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那一夜我記得　花蓮地震災民心聲實錄

我知道他在等媽媽

賽德克與太魯閣族混血的彭冬春，平時獨居在花蓮萬榮鄉支亞干部落。地震那晚她記得自己剛睡，放寒假上山來玩的小孫子大喊：「地震！」她說：「不要怕，我們是鐵皮屋平房，不會倒啦。電視關掉，快睡囉。」先生早逝，她一個人拉拔2個孩子長大，早就風浪不驚，對於花蓮的地震也習以為常了，她轉身又睡，小孫子卻還盯著電視，沒多久，哭著大叫：「阿伯工作的飯店倒了！」

36歲的周志軒是彭冬春的大兒子，「跟弟弟比起來，他比較黏我，嘴巴也比較甜。」為了能陪在母親身邊，周志軒堅持不到外縣市工作，花蓮工作不好找，一度失業，他曾到《沉默》的牛山片廠當了5個月保全，電影結束後，又沒了工作，正焦慮著不知該怎麼辦時，2年前，乾媽介紹他到統帥飯店當櫃台人員。

體存餘溫　撐十四小時

彭冬春衝到統帥等待救援時，搜救隊員告訴她，周志軒有敲擊回應，「我非常高興，覺得他一定會活著。」在冷雨中等待十幾個小時，看見兒子蓋著白布被抬出來，彭冬春以為是怕他淋雨。他被抬進救護車，救護人員不讓她跟，她只好自行開車趕到慈濟醫院，到了，才知道兒子已經走了。

彭冬春說：「他的體溫還有。過了14個小時，沒任何保暖，還能拖14小時，真的很了不起。我知道他在等媽媽。我知道，我相信。」

但她還是遺憾，「我是學護理的，我知道人往生的時候，最後消失的是聽覺，如果他們讓我跟車的話，我會告訴他說，小軒，我們的緣分到這裡了，你慢慢走，不用擔心媽媽。」從殯儀館領回遺體載兒子回家，一路上，她不停地跟已聽不到的兒子說話。

周志軒在統帥工作，月薪2萬元，扣掉房租和車貸，所剩無幾。他偶爾拍張麵包照片傳給媽媽，說：「這是我3天要吃的。」彭冬春知道這是撒嬌，也是求援，每次到花蓮市便打電話問兒子：「我要吃貴族世家，你來不來？」那是母子間難得的大餐。只是，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彭冬春篤信天主教，她相信孩子是被天主接走了。但就在統帥要開始拆除作業前，她還是違反教規，按照民間習俗回現場招魂。她說：「可能我的信仰不夠堅定吧。如果因為我沒來招魂，他回不了家，我會內疚一輩子。」

彭冬春，58歲，統帥飯店罹難者周志軒母親。

我一度想吃櫃台木頭

「瞬間4根柱子同時炸掉爆開，玻璃門碎裂，整個天花板往我身上壓。我跌倒在柱子旁邊，天花板沒有砸到我。」受困十五小時的統帥飯店員工梁書瑋，當時正值夜班，在這次災難中幸運生還，僅手腳輕微擦傷。地震後四周一片漆黑，鴉雀無聲，他先用身體當作支點，旋轉雙腳摸索著測量周圍空間，身體可以躺成大字型，還能稍微左右滾動。

「我敲擊天花板，叫同事的名字『周志軒！周志軒！』隱約聽到很模糊的回應和敲擊聲。」當時，周志軒還有生命跡象，但幾次餘震後，接近天亮之時，再也聽不到敲擊聲。「周志軒本來請假在睡覺，但這幾天因為地震頻繁，水管破裂漏水，他才來幫忙值班，他應該繼續睡覺不要來的…」梁書瑋說，他在地震發生之時回頭望向周志軒，難忘他臉上茫然、驚恐的表情，「我應該叫他趕快跑。」

手臂拉傷　麻木沒知覺

周圍伸手不見五指，梁書瑋漸漸喪失時間感，心中卻漸漸燃起一股求生意志。「我開始找手邊的工具想要求生，還一度考慮要吃大廳櫃台的木頭建材。快天亮的時候，我聽到車子和人呼喊的聲音。」他往搜救隊聲音的方向爬行，最後爬到一個較空曠的空間，後面卻傳來木頭斷裂的啪啪聲，一回頭，剛才的地方已然塌陷。他不斷用手敲擊天花板，直到消防隊員的聲音愈來愈清晰：「撐著！」他終於獲救。因為用力過度，手臂拉傷，麻木毫無知覺。回想被埋在瓦礫堆中的十五小時，梁書瑋說：「心裡最掛念的是家人和女友。我想對他們更好一點，活著真好！」

統帥飯店是梁書瑋退伍後的第一份工作。梁書瑋說，自己大學念資訊工程，留在家鄉工作較容易省錢、存錢，平時除了工作，也愛打電動、手遊，放假時去高雄找女友，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可以說渾渾噩噩，現在會想更珍惜家人、女友。」父親梁宏仁也說，他從小是個很乖、沒有叛逆期的孩子：「老天爺給你留這條命，是有任務給你，希望你未來為十方眾生多種一些福田。」

梁書瑋，26歲，統帥飯店櫃台員工，幸運生還

他從浪子變好人

2月8日凌晨，花蓮氣溫13度，整夜餘震不斷、大雨不停。根據新北市消防局特搜大隊記錄，凌晨4點43分，搜救人員發現雲門翠堤大樓開挖地點孔洞下方有短髮後腦勺的模樣，小心地擴大開挖範圍後，發現一隻緊握拳頭的手掌。那隻手掌的主人，是64歲的罹難者江振昌，受困深度長達20公尺。

拳頭照片登上媒體版面，標題寫著〈緊握拳頭盼生機 至死不鬆手〉，這張照片看在家人眼裡，卻是滿滿的不捨。江振昌的妹妹江秀芬對我們說：「他被救出來的時候，臉還是好好的，但後面骨折、器官破裂，頭也有傷痕…，他是這樣死的，是這樣握著拳，很怕，很掙扎的…」

地震發生時，江振昌才上班不到1小時。64歲的江振昌白天是大樓管理員，兼做資源回收，晚上到漂亮旅店當櫃台人員，他多年來擔任豐川派出所義警，週日固定跑教會服事，負責交通指揮與巡邏。在義警與教友的眼裡，江振昌個性開朗、相當熱心，有任務總是跑第一，教友謝運豐說：「他很樂意助人，好比下雨天主動為人撐傘，都不用等人開口。」

脫胎換骨　會照顧家人

好好先生也曾有過瀟灑歲月。江家過去住在壽豐鄉水璉村，妹妹江秀芬記得，大哥年輕時就帥、嘴巴又甜，女人緣極好，卻也調皮搗蛋，兒時夜裡放魚網撈魚，清晨收網時，索性連別人的魚都給收了。「阿祖每次叫他去倒垃圾，阿昌就使喚鄰居小朋友去，然後拿家裡柑仔店的糖果餅乾當做酬勞。」

年輕時，江振昌開過計程車、卡車，也做過直銷、顧過民宿，但錢總留不住，甚至房子車子都給賠掉了。他曾有過2段婚姻，生下3女1男，但瀟灑時忽略家庭，最後孑然一身。直到近年信教，江振昌脫胎換骨，開始照顧家人、關心兒女，不再讓家人煩惱，近年最開心的事是孫子出生了。

妹妹江秀芬與江振昌最親，得知大哥罹難的那天，她人在台北新店慈濟當志工，一個人哭了好久好久。

想起兒時兄妹倆的打打鬧鬧，想起那些年讓人操煩的大哥，想起這些年大哥的改變，想起侄女們重新接納父親，江秀芬再也忍不住眼淚：「他已經改變人生了耶，他本來是浪子，現在脫胎換骨了耶。他已經浪子回頭，是個好人，老天爺為什麼那麼快就把他收走了？」

江秀芬，63歲，雲門翠堤大樓罹難者江振昌妹妹

我們對不起Melody

碰！一聲伴隨著上下劇烈搖晃，那天晚上還在客廳看電視的大久保淑珉記得自己與先生被甩到陽台落地窗邊，「我看到柱子傾斜，心裡想：斷層在我家？黑暗中我摸到先生的手，把輪椅、沙發座墊往他身上塞。我前幾天才跟朋友說，地震時要把大門打開、鞋子穿好，地震逃難包都準備好放在書桌上，但地震真的發生時我什麼都沒有辦法做到，很懊惱，心裡很恨。往外一看，7樓變成2樓，停在公園邊的車子變得好近。」

性格開朗　未逃過死劫

「我們經歷過日本311地震，那時我跟先生在東京飯店51層樓開會，逃難到新宿車站。遇到大災難，日本人還是排排走，很守規矩。」2012年7月，因為先生腦部腫瘤，夫妻回台居住復健。

27歲的菲籍看護Melody，去年8月來家中照顧中風的弟弟林英明與丈夫大久保忠雄，大久保淑珉說，Melody工作勤奮開朗，愛學日語，也愛味噌湯、生魚片，原本家中沉悶的氣氛因她而明亮開朗起來。8日下午Melody遺體被發現在衣櫃旁邊，沒能逃過死劫。「我們對不起Melody，她住在鄉下的島上，先生車禍需要手術，女兒才6歲，希望台灣善心人士能多多幫忙。」

大久保淑珉，64歲，雲門翠堤大樓生還者

那封還沒寫完的信

地震發生時，15歲的林千群正在寫信。從國小高年級開始，他就是家扶兒童，每到過年前，他總會寫信謝謝資助他的認養人。今年也是一樣，他早早打好草稿，還傳給母親林鄭秀紅幫忙看，那天晚上，他正把草稿謄到信紙上，一瞬間，地板劇烈搖晃。「一開始我們以為是小地震，但馬上覺得不對勁，就決定跑了。」

月初才剛開刀的母親林鄭秀紅也心有餘悸，她身上還掛著引流的水球，起身走路都得緩慢進行。她記得自己衝去開鐵門、關瓦斯，呼喊孩子帶上鞋子衣服，連同二個女兒與孫子，全家人就往外衝。逃命時完全忘了傷口的痛。那一夜，他們嚇到睡在公園，凌晨才到位在體育館的收容所避難。

父親早逝　與病母相依

林千群剛出生沒多久，父親就車禍成了植物人。2歲時父親過世。或許如此，林千群好怕失去家人。母親林鄭秀紅告訴我們，有一次，她在浴室裡昏倒，是兒子找消防隊救她。她患有呼吸中止症，母子同睡一張床，兒子時不時就以食指探她鼻息，有時擔心到整夜無法入睡。

看著母親叨叨絮絮地說，小男生眼眶迅速充淚。看著兒子落淚，林鄭秀紅不忍心，「每次看到他這樣，我就會說，你不要怕，我會陪你長大，你還沒長大，我不會走。」見母親話說多了，林千群默默到物資站取了礦泉水，為媽媽倒上一杯水。

我們拉開話題，問林千群，給家扶認養人的信寫些什麼？要不要我們幫忙傳遞？小男生猛點頭，「…我這學期段考成績很好…非常感謝您！我長大後會掙錢，像您們一樣幫助那些生活有困難的小朋友，讓他們能安心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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