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風災10週年番外篇】反覆夢見父母不想醒來 「只有在夢裡才能跟家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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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民亮(左)是大滿舞團團長,復正大武壠族的古調,讓他找到自己災後被留下的意義。
王民亮(左)是大滿舞團團長,復正大武壠族的古調,讓他找到自己災後被留下的意義。
舞台上,身著紫色傳統服飾的小林村人唱著大武壠族(平埔族的一支,小林村人多數是大武壠族)傳統古調,手拉手踩著重複的4步舞蹈團員從5歲小朋友到71歲阿嬤都有。八八風災後,小林村人開始重新尋找自己遺失的傳統,38歲的團長王民亮說:「風災把文化也帶走。我們走了8年,才累積這10首歌,古謠一開始拿到的是文獻資料,我們找老師一個一個字對發音,再翻成注音,一首古謠復正要2、3個月,再到站上舞台唱出來,一首歌至少要半年。」今年,大滿舞團的專輯《回家跳舞》入圍第30屆傳統藝術金曲獎最佳專輯,受到肯定。
家已經回不去了,但唱著歌,跳著舞,可以讓他們想像逝去的親人就在身邊,想像在小林村裡的圓形廣場正舉辦「夜祭」牽舞祭典。過去,每年農曆九月十五是「開向」,表示可以開始打獵,請太祖保佑今年風調雨順,三月十五是「禁向」,禁止打獵。71歲的羅潘春美阿嬤就說:「小時候阿嬤帶我們去拜太祖,我們跟著老人家跳,唱著『哦~啊~嘿~』,古早時候經濟差,就用鍋蓋敲敲打打,讓氣氛熱鬧。」
傳統復正,仰賴的是年輕人返鄉打拚。王民亮是小林村人,大學畢業後本來在台北藥局當門市人員,風災讓他失去阿公、父母。「我爸50多歲,因為開刀無法賺錢,只剩我媽去採茶,一天賺800、1000,很早出門,5、6點回到村子,她一個人要養爸爸、阿公。我想說在台北多賺點錢給家人改善生活,風災之後,這個重心就不見了。」
貧窮的鄉下生活支撐他在台北打拚,但薪水不豐厚,一個月只能寄給家裡5000元。風災前幾個禮拜,父親坐骨神經開刀,但連1000元醫藥費都付不出來。「我跟朋友借1000塊,轉帳給他,但我不知道轉帳沒有成功,媽媽到醫院發現沒錢結帳,又打電話給我,我才又趕快處理,以前生活真的很辛苦。」沒想到,那成為他最後一次跟父親的接觸。風災後,他只找到父親的上半身。
小時候在小林村,王民亮只覺得無憂無慮,也打算退休後要回鄉生活,卻因為風災整個幻滅。「風災帶走的是整個記憶、生活環境、跟家人相處的細節,我們不知道家會不見。會覺得恐慌緊張,以後要怎麼辦?也會質疑,為什麼是我要承受?」
風災隔年,他從台北搬回高雄;2011年永久屋落成,社區發展協會成立,他決定回來投入自己的心力。「一開始賣糕餅、賣風味餐,我在這個產業裡找不到自己的文化,也覺得賺錢不是我們想做的,才開始做舞團。」隨著永久屋落成,需要表演,大滿舞團因而成立,「那時我們沒有自己的舞,就跳阿美、排灣族的舞,人好像靠近了,發現唱歌跳舞會開心,就開始找自己的文化,找演出的機會。」
透過一次次的表演,他們在台上展演遭遇風災傷痛的故事,展演農村生活的純樸美好。小林村遺族慢慢找到倖存的意義:「他們都想為小林做些什麼,但又不知道從何做起。舞團讓他們找到媒介,像大林阿伯會做表演的器具、羅潘春美阿嬤會做雞冠花環。風災最大的問題是,族人不知道為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透過唱歌跳舞,跟別人說,我們是一群遭遇風災、家人往生後還繼續在這裡努力的人。他們找到價值感,原來我被留下來還有傳承工藝的角色,也有分享自己故事的責任必須完成。」王民亮說。
羅潘春美說:「我們表演,也是要讓大家看到,小林人已經走出來了。」
那王民亮走出來了嗎?他深吸一口氣,說:「即使到今年第10年,我還是會在夢中哭醒。最近一次夢到回小林原本的土角厝,走進去,看見爸爸在沙發上睡覺,媽媽在做事,我想要在夢裡叫他們,但摸不到,他們也聽不到我。因為夢太多次,我已經可以分辨那個是夢,有一次我又夢到,我知道那是夢,一直告訴自己不要醒來,後來房間東西掉了,我才驚醒。醒來之後看到天花板,發現我在永久屋,就會有點錯亂。我很生氣,因為我想要一直在夢裡,只有在夢裡才能跟家人在一起。」
除了夢,就只有在歌聲與舞蹈中,能讓他感覺到與家人重新連結。「唱歌那一霎那才得到平靜,發現我跟家人在一起,我跟團員說,雖然我們只有10幾個人表演,但唱歌的時候,家人都來了,幾百個人在現場,手牽著手,只是我們看不到。他們一直鼓勵我們,給我們力量,要繼續往前,不可以就此放棄。當十幾個人同時講自己的故事,那個力量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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