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2001年5月16日,地點是首爾中浪川君子橋,星期六清晨,一名早起的老人撿拾破爛,他穿梭社區巷弄之間尋找瓶瓶罐罐,瞥見巷子裡一個登山背包,他滿心歡喜,以為是可回收換錢的舊貨,打開後卻嚇得向後跌了踉蹌─背包裡是肢解的手臂、雙腳,還有一顆小女孩的頭顱。
一鏡到底/追逐怪物的人 權一容

權一容(另譯權日勇)
是韓國首位犯罪側寫師,
他與柳永哲、鄭南奎、姜浩順等殺人犯交手,
也與上千餘名犯罪者對談。
為了窺探惡魔的內心,
他打開一扇又一扇的地獄之門,
取得惡魔的證詞,知悉怪物是如何誕生,
並與世人訴說何謂惡,何謂正義,何謂地獄,
免世人誤入歧途,墜入深淵。

警方接獲報案,確認死者是數日前通報失蹤的女童,隨即成立專案小組。時任科學搜查犯罪分析組的權一容(又譯權日勇)奉命參加會議。其時,警方掌握的線索僅有女童失蹤地點、時間,裝有屍塊的黑色塑膠袋。權一容從屍塊俐落的切面推斷,女童屍身應該是冷凍後再分屍,分屍需要時間,行凶者可能獨居,沒有家人同住或協助。從女童失蹤與報案時間推算,凶手不太可能是一般上班族。
權一容旋即提交一份犯罪側寫報告。推測凶嫌為獨居男性,年紀約35至40歲,可能曾在海鮮店或肉店工作,若非自營店鋪,便是在案發前失業,並可能具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5月28日,警方依他的報告,從女童失蹤轄區的戶政事務所取得120名35到40歲獨居男性名單,發現其中四人有未成年性侵前科,其中一人住所距離受害者失蹤地點僅五分鐘。隔天,成功逮捕了凶嫌曹某。

權一容提交的這份犯罪側寫報告,是大韓民國第一份正式的犯罪側寫報告。
事實上,多數罪犯沒那麼聰明
2001年,大韓民國共有9萬6千多名警官,當年,權一容是唯一的犯罪側寫師。所謂犯罪側寫,是在科學證據基礎上,推演出犯罪者的性格、職業、心理狀況,藉此縮小警方搜索範圍。此後十餘年,他協助警方辦理上千案件,包括連續殺人犯柳永哲、鄭南奎、姜浩順等重大案件,這些案輾轉變成韓劇《信號》的內容,而他的故事也脫胎成韓劇《解讀惡之心的人們》。

在距離當年中浪川君子橋女童案發10公里外的江南區某飯店,權一容接受我們訪問。韓劇中扮演他的是帥氣「歐巴」(韓語:大葛格)金南佶,本人是年近六旬的「阿糾西」(韓語:大叔),在兩個經紀公司同事陪同下赴會,儼然是明星派頭。而他確實是,近年在綜藝天王劉在錫的節目中頻頻露臉,也在馬東石的電影《犯罪都市4》客串一角。
我們劈頭第一個問題是:「我們從《信號》《解讀惡之心的人們》認識您,在台灣打開NETFLIX串流,除了《信號》,TOP10 滿滿的犯罪紀錄片、影集,犯罪變成了娛樂消費的產物,這樣的趨勢會有助罪犯手法升級嗎?」

「在韓國吧,這樣以犯罪為題材的節目也很很多喔,光是我已經參加三個節目,但是呢,我上這些節目,是透過這樣的節目來給社會傳達一個資訊─不要以為你做壞事不會被抓到喔,做錯事一定會被處罰的。更何況呢,警方怎麼可能會把他們的偵查手段都攤給你看?節目只呈現偵查技法的一部分。」年近六旬阿糾西突然笑了出來,「事實上,大多數罪犯並沒那麼聰明。」
毀滅一個人,更讓他們快樂
權一容的經歷拍成電視劇,自己也將半生職場生涯寫成書《追逐怪物的人》《研究怪物的人》《解讀殺人犯》,在其著作當中,刑案是一面鏡子,反映社會的樣貌。他以韓國為例,七、八○年代的凶殺案,不是情殺、仇殺,就是謀財害命,殺人犯動機清楚,順著被害者的人際關係去調查,很容易就能破案。然而亞洲金融風暴之後,社會劇變,複雜的人際網路和無處宣洩的壓力,促成隨機殺人與連續殺人案件陸續出現,科學鑑識犯罪側寫有其必要,然而2017年他從第一線退休,在那之後又有何新觀察?

「過去犯罪多屬單一型態,例如性犯罪、詐欺或殺人各自獨立;但在數位時代,一宗案件往往同時包含多種罪行,N號房事件就是典型例子:加害者同時製作並散播性剝削影像,觸犯性犯罪,又藉此牟利,涉及經濟犯罪,更有受害者因此輕生,相當於間接奪走生命。」網路時代的數位犯罪,讓世人對個資的保護非常小心,但他語重心長地呼籲,犯罪者利用特定個人的資訊來攻擊某一個人,不單單會從身分字號、住址、電話號碼下手,我們在社群上PO自己喜歡的衣服款式、喜歡的餐廳、交友圈、生活圈,這些都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所以發文前真的要三思。
「是吧,台灣在當下也發生了類似的案件,我讀您的書,那一句『比起那些色情癖性快感,毀滅一個人更讓他們快樂』,背脊一直發涼。」他嘆了一口氣,訪談之中,權一容總共嘆了三口氣,這是第一次。

他1966年出生於慶尚南道南海,中學時隨父母搬到首爾。1989年考上警察,任職於首爾地方警察廳刑警機動隊,習慣穿著布鞋、運動鞋在街頭與黑道周旋,以蠻力調查犯罪者、以蠻力拘捕犯罪者。1993年,韓國引進指紋鑑識系統,他發現除了靠拳頭之外,還可以靠指紋逮住犯人,埋首研究各式各樣採集指紋的方法,他曾憑著一張便條紙上的指紋,逮捕強姦犯,破案績效驚人。千禧年前後,首爾地方警察廳將鑑識系改組為科學搜查系,他被延攬擔任犯罪側寫師。
想抓怪物,就得變成怪物
此後十餘年權一容的工作節奏是這樣:做三休一,每天早班要先把首爾地方警察廳轄下31個分局的工作日記全部看完,再趕赴命案現場,中間還要找時間與犯罪者訪談。
其時,他的辦公室三面牆以隔板圍起,上面貼滿了未破案凶案現場的照片:屍體橫躺的方向、血跡潑濺的角度,企圖從中尋找尚未參破的線索。
某一陣子他的電腦首頁設定兩個女學生棄屍照,理由是死者的手指被鞋帶綁住,他無法理解其中意圖;直到他和殺人犯鄭南奎訪談,說自己小時候曾被性侵,手指被球鞋鞋帶綁起來,那一刻權一容彷彿被擊中後腦,混身寒毛直豎,訪談尾聲,他拿出卷宗紀錄,追問鄭南奎,等於在訪談中揭發了另外一項罪行。
2003年到2004年,柳永哲殺害26人,鄭南奎殺害14人,與這樣惡貫滿盈的犯罪者訪談,無疑是走進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開啟的地獄之門,想抓怪物,自己就得站在怪物的立場想事情,同理怪物,變成怪物。同時物化被害者,把他們當成一個被丟棄的行李箱、一隻破鞋,避免放入太多情緒。

這樣的工作態度不可能不出問題的:某一日,他打電話給任職醫院的弟弟,問有沒有空床,他沒有生病,只是不想跟外界接觸,只是累了,「我就那樣躺了三天,打了點滴,討厭人討厭到快瘋掉。我非常想念上帝,重新回到人類的地方生活,彷彿從洞窟爬出來,重新活下去。」
犯罪者的童年,都不是太快樂
權一容是天主教徒,年輕的志願是想當神父,「我覺得,為缺乏的人奉獻的神職人員很有魅力,拋棄自己的一切,為他人祈禱,那樣的模樣很好。電視劇不是有金南佶會去教堂發呆,那正是我會做的事。」
「但宗教的本質是寬恕,神職人員認為人是可以改過向善的,但我們從您的書知道,您接觸惡貫滿盈的殺人犯,全然沒有悔罪的心情,您甚至贊成死刑?」他在我們面前嘆了第二口氣:「這問題太嚴肅了,我喝口水,我們稍候再回答。」
他與犯罪者訪談習慣穿黑西裝,但穿POLO 衫、卡其褲受訪,笑容可掬,一團和氣。犯罪現場的警察鑑識的是腳印,但犯罪側寫師看的是腳印的方向,見他一雙白色帆布鞋洗刷得閃閃發亮,難道是某種潔癖?阿糾西羞赧地說:「昨天新買的。」

他說與犯罪者商談穿西裝,是發現嫌犯面對穿制服的警察跟西裝的專業人士,態度會有微妙的差異。身著西服,不容易讓犯人以為是來逼供。他與三千多名犯罪者面談,問他都怎麼開始?「要問出真相,不是逼問『你是不是犯了罪』,而是問『你為什麼要犯罪,我想聽聽你的說法』。前15分鐘時間,往往只聽不說,即便他說的是謊話,也不加以評價,企圖取得他們的信任。和這些犯罪者談話,發現他們的童年都不是太快樂,問他們最快樂的童年回憶是什麼?往往想不起來,但痛苦的回憶卻能講上幾十分鐘。」
工作是皮球,家人是玻璃珠
為了窺探惡魔的內心,他打開一扇又一扇的地獄之門,取得惡魔的證詞,知悉怪物是如何誕生,跟世人說什麼是惡,什麼不是惡,以免世人誤入歧途,墜入深淵。2017年,他未屆可領終生退休俸的法定年紀,就遞出職呈,他曾在劉在錫的節目坦言最後幾年身體出了問題,「先是臼齒掉了,身體狀況很差,恐慌症、抑鬱都上身,我想說我可能有一天走在路上就昏倒而死去,所以想辭去工作,要以自己的身分活在世上。」
問他如今找到自己身分了嗎?「怎麼說呢?那時覺得時代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犯罪型態推陳出新,我什麼都做了,可已經力不從心了,只好先退休,退居第二線,給後輩們意見。」
他補充說道,人們口口聲聲說自己都為了家人而在外奔波,辛苦工作,但往往也是因為工作疏忽家人。犯罪者也是犯同樣的錯誤,他們把人生的價值觀放在錯誤的地方,跟家人或者朋友的關係都搞砸了。他說自己工作習慣早出晚歸,有一回回家看見女兒在公園孤孤單單地在盪鞦韆,他問女兒怎麼一個人在這?女兒說同學都去補習了。晚歸的爸爸沒說什麼,默默地推著鞦韆。

他說自己一直忘不了那個畫面,如果工作和職場是皮球,朋友、家人就是玻璃珠,皮球墜地會彈起來,但玻璃珠摔在地上,碎了就碎了。講著講著,他發出了第三聲嘆息,「可我發現在外面工作這幾年,與家人間根本沒有共同回憶啊,退休在家就只是跟老婆大眼瞪小眼,跟小孩無話可說。」
他因為犯罪側寫的工作疏離家人,然而後來讓家庭關係升溫,還是犯罪側寫修煉的技巧,「如果小孩到家,問他們今天在學校過得如何?通常都會得到很短的句子,但如果你的問句是『數學課讓你感受到最痛苦是什麼?』你就會得到一個比較長的答案喔。當然,零用錢多給一點就好了。」他笑了出來:「今天女兒在場,我不好意思講太多。」
至此恍然大悟,我們以為陪同的工作人員原來是他女兒。趁同事幫權一容拍照時,我們與女兒攀談,知道女兒日前考取犯罪特寫師資格,正要受訓。童年過得如何是權一容與罪犯訪談攻防必問的問題,那個在公園寂寞盪鞦韆的女孩童年過得如何?也許克紹箕裘做著跟父親一樣的工作,其選擇已經給出了答案。
我曾在現場,因此贊成死刑
然而我們還是不放棄問那個讓他嘆息的問題,韓國仍保留死刑制度,並未廢除,但已超過25年未執行死刑,因此被稱為「實際上已廢除死刑的國家」,書中他表示贊成死刑,至今仍沒有改變嘛?
為避免被去脈絡、被節錄,故而把他的回答一句不漏寫在此處:「我是一個曾在現場的人,因此我贊成執行死刑。許多人之所以反對死刑,是因為他們不希望像過去那樣,出現冤枉的人被誤認為凶手而被處決的情況。然而,像柳永哲、姜浩順、鄭南奎這樣的人,若已經透過科學辦案證實並非被冤枉指認,而是真正的連環殺人犯,那麼我認為他們就應該依照其罪行受到相應的懲罰,執行死刑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關於教化這一部分,(我是持否定態度的)。我不相信那些(罪該處死的犯人)能夠自行覺悟、懺悔,從而改變成為不同的人。所以他們絕對需要他人的幫助。若有人伸出援手,他們是有可能改變的。正因如此,在現代社會中,應該由專家介入,研究犯罪者為何產生那樣的動機,並讓他們明白那些動機是錯誤的—這個改變他們思維的過程是必要的。
我認為,光是把犯罪者(關在監獄裡)並不能解決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改變對犯罪的提問方式。傳統的問題是『犯罪者是天生的,還是被環境造就的?』而我認為應該轉變為『為什麼在相同的情況下,有些人會犯罪,而有些人卻不會?』前一個問題根本沒有標準答案,根據我觀察了大約一千名犯罪者的結果,情況大致是一半一半。那麼從犯罪預防的角度來看,更重要的是去研究為什麼有人會犯罪?又為什麼有人不會?我們更需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因此,我去尋找其中的差異(原因),發現主要有兩點:第一,是否擁有明確的目標;第二,是否與社會隔離、孤立。根據這兩種情況,就能區分出哪些人會犯罪,哪些人不會。因此,社會應該對那些被孤立的人給予關懷與共感,幫助他們不再陷入孤立,同時協助他們重新找到生活的目標,這才是預防犯罪的第一步。」
然而三十多年警界生涯,他始終相信,理解「惡」,才能看見「善」,「惡是不可否認的,但這世界上,善良的人仍然居多。」他引用一部他已經忘記電影名稱的台詞:「一場戰爭由無數戰役組成,雖然惡常暫時占上風,但最終,善會勝利。」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