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小檔案
- 出生：1992年
- 經歷：畫家、寫手、部落客、兼職教師、「李老師不是你老師」社群平台管理者
- 榮譽：2025年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
2024年某日羅馬時間傍晚，2名白人男子來到李穎居住的公寓門前，一人左顧右盼，另人迅速從兜裡掏出一罐紅色噴漆，在他家門口留下6個字母—STUPRA。
一鏡到底／雪花的責任 專訪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李老師不是你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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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運動爆發32個月後，「李老師不是你老師」近日又忙碌起來。四川江油市少女被霸凌，抗議民眾與警方對峙，最終爆發流血衝突。李老師接受中國民眾投稿相關影音，發表在X平台，全球媒體關注、轉發。
李穎在中國白紙運動期間因「李老師不是你老師」爆紅，從一個轉發抗爭資訊的網路使用者，到被廣為人知的「反共KOL」，再到無法歸國的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情緒穩定」並非不緊張，而是被迫不停進化，以應對中共跨境鎮壓之下，無所不在的威脅。
普通人如何被推上風口浪尖？他其實曾是在網路書寫雪月風花愛情故事的部落客，如今「雪花」對他來說不再是浪漫意象，而是所有大展鴻圖的國家偉大敘事背後的代價，包括他自己。
義大利文裡，這字的意思是：強姦。
住家遭噴紅漆 指向黑手黨
「我那時在玩手機，」李穎回憶，「App忽然彈出通知，門口有人。我跑去看監控（監視器），以為他們要破門而入。我早就準備好，可能會有這一天。」
「他們一直在我的門口看，開始掏東西，掏了半天，結果掏出一罐噴漆。」李穎躲在門後，見對方完成塗鴉之後猛地轉頭，將噴嘴對準監視器。視野一片霧紅，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彼時李穎已在中共騷擾下換了4個住處，疲憊到不想再搬了。他錄下在屋外徘徊的各種歐洲與亞洲面孔，這些人甚至連口罩都不戴，「我把監控的燈關掉，也許他們誤以為我沒錄影？其實，我在錄。」「中共在別的國家執法，我覺得該讓義大利警方知道這件事。」李穎報警，急著解釋如何被騷擾。義大利警察與憲兵都來了，憲兵打斷他：「我們不想談這件事。我們只談塗鴉。」
真正被嚇壞的人，是房東。「房東告訴我：『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事，但我知道，你肯定惹了不該惹的人。』」事實上，房東不知悉也不在意中共跨境鎮壓，噴漆事件後，房東判斷李穎引來黑手黨，憂思驚懼，擔心整棟樓從此不安全，令他限期搬家。
33歲的李穎情緒穩定地分享這個故事，臉上沒什麼表情。當然，我們不便拍攝他的表情—2022年底中國白紙運動爆發至今，他不曾公開露面。他今年首度來台，228事件78週年這天，我約他在台北天馬茶房附近見面。李穎與32歲、加拿大中國華僑Youtuber「多倫多方臉」（以下簡稱方臉）一同現身。李穎面色從容與我們寒暄，才坐下，眼神卻已前後張望。
我問他如何保持穩定，李穎笑問：「我情緒穩定？可能經歷的事多了，我和方臉平常對話，情緒不大穩定，你看，我倆剛走路就一直笑。」笑什麼呢？方臉補充：「我開玩笑說，如果在海外被暗殺，就代表你成功了。中共怕你怕到要來暗殺你耶。」
「李老師遇到中共跨境鎮壓，還是堅持下來，想辦法把所有項目去中心化運行。假設他今天就死了，帳號和社群還是可運作…」方臉說到一半，李穎使了個眼色：「這個，就不具體說了。」
基於安全考量，李穎只同意被拍攝背影。大稻埕人潮眾多，他努力配合我們的擺拍需求。只是當攝影記者把他拉到巷裡拍攝，為求所有人心安，我與方臉需輪流站巷口「把風」，留意四處。
你也許覺得荒謬：在台北走動，何需小心至此？別忘了，2019年9月，香港歌手何韻詩於台北聲援香港反送中，突遭統促黨成員潑淋紅漆；2020年4月，香港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在台北吃早餐，忽有紅漆迎頭澆下；2020年10月，聲援在台港人的保護傘餐廳遭人潑灑雞屎水。潑漆潑糞都只是表面，真正危機，是境外勢力正嚴重干擾台灣民主社會，而且，他們並不打算遮掩。
白紙運動 被封五十多帳號
李穎大學畢業後赴義大利攻讀藝術，他來自安徽阜陽，那是中國知名的「農民工輸出地」，他父親任教師每月工資人民幣一千多元（約新台幣4,200元），但農民工去深圳、上海打拚，月薪是他父親的3到5倍。「我很多同學覺得在阜陽上學是浪費時間，想出去打工，每月工資4、5千（約新台幣1萬6千至2萬元）。」他兒時家鄉遍地農田，2019年，他從義大利返鄉一探，農田變樓房一排排，他覺得那畫面有點像漫畫《進擊的巨人》裡成排的牆。他原先也不排斥回中國工作，後因疫情留在歐洲，2022年習近平「動態清零」清出大型民怨烽火，中國各省市爆發對政府不滿，李穎本就是網路重度使用者，疫情期間以「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帳號轉發各地抗爭。
「當李老師成為自媒體，很多人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我的角色就不斷轉換…」「所有媒體只要觸及中國議題，只要你不和共產黨站在一邊，在中共官方眼裡，你都是行動者、都是在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白紙運動期間，李穎在微博被封了五十多個帳號後，轉至X（原Twitter）平台，持續轉發抗爭資訊。運動聲勢漸歇後，他持續轉發異議聲音，許多中國用戶冒險翻出防火牆，只為追蹤他。此後不管他願意與否，「反共KOL」皆與「李老師」高度連結。
李穎歸國之路從此斷絕。他父母頻遭警方騷擾，前女友也被約談。他原與義大利語言學校長期合作協助中國留學生留學事宜，2023年遭義大利中國大使館指控「曾在中國詐騙」，雖無證據，合作仍被終止。失業同時，李穎發現在中國的銀行帳戶遭凍結。株連彷彿沒有盡頭，2024年2月，他緊急發文建議粉絲「退追」 自己，同時呼籲追蹤者避免使用真實姓名作為ID。
粉絲遭帶走盤問 呼籲退追
他當時在X平台擁有超過160萬追蹤者，這種主動讓自己「掉粉」的操作，堪稱全球KOL界前所未聞。緊急行動的主因，是中國政府透過清查帳號，找出李穎在中國的粉絲，一一把人帶走盤問。一週內，他粉絲銳減20萬。這場「脫粉潮」後一年半，「李老師」在X平台追蹤數反漲為206萬。
「我逃到鄉下，不和任何人聯繫，只有這樣，才不會再暴露新地址。」「他們找不到我，就騷擾我認識的人，詢問我生活習慣，找專人對我心理側寫，再根據這些側寫，攻擊我。」他連網購都小心翼翼，「我只要不小心在Amazon買到中國商品，都會怕地址暴露，又得找下個落腳處。」
自由之家今年發布報告指出，2014年至2024年間記錄全球1,219起跨國鎮壓事件，其中272起事件是中國所為，占總件數22％。報告指出，中國仍是全球跨國鎮壓頭號肇事者。國際特赦組織今年也發布報告指，中國政府持續以網路監控、恐嚇威脅、非法引渡、透過代理人進行騷擾等方式，跨境鎮壓海外異議人士和一般民眾。除了非法引渡，李穎幾乎經歷所有手段；他回顧生活與心境轉折：「我去餐廳吃飯、跑步時見到迎面而來的中國人，有時會自己嚇自己…我是很敏感的人，不想折磨自己、不想變成驚弓之鳥。」
被逼上梁山的 最危險的貓
今年2月，李穎獲美國眾議院「美國與中國共產黨戰略競爭特別委員會」兩黨領袖提名為2025年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全球外電報導、維基百科列入紀錄同時，中國網路並沒有這則資訊。彷彿平行時空，百度有則「李老師不是你老師」頁面，職業欄是「網路漢奸」；另有則「貓屍疑雲」，稱李穎前女友「偶然在李穎畫室發現用白布掩蓋的3隻小貓屍體、渾身傷痕，疑被人虐待」。
粉絲皆知李穎有2隻愛貓，貓不僅是他私人情感連結，也成為他公眾形象的符號。不曾公開露面的他，帳號頭像始終是隻白貓，腮邊嫣紅。他不曾設想，對貓的熱愛竟成為中共施壓的籌碼。
「他們知道我很喜歡貓，然後用幾百個帳號來…」他有點卡住，「每天都有人發給我各種虐貓照片、影片。」「我父母的臉被他們PS到各種色情圖片上，發給我。」這些虐貓與他父母照片的假文本混入各方投稿，灌入他的X信箱，還被公開貼在論壇。現實世界裡，他住址一再暴露，老是帶著2隻貓與大幅畫作搬家。《美國之音》曾形容，他是「被中共逼上梁山的最危險的貓」。
發行李幣掙錢 攢民主資金
李穎也在YouTube開設「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帳號，社群頭像是同一隻貓。去年12月，李穎在社群平台X宣布發行迷因幣「$LI」（李幣）募集資金，用於維持團隊運作並推動海外中文文化社群發展，24小時內漲幅達13,580％，市值最高飆至3,000萬美元（約新台幣9.8億元），隨後遭拋售，市值驟跌至400萬美元（約新台幣1.3億元），大批網友質疑這是場「割韭菜」騙局。
迷因幣是一種加密貨幣，誕生於網路迷因與社群熱潮，價值取決於社群熱情或投機買賣，價格波動劇烈，例如狗狗幣，始於玩笑，卻因馬斯克加持與社群推動，獲得巨大市值。
「發行加密貨幣前幾個月，我收到消息，特朗普（美國總統川普）可能會對民主基金會等機構進行打擊，我雖沒拿美國的錢，但有朋友靠美國資助去運營，生活困難。」李穎坦言發幣是雙面刃，未曾設想反彈劇烈，強調團隊運作需要資金。李幣發幣後，川普發布行政命令，凍結對外援助，關閉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一般認為，中國海外抗爭事業將面臨嚴重打擊。
「我們終究不能老是拿美國的錢，或拿各種基金會的錢，中國人最終要自己掙錢，要自己支出反共、追求民主的資金。」李老師社群項目參與者之一方臉坦承，「發幣後，我們受到嚴重批評、挑戰。但時代在變，先前沒人想到美國贊助會突然全面停掉。如果去年沒有發幣，目前我們所有項目全都推動不了。」
這裡指的「項目」，是Li社群今年發起的「611Study ICU」與「牛馬ICU」專案，分別聚焦學生超時學習與企業員工超時工作。團隊坦言研究有限制；例如自願投稿易凸顯極端案例，為確保資料真實、防範敵意干擾，他們審核所有問卷，約1/5投稿被辨識為夾帶假訊息，內容被剔除。
「611Study ICU」典故取自中國學生每日從早上6時上學至晚上11時。Li社群發起匿名問卷，調查結果揭露中國學生面臨極端超時學習，8週內回收4,568份問卷，引發國際關注。調查發布後，多校延後開學，有中學校方威脅學生「勿用VPN舉報」。「牛馬ICU」則關注中國勞工超時工作，揭露哪些企業員工超時工作、無償加班，鼓勵勞工投稿。「人道中國」創辦人周鋒鎖2月在X表示，611 ICU專案是「海外行動影響到（防火）牆內的成功範例，這些學校被學生揭露在網站上，不得不叫停提前開學等措施。」「這也鼓勵更多中學生翻牆上網投訴，維護自己的權益。」
李穎說，「611」與「牛馬」關鍵字成為中國官方眼中釘，發布即被刪。他將這場行動稱為「數位行動主義」，較少人知道，他曾更信奉浪漫主義，在網路寫了多年愛情故事。如今，「李老師」每個平台官網自我介紹上，都有一行看似浪漫的短文：「你看那通天的巨塔，每時每刻都有人往下跳。我小時候不懂，以為那是雪花。」
這段文字源於他少時看新聞播報富士康員工跳樓，忽有所感。他近日接受《紐約時報》專欄作家袁莉Podcast訪談，「長大之後，你自己開始去攀爬這座塔，然後你才意識到，哦，原來這種宏大敘事的代價，是你自己。」「為了荒謬的『清零』數字，人們被迫跳樓，就像一片片雪花般摔落在地，這簡直是件可笑至極的事。後來我發現，不只是我，連那些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其實也只是一片片雪花，稍有不慎就會消失。」
獲和平獎提名 是一個保護
這枚雪花顯然不甘心就這樣被消失。對美國議員提名他與人權組織維吾爾運動（CFU）作為今年諾獎候選人，他說：「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提名，對我來說，是一個保護。」
截稿前，四川江油市爆發少女掌摑霸凌案，市民發起和平集會與抗爭行動，遭警方暴力清場。白紙運動3年後，李穎再度在短期內收到大量影音投稿，他轉發至「李老師」平台，不到24小時觀看次數破百萬。他發文：「為確保一個完美無瑕的國際形象，中國公眾表達的空間已被壓縮得幾乎窒息，正當的民間訴求被當作風險，加以壓制。」
今年8月，我與在歐洲的李穎通電話，忽聞門鈴響，他查看一會兒，屋外沒人。我有些緊張，他卻不同意我直接認定此事與境外鎮壓相關，也許，真有人按錯了，「我們不知道、也無法證明，是誰按了門鈴。」
我問李穎，考慮搬去其他城市嗎？「這個，我要保密。」
跨境鎮壓 中共手段狠辣
跨境鎮壓（Transnational Repression）又稱跨國鎮壓，據人權組織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解釋，指的是某些政權意圖噤聲、威懾其僑民或流亡者在海外發表異議，侵犯其國民人權。中共的跨境鎮壓並非近幾年才出現，而是其維護政權和壓制異議的長期策略；在習近平上台後，跨境鎮壓行動顯著升級。自由之家調查指出，2014年以來，中國是全球最頻繁實施跨境鎮壓的國家，手段也變得更加多樣和強硬。
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去年發布中國跨境鎮壓報告〈在我的校園裡，我卻感到害怕〉，發現中港政府以多種方式噤聲留學生，以致留學生長期活在被恐嚇、監視、騷擾的恐懼中。國際特赦組織警示，中國跨境鎮壓已嚴重威脅學術自由與人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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