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年前的2月底,吳介民準備赴義大利的一場學術會議,還規劃了會後旅行,他請好假,付清所有旅館、火車票、博物館票費用。直到搭機當天,「我肚子痛到沒辦法,去台大急診。」他最後沒搭飛機。
【一鏡到底】地攤上的政治學家 吳介民

吳介民曾如此自我介紹:「少年在宜蘭晃過…曾專攻兒童膠鞋、自助餐、水餃。留學與進修在紐約、麻州劍橋、洛杉磯。」
他擺過地攤、賣過小吃、曾在膠鞋工廠做工。書本上說的階級、底層,對他不是理論,是活生生的真實。他後來成為政治學者,年少經歷成了一把拉開學術視野的鑰匙,讓他看待問題往往深入又到位。
他也很早就投入學運、社運,昔日夥伴而今紛紛成了政壇高官,他卻始終無意從政,他說不是清高,政治是艱難的責任,他太愛自由,只想隨心所欲。

躲過鬼門關後 完成巨著圓願
像是死神襲來,但天使隨即竄出來開一扇門讓他溜走,吳介民確診胰臟惡性腫瘤,不盡快開刀會致命。腫瘤位置特殊,手術規模大,醫生要他有心理準備。他花一筆錢請律師寫遺囑,還有,「我拜託2個朋友,如果我真的不行,請他們替我把《尋租中國》寫好、出版。我已經寫了15萬字。」
那是吳介民花了25年,自1994年起無數次往返中國做田野調查所得的學術成果。57歲的吳介民是台灣知名的政治學者,任職中央研究院社會所,專長為中國研究,不時在媒體發表文章。
手術傷口甚長,他形容像釘書針,腹部被釘了37針。之後術後感染,他住院長達6週。「然後我就活過來了,活過來最重要一件事就是把書寫完。」最後這本巨著25萬字,一般書籍的2、3倍。這時他呵呵笑得好開心:「用生小孩比喻,本來已經7、8個月,萬一早產還是可以活下來。但現在我自己懷胎自己生,到處跟大家介紹書裡的概念,像照顧小孩。」
《尋租中國》今年初出版,正逢中美貿易戰劇烈,這本對一般讀者而言又厚又硬的學術著作,竟擠上博客來排行榜,1個月後2刷。
25年,生小孩都能讀到研究所畢業了。1994年吳介民30出頭,「台商西進」正熱,老闆們趕著赴中國設工廠淘金,他帶著好奇與困惑,赴當時最火的珠三角,做田野調查。那時全世界包括他,誰能想到20多年後中國會成全球第2大經濟體。自然也沒人料到,20多年後中國也面臨產業升級的難題,各種成本飆升,這幾年台商們又如逃難一般回流台灣。吳介民幾乎完整記錄了這個大週期。
這天吳介民赴政大演講,談到中國地方政府與企業的關係,他問台下學生:「在夜市擺地攤,流氓跟你要保護費怎麼辦?」學生一愣,他隨即說:「我擺過路邊攤,如果保護費的價錢還可以,流氓也能把地盤保護好,其他流氓不會來亂,我會給。如果價錢高到我沒什麼利潤,我就換地方擺。」完全不是教科書會給的答案。
不是刻意「接地氣」,那是他真槍實彈的生存經驗。比起一般學者,吳介民的人生經歷相當豐富,他曾如此自我介紹:「少年在宜蘭晃過;高中時期在木柵、三重;大學在台北成功國宅一帶;曾專攻兒童膠鞋、自助餐、水餃。留學與進修在紐約、麻州劍橋、洛杉磯。」

年少家中欠債 做工擺攤掙錢
他是宜蘭人,父親原是地方記者,70年代台灣經濟開始起飛,有點像後來他見到的中國珠三角,「很多親戚開了小工廠,生活變好,我爸也想改善家裡生活,就跟著開工廠。可是他選的是那時已經走下坡的人造纖維。」父親浪漫瀟灑、熱情好客,可惜缺生意頭腦,工廠沒幾年就收掉,欠下一大筆債。
全家從宜蘭搬到三重,開自助餐店還債。起初生意不好,吳介民與弟弟還得至兒童膠鞋工廠做工,那時他16歲。不時有債主上門,威脅父親生命,吳介民想賺錢,他腦筋比父親靈活,發現對面有家魷魚羹店生意甚好,一碗15元,「我就去騎樓也擺一攤,但沒有羹,只有麵、湯、蔬菜,一碗5元,鎖定附近小學生,果然生意很好。所以我曾開玩笑說我是全台灣第一個賣兒童餐的人。」
三重是什麼模樣?吳介民隨口說來都比電影《艋舺》還生猛:「有一次我晚上去同學家玩,後來媽媽叫我直接在同學家過夜,因為我們店外面有流氓在互砍。」又有一次,父親與朋友一起擺攤、聊天,忽然幾個小流氓衝來,見到父親的朋友就砍。父親的朋友逃到樓上,父親逃得慢,吳介民在樓上往下看,「流氓拿武士刀射向我爸,沒射到。我爸那天差點死掉。這就是我們真實生存的世界。」
後來自助餐店生意漸好,他白天買菜煮飯,晚上讀補校。大學聯考前,他向父親請4個月的假,報名補習班苦讀,最後竟考上台大政治系。
家裡仍負債,他大一讀完便休學1年,幫家裡包水餃、賣水餃,大二讀完再休學一次幫忙家計,至此全家終於還清負債,花了11年。他斷斷續續完成學業,依然順利考上政治學研究所。那是台灣正逢巨變的80年代,他也參與學運、社運,包括著名的野百合學運。學運後,他申請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班的全額獎學金,再無經濟顧慮。

底層生活經驗 同理心做田野
真實的底層生活經驗,對他影響甚大。例如,當我們問他在中國做田野調查時,是否反倒傾向同情中國的民工?他先是說,確實非常同情,但隨即補充,其實不喜歡「同情」二字,「我比較常說『同理心』,感同身受他的工作環境跟心情,一個研究者如果沒有同理心,你的東西會很浮、很虛。」
對他來說,同情太廉價,「更重要是去了解他們身歷其境的結構因素、人際關係、政策、國家的角色、勞資關係…一層一層去釐清他們的處境,理解他們需要什麼,然後好好的如實呈現,就是為他們講話了。」

例如他發覺,中國特有的戶籍制度,讓這些遠從各省來到珠三角的民工,擁有的社福保障遠遠不及當地居民,連生病都看不起醫生。外來民工並非少數,以沿海城市來說,常占當地人口3至5成甚至更高。政府收割了民工貢獻的經濟成果,卻不肯給民工合理的社會保障。他最後提出「公民身分差序」的論點:城市裡隱形的最高階級是特權幹部,中階是當地居民,最低階是外來民工。以此解釋民工卑微又血汗的處境。
他也看到那些民工由於工資極低、福利又差,才不得不超時工作掙錢,卻被宣傳成「工人愛加班」。
但不只如此,「如果我們採取所謂左派立場,只會說台商剝削勞工,這是事實,可是故事不是這樣就結束了,要從更廣的角度看,為什麼台商、台幹要西進中國?我想解析這個產業結構。」

他看見許多特殊現象,例如,在這個一切尚未制度化、似乎也無意制度化的國度,地方政府掌握了許多灰色的彈性空間,靠著「保護費」般的各種奇妙稅制、各種索賄或行賄,地方政府施恩特權給交保護費的台商,形成特殊的政商關係。有了特權的台商賺得飽飽,地方政府也靠著台商的資金與技術,經濟快速發展。
但,彼此一起發大財的同時,地方政府也以這些特權控制台商。「如果做外銷,需要的政商關係不用太深,適當就可以了。但做內銷就完全不同,在中國那種到處壟斷的環境,你很難打開市場。」他說,例如這些年大家熟知的頂新、旺旺、大潤發,「大企業在中國要做到這個程度,需要非常多的政商關係的保護。資料已經有了,旺旺獲得中國政府大量的補貼。」他說,這種情況下,旺旺回台灣買下中時媒體集團,「影響台灣的言論,這在邏輯上完全可以理解。」在書中,他還如此感慨:「台商協助中國發展資本主義,其結果是中國大幅增強了兼併台灣的國力。」
憂心對岸滲透 用字謹慎中性
雖憂心,但身為研究者,吳介民不論寫作、受訪或演講,用字皆謹慎且中性陳述,絕少主觀或情緒性用語,例如談「剝削」2字,他會說明這是學術用語,指「獲得超過應有的所得」,而非道德批判之詞。又如最近流行的「亡國感」,他說:「我不會用亡國感這3個字,我比較想說是台灣做為一個民主生活共同體,它的存在,未來半年是關鍵。」他談到習近平取消任期制,也同樣只有事實分析而不做道德批判,他說習近平掌權後樹敵無數,日後一旦下台,下場不難想像,因此取消任期制是「可以理解的」、是典型「獨裁者的困境」。
習近平上台後的許多作為,也讓西方國家對中國民主化的期待落空。2012年吳介民出版《第三種中國想像》時,他認為台灣與中國可藉由雙方公民社會的交流,共同對抗威權。當年許多人也都認為中國隨著經濟發展加上網路普及,政治改革指日可待,「網路長城」則是荒謬的不可行之舉。但如今,民主化非但沒發生,一切還往更極權走,網路長城成真,科技成了國家監控全民的利器。

吳介民說,早年因為交流而識的中國友人,「回中國後被約談、被關的都有。」吳介民自己也在2年前被香港政府拒絕入境。
他說,可惜台灣人對中國的了解有嚴重的「時間差」,「中研院有個中國研究小組,每年做問卷調查,直到最近這1、2次,台灣民眾對於中國民主化的可能性,評分還是很高,對中國的經濟看好度也還是很高。每年我們看到數據都心驚膽跳。」
他說,主因是台灣的媒體早已被中國「大外宣」政策滲透,中國大量收買台灣媒體、買廣告甚至買新聞,「無所不在的滲透」,民眾卻警覺性甚低。

本性愛好自由 沒有意願從政
他的辦公室放著滿坑滿谷的中國研究相關書籍,中文、英文、簡體字都有。家中卻是另一番面貌。我們的採訪在吳介民位在台北的家中進行,他與家人住在這間老公寓近40年,他住頂樓加蓋,那是一個不太符合我們想像中政治學者的住家樣貌,屋內放滿散文、詩集、小說,某張小桌子上是一疊CD,屋外有個在台北十分奢侈的大露台,種了許多姿態美麗的花草,地上鋪著長條木頭地板,十分適合白天賞花、晚上看星星月亮。像一個藝術家的住所。
住家是內在。他研究嚴肅的政治經濟學,閑暇嗜好卻是寫詩、畫素描與水彩畫,2年前還出過一本詩集《地犬》。

而今,當年的野百合夥伴們老早一個個位居政壇高位。身為政治學者,你沒想過從政嗎?他答:「客觀上沒機會;主觀上我也沒意願。我沒有能力做政治工作,我現在還是想過著研究生的生活,半夜讀書、寫作,早上睡到晚晚的,從政怎麼可能,從政也不可能今天忽然想去朋友家喝個酒就去、或突然想看電影就去,我的本性非常愛好自由。」
但他說,對從政的朋友始終有一份敬意,「決定做政治,而且把政治做到自己能夠滿意的程度,其實非常不簡單。」一般人覺得政治骯髒?「那是外行人不食人間煙火的講法,政治是非常艱難的事業,一點都不簡單,所以我說我沒有能力去碰。」
大學熟識至今的好友梁至正回憶,吳介民從年輕時想法就很成熟、務實,因此在野百合學運期間扮演了重要的協調角色,「運動難免有路線之爭等,造成彼此不信任,吳介民的能力相當不錯,但他又不是有權力欲望的人,不會想要搶位子、想在運動中得到好處,所以大家很信任他。」梁至正又說,吳介民即使如今學術研究有成,好友也多,「他還是不會想去運用人際關係。」

許願再訪舊家 忙研究未實行
2年前手術之後,吳介民寫了一張條子,心願清單,第1件事便是回三重,「我們家在三重落腳四年,賣自助餐,那是全家最貧困的時候,我讀大學時我們就搬到台北開水餃店,後來我從來沒有再回去。我想回去看那間房子。」他說曾幾次上網google當地街景,但就是未曾親身重返。
他從小便對世界充滿好奇,「我小時候很愛出去蹓躂,舅舅常騎腳踏車載我去宜蘭的街上晃,我會一直問他前面那個招牌寫什麼、那是什麼意思…問到舅舅被我考倒,打破砂鍋問到底就對了。」聽來從小就是「學者魂」啊,難怪當年只因好奇、想找答案,便決定研究台商與中國,一栽25年,長到自己都用「學術旅行」形容。

他自我檢討,生病的原因除了愛抽菸、飲酒,還包括經常熬夜甚至通宵做研究。
現在還抽菸嗎?他說早徹底戒了,連酒都少喝了。唯獨不熬夜這一點,偶爾一個不小心沉迷工作就破功。那回三重了嗎?「可是我好了就忙寫書、忙我的學術工作,也沒回去。」三重不是很近嗎?他尷尬呵呵笑了:「對啊,坐計程車其實很方便。」先前還說得那樣想念呢,到最後,心中果然仍是只有學術研究。
吳介民 小檔案
- 出生:1962年生於宜蘭
- 學歷:台大政治系、政研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哈佛大學博士後研究
- 經歷:清華大學副教授
- 現職: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
- 著作:《第三種中國想像》《尋租中國》、詩集《地犬》
- 編輯:《吊燈裡的巨蟒》等
- 譯作:赫胥曼之《反動的修辭》
★《鏡週刊》關心您:
- 抽菸有害身心健康。
- 未滿18歲禁止飲酒,飲酒過量害人害己,酒後不開車,安全有保障。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