們也不願意。
理工科的父親,聽披頭四等「垮掉一代」,也聽英國搖滾樂團,據徐華說,他還有一段奇怪的重金屬音樂時期。雖然他否認聽音樂是受父親影響,「小時候只覺得音樂是大人的事,我要找更酷的活動。」但他保留諸多父親和他一來一往分享歌單的信,像他遭遇挫折時,父親曾給他一卷巴赫組曲錄音帶並寫道:「這音樂好像在嘗試觸及『真正的自由』這個母題。我還是喜歡貝多芬、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巴爾札克、楊納傑克。當我感覺不太好的時候,我會聽這些讓自己平靜下來。當然,巴布‧狄倫跟尼爾‧揚也會產生一點療效。你呢?」

首次見阿健 一度討厭他

在美國,他們住矽谷,辛苦或不能和早期亞裔移民比,但生活總有一些隱微的刺,例如父親在美國公司的升遷天花板,或他後來聽父母說,在德州的牛排餐廳遭到歧視。問徐華,你曾感覺自己是弱勢嗎?「那時候還小,你活在自己的世界,並沒有感覺。只是當然,你會看到有些人活得比較容易。」他說,因父親而回台灣的經歷,讓他對世界有不同想像,「打開電視,看到成龍、周潤發,你知道有個地方,亞裔面孔當明星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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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徐華(左)和父母。(徐華提供)
「第一代想的是生存,後來的人負責講故事。」他在書中自我總結,「多元文化」後來是徐華在學術專精的其中一個領域。但他進入柏克萊加州大學時,對未來還不是那麼確定。那時,音樂、穿著才是他追求自我認同最重要的事,柏克萊吸引他的是披薩、左派自由的世界,還有校園方圓四個街區內的唱片行、舊書店和古著店,當時已開始製作小誌(其中一期長文批評《飛越比佛利90210》)的他,在車上放的是低傳真風的獨立搖滾樂團人行道(Pavement),他希望找到他的同類,完全不符合他「標準」的阿健卻闖進他和他的朋友圈。
「第一次見到阿健的時候,我討厭他,討厭是強烈的詞。當時的我,無疑是個勢利眼的青少年,」徐華說,剛入學他就確定阿健不是他要的朋友,阿健穿Abercrombie & Fitch,被邀請加入兄弟會,那都是白人主流的玩意,而且阿健竟然還跟他同樣是亞裔,只是在美國已經好幾代的日裔。這樣的阿健,竟然看出他穿搭的用心,主動和他搭話,他們漸漸成為死黨,90年代所有主流的、前衛的、邊緣的音樂,都成為他們青春的主題曲。他們本該一起長大,直到有天漸行漸遠,像所有中年宿命那樣。
1998年,距離他們成為大四生前1個月,阿健舉辦的喬遷派對,徐華提前離開。那天,他的約會就要大進展。那個深夜,阿健遇上搶劫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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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徐華的宿舍,中間者為阿健。(徐華提供)

某部分的我 停滯在變故

悲劇來得太隨機、意外,原來所有日常都成為究責的遺憾。失去阿健的傷慟,徐華在美國宣傳期重複太多,太沉重,這趟台灣行,我們不再多問。有一段書中沒寫到、他想到和我們提起的是,有次他和阿健去二手唱片店淘寶,出來時,他看阿健拿著類似大衛‧馬修樂團的唱片,感到非常不酷。直到多年後,他才意識到,阿健願意花時間陪他去奇怪的店,小心翼翼維護他鑽牛角尖的品味和自尊。
阿健的離去,讓徐華對未來無限希望和抱負驟然停下,他將90年代所有會讓他想到阿健的歌曲封存,帶著阿健閱讀畫線的《何謂歷史》前往東岸,開始他的碩博士旅程。他聽大量的嘻哈音樂,在網際網路剛萌芽階段,為一些獨立網站和刊物寫樂評,他也從地方報開始當記者。他依然是那個品味刁鑽的人,但他花更多時間留意不經意的小人物,比起典範,他更關注失敗的人。2015年,哈佛大學為他出版《一個漂流的中國人:橫跨太平洋的夢想與失敗》,亞裔研究熱門主題如賽珍珠和《大地》,他認為太無趣,嘻哈王者總是在相互叫囂(beef)中誕生,他找到同時期一位自費出版還和賽珍珠嗆聲但不停失敗的奇葩人物,寫出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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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華為《紐約客》寫評論外,也做人物採訪,包括《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作者王鷗行、《女戰士》作者湯婷婷、《樹冠上》作者理查鮑爾斯。他說,人物特寫最重要是對方是否足夠有趣,讓他想問一堆祕密問題。
徐華結婚、出書,在大學謀得教職,成為《紐約客》的專職撰稿人,看似一帆風順。只有他和當時的朋友知道,某部分的他還停滯在那場變故,他還在步下殯儀館的講台。直到2016年。「那年川普當選,大家太震驚,不只我,很多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未來,突然就向後退。我不該認為總有時間,我必須做些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如此深陷於悲傷?」徐華看向桌子,少見有些激動。

以為解謎團 其實是執念

3年後,他著手翻出泛黃的傳真紙,重新捲動卡帶,將自己寫回去,把阿健寫回來,90年代的吉他鼓聲再次響起。這次,他終於明白,人可經歷痛苦和悲傷,同時感受到快樂,「年輕時,我只是感到悲傷,現在我明白,能夠談論快樂的事情,並不意味你拋棄悲傷的記憶,這是我年輕時永遠無法意識到的。如果你仍然沉浸在悲傷中,不用急著弄明白。這是我作為年輕人學到的東西。我等了20年,才把那些情感寫進書裡。」
完稿四百多頁,是後來印發版本的2倍,那是他的樹洞,「阿健過世後,我保留所有東西,我們抽的最後一包香菸、票根,我把這些東西都放在一個信封裡。我當時認為,擁有足夠多的東西,事情就會變得有意義,好像這些東西隱藏些謎團,等待被解開。實情是,沒有什麼故事。這只是一個隨機的、可怕的事件。完成這本書後,我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執著於保留所有這些東西,不僅僅是與他有關的東西,還有我生活中的其他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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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華(右)在台灣第一場《Stay True保持真誠》分享會,擠爆現場。
話雖如此,他返美的背包上,掛著一大串這趟台灣行的回憶:NewJeans的周邊、讀者為他編的幸運繩。他用「酷」來形容過去幾週,「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台灣並不是特別有趣的地方。但現在我走在路上,有趣的人與我在美國看到的完全不同,我為其中很多東西感到興奮。」在我們穿插討論亞裔創作、手機成癮、網路社群等不同主題時,他總會回過頭說:「但我們不知道年輕人怎麼想,是吧?」散發一種打從心底相信年輕人的真心。
在青春的MV,他和阿健會永遠年輕。真實的生活,他會獨自聽新的音樂,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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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徐華喜歡上韓國Y2K代表當紅女團NewJeans,甚至還買了周邊兔兔玩偶。(翻攝自徐華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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