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扑街之後的街賣人生 吳慶昇與新巨輪協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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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慶昇駛進週六的花博園區,以「愛」的名義叫賣,許多人出手婉拒,他只能繼續打撈暗藏的善意。
吳慶昇駛進週六的花博園區,以「愛」的名義叫賣,許多人出手婉拒,他只能繼續打撈暗藏的善意。
從捷運站出來等紅燈時,是否遇過坐在輪椅向你說「做個愛心」、兜售面紙、口香糖的街賣者呢?這些身障者街賣時薪有時賺不到50元,這要怎麼活呢?將欲望壓到最低,居住的環境也很簡陋,沒有小確幸的活著。在大台北,不少身障者選擇加入「新巨輪協會」互助共生。
日前,新北市政府以消防安全、違章建築為由,勒令「新巨輪」限期搬遷,經過多位民間團體人士奔走,才暫緩拆遷。在理法之外,我們試圖從個人故事畫出輪廓,讓你瞭解街賣者的苦衷與毅力。吳慶昇,加入協會約5年的中度殘障者,他有話要說⋯
坐在前往台北捷運府中站的小巴,55歲的吳慶昇隔著我和新巨輪協會理事長夫人魏碧貞喊:「92!95!98!」新巨輪協會成員才懂的暗語─「加油」口號,每種汽油都來一點,有了幹勁才有面對人群的勇氣。下午5點多,下班下課人潮等著綠燈,他們一人坐輪椅、一人推,擠在馬路邊,身穿印有協會名的藍色背心,硬是比常人矮一截,從別人的肚臍仰頭兜售什物。很多人沒低頭,撐過紅燈急奔而過。
鐵皮屋裡極熱,木板隔成的空間就是協會成員安身立命的地方,這樣的「雅房」他們甘之如飴。阿伯洗完澡不畏懼目光,進來的都是家人,形成一種平凡的「居家風景」。
新巨輪的創辦者是罹患小兒麻痺而不良於行的陳安宗,15年前,他有感於多數街賣團體主事者不能體貼身障者的需求,開始嘗試與其他身障者共同租屋、共同經營街賣,打造共生環境。3年前,正式登記立案成立協會。但今年初新北市社會局認定其為工業用地屬於「違建」,勒令5月17日強制拆除。陳安宗奔走請命,事件曝光後政府允諾暫緩拆遷;協會正積極改建盼符合消防安檢,希望家園不會毀於一旦。

不被看無 街賣謀生

向他人低頭總是難為情,沿途「撿拾愛心」是人都委屈。尤其曾在台南混過黑道的吳慶昇,學歷只有國一,十幾歲加入幫派幫忙收賬、討錢,帳款有三七分、四六分、五五分,端看對方是軟是硬;最終關進籠仔裡二十幾年。他隱晦車禍的緣由,大概也跟結仇有關,代價是傷及左腦神經,半身癱瘓,監獄裡關著他半邊壞掉的身體。出獄後起心動念自殺好幾次,跳樓、吃安眠藥都嘗試過,「就死不去啊!就都不會死啊!」死不難活著才麻煩,重獲自由時,手足各有家庭,即使兄弟想伸出援手,兄嫂也會「說話」,「為了生活,自己也不想被『看嘸』嘛!自己想辦法出來賺錢這樣啦!」
後來,經由大嫂的弟弟轉介來都市謀生,自南而北暫住親戚家,遠房姪女協助推輪椅,正式展開「街賣人生」。80年代景氣好,花錢做愛心算是基礎版日行一善,回想初次街賣,吳慶昇笑著表示第一天就賣了50包面紙!六四分帳,初登場淨賺2,000元。後因親戚心臟病發猝逝,寄人籬下非長久之計,「輪友」互通消息轉介至永和另個街賣團隊。
「社團法人台灣新巨輪服務協會」的匾額前,理事長陳安宗(左)和吳慶昇(右)聊家常。
前公司頗像常人認知的「做黑的」:安排該去的地方,司機載著滿車身障者,定點上下車放人,冬天的台北又濕又冷,「落雨就沒賺錢啊!沒賺錢就沒生活啊!司機載一些貨,我們就去屏東、高雄、台南⋯全省跑來跑去。」
熱鬧的夜市,坐輪椅的街賣者是不會進去的,吳慶昇早期尚可一人挽著籃子拐著叫賣,在高雄的海產攤,看見一個男人獨自吃快炒、喝悶酒,他說:「先生、先生,行行好幫我買一包。」那人回應:「你沒看我一個人在這飲酒否?」他原想放棄,天曉得醉客何時失控。男人提出建議,陪他喝一杯就買一包。對混過的吳慶昇來說,喝酒根本是家常便飯,他驕傲地說:「啤酒對我來講是小Case!我一次給他喝14杯啦!」賣出14包面紙,也無償出借一雙耳朵,這情景談不上是做愛心,而是交心了。

點火燒傷 裝右義眼

值得開心的記憶遠比傷懷的少,街賣者絕對遇過奧客,並且,做越久遇得越多。碰上軟釘子點頭致意,走人,這是街賣的守則。他說:「做這種生意不能勉強,勉強人家會講你強迫推銷,要買就買,不買就算了啊!沒『人客緣』,人就不跟你買,亦是看咱講話的口氣,人客聽得『入耳』就會買。」
吳慶昇右眼是隻義眼,他說某回喫菸,打火機的火量開關「坐」到最大,一點燒壞眼睛。「去住院開刀,塗藥看很久,看到尾仔我感覺沒有較好,沒較好我就不要去看啊!不去看到後來就變嚴重啊!嚴重啊就開刀,切出來。」二次手術才裝好義眼,花了2萬多元,換算成他實際工作收入,需要賣超過400包面紙。「因為我們做生意喔,沒一蕊目睭,囡仔看到會驚,我才去裝。」
我們進入一間主人外出的房,場景:床、驚悚的義肢、3包開封的衛生紙、錢財、有菸蒂的菸灰缸;這些要素已經構成一齣不怎麼開心的戲。
他的前半生是被命運「推」著走,坎坷路都走過了,對於一無所有的人還能遭剝奪什麼?於是5年前「跳槽」到新巨輪。協會採取「先來後到」的「擇點」秩序,將捷運站環境依腹地大小、地面平坦、光線明亮做分類,每處僅有一組街賣者確保身障朋友該日收入,「推組」優先-年老、買不起電動輪椅的身障者,會由志工協助推輪椅,至於像騎電動輪椅的吳慶昇,能去的地方較多。
扣除給身障者50%的生活費,剩餘款項用於協會各類支出,吳慶昇的時薪頂多50元。不穩定的「業績」,協會要怎麼營運呢?以前,陳安宗理事長會去地下錢莊借款,3年前立案成立「財團法人台灣新巨輪服務協會」後才有零散的善款進帳。

彼此照應 興建秩序

「成家」談何容易,照顧18個身障朋友,錢的重量壓得陳安宗喘不過氣。有時,要不是妻子魏碧貞向大陸娘家求援,如何熬過15年風雨?「因為我兒子也是身障者,我把他們都當作自己的孩子。」後院裡飄揚的衣服都是魏碧貞洗的,這批「巨嬰」有個比他們年紀還小的媽媽。
下午3點多太陽不那麼熱,協會成員預備上工,協會工作人員魏碧貞(右)跟其妹妹(左)做安全把關,為身障者加油打氣。
魏碧貞說:「我們這邊不單單有身障者,還有癲癇患者,最難搞的應該就是精障者了。」孩子裡有個經常報警說爸爸被殺、媽媽被強姦,吃麵嫌麵太少,常驚動員警。還有個病情發作起來2天不吃飯的,到處亂跑。無血緣卻擔起母職的她怎麼扛?幸虧來到協會的成員彼此照應,身體勇健的看著衰老的、神智清明的管著愛幻想的,遂有了倫理秩序。
家裡前陣子收到新北市社會局一紙拆遷公文,大家議論紛紛以後該去哪裡?想自食其力不打擾原生家庭者、被原生父母送到協會的,被拋棄的情節一再重演。
隔間裡疊滿兜售的什物,協會工作人員魏碧貞定時補貨。

女友改嫁 婚姻觸礁

現實的無奈難以抵抗,吳慶昇只能過一天是一天。週六的花博園區特別溫馨,處處是攜家帶眷的家庭,這一天,我們隨著他上街兜售,他「獨特」的外在吸引小朋友的注意,拗不過孩子想吃糖的要求,大人順手買盒易口舒。難道不曾有共享天倫的念頭嗎?「我感覺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傷害。因為我有2個太太,一個沒結婚,一個有結婚。」
「不是我自誇啦!我少年的時陣是足漂撇、足緣投耶!」17歲時不懂防護措施,女友意外懷有身孕,吳慶昇的父親上門提親碰一鼻子灰,女方家長認為他「歹子浪蕩」,混黑道沒前途,嫁了怕有一餐沒一餐,否決婚事。挺著大肚腹的女友改嫁年長自己15歲的看板師傅,遠赴香港,生下一女。女友偶爾回台還會聯絡,跟女兒一同吃飯。直到台南老家出售,吳慶昇到台北營生後,他跟前任的故事終無下文。
1990年透過朋友介紹,吳慶昇娶得福州新娘,2年後生下一子,婚姻觸礁始於妻子跟在大陸銀行上班的小舅子幹起「地下匯兌」的勾當,遭判刑4年。妻子服刑期間吳慶昇當起奶爸,所幸孩子已7歲不必餵奶、換尿布。太太出獄後,成了前任,孩子監護權讓給對方。

學會孤單 不碰愛情

一女一子從節慶吃飯到斷無音訊,他看得很淡,與幸福2字注定絕緣。「艱苦也是一天,快樂也是一天,總也是要過,看你要怎樣過日子,對否?大家都想要喜樂,每天在那邊怨東怨西有什麼法度,久了就變自閉症啊!」他學會跟孤單相處,堅決不碰愛情,成家的渴望是零。
花博上空不時有飛機掠過,吳慶昇能去的地方並不多,要去的地方都是為了賺錢,他偶爾抬頭看一眼,接受命運將他困在地表的成為街賣者的事實。
安身立命的協會就是吳慶昇的家,協會的成員是沒血緣的親人。街賣無聊時,掏出低階款的智慧型手機,和協會成員交流業績實況:「誒!你今仔好做嘸?做有嘸?」
個人組的他常觀察儀表板的3顆燈,第一顆熄掉了就得返回協會,要是第2顆燈熄滅就得立即跟捷運站務人員借電充,以免電池損壞,「一組要4、5,000元,如果一次沒有充到飽,電池很快就壞掉了,蓄電量就不好了,又要花錢去換電池。」與其說是擔心輪椅受損,聽來更像怕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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