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高鐵上,小說家林俊頴從背包裡掏出一枚玉扳指。「我祖母一出生就沒有父親,7、80年後我外曾祖父撿骨,從墓裡頭拿出這個,我六舅公留給我祖母當紀念,我祖母後來把它給了我…」他邊說著,邊小心翼翼將扳指遞到我手中。扳指驚人的冰涼,我一時恍惚,竟無厘頭問:「我看這材質,應該是很貴的玉吧?」
一鏡到底/獻給祖母的宮殿 林俊頴

小說家林俊頴花了大半輩子思考琢磨,最終一筆一畫以文學技藝,打造了華麗的台語文原鄉殿堂。從祖母訴說的故事出發,文字蔓生在時間縫隙,長出形音義俱全的新葉繁花。耗費如此大功夫,只為留住語言,與祖父母的記憶。「我這輩子不可能再碰到第二個,比我祖母對我更好的人。」他如此形容與祖母間的情感。
「應該吧!」林俊頴愣了下後笑著說。近十年來最長的冬天,卻在我們一同探訪林俊頴的故鄉彰化北斗,亦是他筆下小說世界裡「斗鎮」原型的這天,天氣出奇的好。
林俊頴小檔案
1960年生,紐約市立大學Queens College大眾傳播碩士。2012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著作《我不可告人的鄉愁》2012年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某某人的夢》獲2015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與金鼎獎,《猛暑》獲2018年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

血緣榮光 構築創作底蘊
那當然是品質上好的玉。林俊頴祖母的父親是秀才,家族在地方上是牽引經濟、政治脈動的仕紳大戶,隨便從族譜裡頭抓個七堂兄六表弟出來就是台灣一個時代剪影。但訪談過程中,作品已獲獎無數的林俊頴卻不攀著這點血緣榮光,誇誇其談當中的本土價值。今年65歲,戴著圓框眼鏡的他,許多時候面對提問,總還像個課堂上偷看武俠小說,卻突然被老師抽問的好學生,有些苦惱,卻又不想違背良心似地緩緩笑著回:「我真的不太擅長用說的回答,如果有補充再用文字訊息回你好嗎?」
接著午夜,通訊軟體亮起他傳來優雅美麗的文字:「…十多年後,我對小說的認知更清楚,也更有底氣吧?我一定要寫出小說的獨特銳利,再小說化我的家鄉、我的先人。我得揭開底牌,這是個被殖民的小鄉鎮,存活其中的人們有他們的存活之道,其中的貧富階級差異也衍生其後不同的局面。我不覺得違背自己十多年前的誓言,我以諸位舅公虛構了一個七舅公陳文璣,星辰列陣,我讓祖父母成為必要的陪襯。需要借用張愛玲嗎?因為他們永遠活在我的血液裡。」
所謂十多年前的誓言,即是2011年時,林俊頴出版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我不可告人的鄉愁》。1960年出生的林俊頴,在《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前,已累積8本短篇小說集及散文,作品主題多半圍繞在性別、情欲、資本主義下人類異化修羅場景況、家族故事…等,文字風格繁複華麗如鑽石般奪目。然而到了《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林俊頴卻選擇以精巧雅致的台語文為書寫形式,一字字找出對應之漢字,打造出一座圍繞著主角「毛斷(Modern)阿姑」展開的日治時期原鄉宮殿,作品出版即獲得金鼎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毛斷阿姑的原型即是林俊頴的祖母,然而在書內結尾所收錄的與賴香吟對談錄裡,林俊頴稱:「…所以我會有感而發,這個寫完之後不再寫我祖母與家鄉了,不論在小說裡或真實,他們一一都死去了,完成了。我不再驚擾他們的亡魂。」
台語冒險 14年後再現
《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後,林俊頴又出版兩本小說一本散文,確實沒有再以台語文書寫。就在我們以為那驚人的台語冒險已然結束時,他今年1月出版了17萬字長篇小說《七月爍爁》,再次以台語文書寫了1960年代歸化日本的七舅公返鄉奔喪的故事。
「確實當年我希望不要再打擾先人的亡靈,台灣是亞洲第一個通過《同婚法》的,我想著可以藉此發揮,寫婚姻、家庭。但不知怎麼了,祖母贈與我的故事始終不放過我,這是寫作的玄祕,我也無法解釋。」林俊頴說:「我認為潛意識裡必須為祖母完成、補救她一輩子沒有老父的缺憾。」

初訪約在林俊頴習慣寫作的連鎖咖啡店裡,將自己打理乾淨得有如仔細洗過的手帕,白淨襯衫整齊紮進牛仔褲的他,外貌一點也看不出年紀,彷彿還是個會議剛結束,偷溜出來喝杯咖啡的主管階級,隱身在最角落的位置。
儘管四周人聲吵雜,他仍壓低了音量說話,彷彿我們將要談論的事,是什麼業內八卦或交易內線。但林俊頴只是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了一疊老照片,一張張全是黑白家族合照。這個是哪一位選過議員的舅公,那個是當了修女的阿姨…依照時間推斷,照片全是在林俊頴出生前拍攝。所以其實他一一以手指仔細辨認的,是祖母說過的那些人與事。「她是我寫小說的一個間接啟蒙者,在我心上撒了很多很多寫作的種子。」林俊頴說。
幼時童話 北斗滿是場景
林俊頴出生滿月,父母即北上打拚事業,他留在彰化北斗與祖父母同住到十歲。長孫深受祖父母疼愛,但具體要說如何疼愛,其實無非是獨享了所有的寵溺與誇讚,與天下金孫並無不同。但林俊頴善記,他記得的祖母是吃過中飯後,斜躺在臥室大床上,左手撐著頭,右手抽菸,非常放鬆、享受的神情。那是祖母少女時月經來後鼻子癢,兄長們教她噴煙緩解的偏方。他記得在供奉觀音菩薩與公媽的大廳,以車縫衣服補貼家計的祖母踩著裁縫機,或者在門口埕龍眼樹下繡花,他就坐在一旁小藤椅上也拿著針線,學著祖母縫著一小塊裁剪下來的布料。

「我們這一代就是那種『囝仔人有耳無嘴』,那個是最高最好的他們要求的境界,我就是這樣的類型。」林俊頴笑著說:「我祖母又是出身大戶人家,她有一肚子的娘家故事,她講我就聽。」
祖母撒下的種子,是娘家曾經擁有多少田地,哪位兄長漢學極好,哪位兄長又曾吃過鹹水,在日本當了醫生。這些祖母掛在心上的後頭厝(娘家)榮光,就是林俊頴兒時的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但又不那麼遙遠魔幻,往右或往左走幾條街,舅公開的醫院、祖母娘家大厝就在那。「我從不覺得小時候與父母分離是件憾事,祖母、祖父在我十歲前完整取代了我父母。」林俊頴道:「屬於我的隔代教養會比較不一樣,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台灣還沒有完全商業化,另外一隻腳還是很農業社會的,大家族仍普遍存在,他們彼此扶持的人際關係是現在人比較難以想像的。」
文字潔癖 修煉母語書寫
十歲後,他北上與父母相聚,而後舉家搬遷至台中。離開祖母的故事之地後,他沉浸在閱讀裡,最後長成了個文藝青年。林俊頴自高中開始小說創作,為了找到志同道合的夥伴,他寫了信給當時已出版《擊壤歌》的朱天心,參加了《三三集刊》舉辦的文藝營,與朱家姊妹成為多年摯友。1990年,三三書坊出版了林俊頴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大暑》,書裡有描寫中南部人家北上打拚的故事,文字間已然有回盼故鄉的姿態。「台語就是我的母語,我從開始寫作就發現這個問題,我寫我熟悉的人,他們的母語我要怎麼表現?剛開始的時候當然就是用很成熟的國語來寫,但我總會覺得很怪。」林俊頴皺著眉頭說。
他自嘲對文字有潔癖,連見到台語歌詞字幕「目屎掰袂離」的「袂」,從前有人音譯成襪子的襪,他都覺得恐怖。如何以正確的字詞書寫母語,書寫他的家族故事,成了他寫作路上難以跨越的一道關卡。那幾乎是拿愛在為難自己了,「我對文字有要求,有信仰、熱愛,有我的一套美學看法。書寫系統跟口語系統不一定完全吻合,可是我就是寫作人,就是相信那一套,你講的每個字,都能找到它相對應的一個中文字。」他說。
而另一道關卡,則是林俊頴前期作品,普遍被認為與朱天文太過相近。在1997年出版的《焚燒創世紀》中,文學評論家王德威在序文裡如是寫道:「而藉著三三的關係,他於朱天文總似亦步亦趨。《焚》幾乎是朱的〈肉身菩薩〉加〈世紀末的華麗〉延伸版。但林缺乏朱那般堅定的胡(蘭成)派信念,這使他的作品再怎樣的雕琢,也達不到《荒人手記》那樣的形式奇觀。」
就連在《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書中朱天心亦在推薦序裡寫:「…我早早察覺俊頴小說的困難,一言蔽之,他太像天文了(不只一回,我聽人誇俊頴,最終總綴一句:就可惜太像朱天文!),是啊寫作的花園裡儘管歡迎百花齊放,但很殘酷的那一科那一種的花大家都只注目開得最早最美的,是這緣故,俊頴明明質量皆穩定的寫作一直不夠被注目?」
「倒不至於不服氣,沮喪的成分比較多吧?跟朱天文,也許皮肉像,可我覺得我沒有跟她很像啊!當然,任何創作的人都想要寫出自己獨一無二的樣子出來。」林俊頴無奈地說。所以選擇台語文書寫,是有意識地挑戰與朱天文不同的風格與題材嗎?「我覺得你寫到最後,一定都是很有意識的在挑選想寫什麼東西、不寫什麼東西,任何作者都是吧?不可能沒有意識的。」林俊頴說到最後,竟反過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睜大眼睛問我:「你真的覺得像嗎?」
網路史料 添補時代細節
他是真的在意,在意文字,他的信仰與熱忱。大學畢業後,他到紐約讀大眾傳播碩士,回台後當過報紙編輯,在電視台、廣告公司做過事,最後一份工作則是1992年進到房地產業當代銷公司行銷企劃,3、4年後離職,選擇專職寫作。「那個時候,台灣土地開始商品化,整個社會開始劇烈變化,炒房、炒地皮,可以快速致富,你看到身邊很多人都是靠著這個發財,很赤裸裸、血淋淋,它把人對財富快速累積的追求跟渴望變得更重,我看了真是心驚膽跳。」
問起是什麼案例衝擊,讓他下定決心離開職場?他竊笑著回答:「其實不太有什麼特別的,很戲劇化的一個轉捩點。我覺得我的個性在這方面很糟糕,我就覺得不耐煩。因為我始終心心念念我想寫東西,想寫作。後來自己反省,如果我是公司老闆,最討厭就這種員工,因為你心懷二志,為什麼要來害我的公司呢?」
「我真的是很無趣的一個人啦,都不知道你這篇採訪要怎麼寫?」最後林俊頴摀著嘴,笑著替自己下了結論。
那當然不是一件無趣的事,為了文學信仰,他生活得極為簡樸,遠離社群媒體,身上穿的是十幾、二十年的舊衣服,每天雕刻般細心書寫,一天僅只寫下幾百字。不寫小說的時候,怕自己在家東摸西摸容易怠惰,他會抱著書到連鎖咖啡館裡做功課。拜網路發達之賜,研究台語文的民間能人義士紛紛上傳自己的研究成果,地方文史史料也愈趨豐碩,掌握了這些資料,林俊頴終於能夠打造出他心底的瑰麗故鄉場景。
在祖母的故事所無法觸及的地方,林俊頴一筆一劃替時代補滿了細節。那是富家千金愛上心懷家國的薄情郎,如何在政權流轉底望穿秋水的等待;亦是歸化文明大國的少爺歸返後,如何哀愁其家族與家鄉的變與不變。
祖母入夢 續寫末代鄉愁
林俊頴的祖母在2010年過世,「我動作很慢,祖母給我的故事,一直不知道要怎麼樣去掌握、寫好它,直到父親過世,我祖母也過世了,我自己寫作上面的節奏好像吻合了。我這一輩大概是最後一輩,還會對家鄉有所謂的鄉愁的人,現在在現代化、商業化之下,台灣又那麼小,幾乎所有鄉鎮都被規格化、模組化。」林俊頴說。「一年前我難得夢見祖母,起先我有些不認得,她表情太冷淡、肅然了,一轉眼不見,我飛快跑出屋子,她在移動著的汽車後座,我大力揮手,她也回應我,我們遙遙對看。我淚流滿面醒來,應當是我年紀到了,充分意識到再深再強的情感、執念,終究李商隱那兩句詩是最好的註解—星沉海底當窗見,雨落河源隔座看。」
其新作《七月爍爁》一段描寫舊時媽祖宮前場景:「落雨的暗暝,雨聲沃熄人聲,雨水細聲細口嚙布篷塑膠篷,媽祖宮口四周的街路成了烏石起造的水晶宮,燈火光燁燁若水流,人影像燒滾豬油潑在水面,只見頭殼生肉瘤的羅漢腳釋迦一身爛衫褲,脫赤腳啪噠啪噠在提早收攤的宮口踅,身後一隻目色陰沉的烏狗臭齁齁,有人大聲㕦(喊):『釋迦大仙,今晚是欲偕孰儔陣(一起,俗寫成鬥陣、逗陣)睏?』」

熟識台語的讀者可朗誦,不熟悉台語的讀者亦可望文知其意,林俊頴的台語文書寫選字有他獨特的美感,非目前主流的台羅用法,也不全是教育部頒定的台語用字,每個他撿出的字詞皆落紙有聲,有活跳的形象。可惜這座精心打造的台語宮殿注定無法被外文翻譯,就在其同輩或後輩作家苦惱著作品如何更被島外的讀者認識時,他卻選擇了相反道路,成為記憶與語言大門的守夜人。「我沒想過翻譯的問題,這是方言的命運吧,不只是台語,任何方言都是這樣子。」林俊頴說,「我並不懷舊,只是非常非常私心的想法,幫我祖父、祖母把他們的記憶留下來吧。他們已經不在了,我能寫,就寫下來。」
廢墟大厝 憶出瑰麗宮殿
和林俊頴一同返鄉那日,我們漫步在北斗鎮上,途經林俊頴某位舅公開設的醫院舊址。那醫院建築外觀還保留著舊時模樣,林俊頴將頭靠近玻璃門,兩手在眼旁遮著光,還像個小孩般,朝醫院內偷看。醫院內部只剩下滿地垃圾,以及一塊掉在地上的牌匾。「你看,那上面就是我舅公的名字。」林俊頴語調興奮地說:「以前這裡還會放玻璃罐,裡頭放泡了福馬林的嬰兒屍體標本。為什麼要放那個?」

「為了教學研究用嗎?還是那時候民風保守,恐嚇人不要墮胎?」我回他。林俊頴神祕笑了笑。我想他心中早就研究過有了答案,只是想像孩時一樣再問一次。
最後我們來到了林俊頴祖母娘家大厝,那裏已成了廢墟,只剩幾根就要腐朽倒塌的木柱與門板。但林俊頴在其中穿梭,興奮介紹:「你看,那是我六舅公的房間。這裡是大廳,以前我外曾祖父的照片就掛在上面…。」而他看見的,絕非我們眼前所見。就好像那句他最愛引述的威廉.福克納名言:「人是背向著坐在快速奔馳的車子上,唯一清楚可見的只有從前。」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