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播放著少年們拿刀拿棍、叫囂狂奔打人的畫面,畫面外是5個手拿吉他貝斯、薩克斯風的青春少年,他們賣力地帶動台下學生拍手,簡單的旋律輕柔唱出夢想:「人生旅途上總有高低起落,有時會惶恐,有時覺得失望落寞。但我不退縮,勇氣在我心中,飛過所有低谷高峰…」
【鏡相人間】我不壞我只想要愛 大改樂團的故事

大改樂團的5位團員,本是逃學逃家、失親失養的非行少年(受觀護、有過違法行為的未成年人)。他們在家中被暴力對待,在學校找不到成就感,於是鎮日流連網咖、公園,憑著生存本能,餓了就偷竊,渴了就喝生水,晚上甚至跟狗睡在一起。國小還沒畢業,就被數度送進少年觀護所。
沒有孩子不想被肯定,也沒人願意一出生就當壞人,他們來到少年之家,在牧師的關愛下,原本拿刀具棍棒的手改拿起樂器,唱出自己的故事與夢想。2011年大改樂團正式成立,他們巡迴監獄,走遍國內外少年安置機構,音樂療癒了自己,希望也可以療癒他人。
這個樂團有個特別的名字:「大改」。原來,樂團貝斯手吳聖凱、主唱吳聖豪、鼓手李文恩、吉他手李大地、薩克斯風手曹泰連,都是曾進出少年監獄的「非行少年」。這些孩子進入安置機構「桃園少年之家」後,8年前陸續加入了牧師張進益成立的樂團。
走過下流青春 戒毒脫黑成牧師
剛學樂器之初,桃園少年之家曾經出現許多令人又氣又好笑的畫面:好不容易募來2把吉他,牧師張進益在紙上畫和弦教孩子們練習,孩子學到挫折感十足,一怒之下竟把吉他砸了。「真的是超級心痛,你要陪他們走過那個過程,這群孩子從來沒有成功讓人肯定過,都是被敷衍,對人性根本不相信,覺得人很虛偽。直到鼓勵他們重新拿起吉他,完整彈一首歌,這時候你再稱讚他們,他們才會相信。」

張進益很能同理這些孩子,因為他自己也是從下流青春走過來的人。他從小跟著哥哥混黑道,過著槍口下打打殺殺的人生,因為吸食海洛因2度進出監獄,直到哥哥某次收帳時因「黑吃黑」被殺死,他20年前徹底戒除海洛因,人生才重新開始。
張進益今年47歲了,若不是上半身大片刺青還在,很難從他憨厚斯文、襯衫釦子扣到第一顆的拘謹外表看出他的過去。他講起話來宏亮有力,一開口都是照顧少年之家30個孩子的擔心,「有些已經轉了2、3個機構,有偷竊等偏差行為被轉出來,或是在家中被性侵性騷的少女,他們在育幼院,情緒一來不穩定可能就會被轉出來。加上返家後有問題再住回來的,總共有30個。」我們拜訪桃園少年之家,3棟連在一起的透天厝,5、6個少年擠一間寢室,分上下鋪,一起吃大鍋飯,早晚禱告都在一起。從破碎家庭中走出來的少年少女們,在這裡重建生活秩序和心靈,他們學樂器、唱詩歌,若下課後沒有準時回來,就會被罰抄聖經。

大改樂團的5位團員,都是這樣走過來的。25歲的團長吳聖凱、小1歲的主唱吳聖豪是一對泰雅族兄弟,幼稚園時父母離婚,媽媽來幼稚園告訴聖凱:「我要走了,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聖凱追著計程車跑到跌倒,眼睜睜看著母親離去,他帶著弟弟騎腳踏車在大街小巷找媽媽。國小3年級時,父親再婚,後母帶來一個哥哥,卻會家暴,用電視上學來的日本摔角格鬥技對付他們,還逼他們唱江蕙的閩南語歌,只要台風、音準不對,便拿衣架一頓毒打,吳聖凱被打到腦水腫開刀住院3天。
小學5年級開始,他帶著3年級的弟弟逃家,與其他孩子成群結黨,偷便利商店、偷摩托車騎到沒油就丟在路邊,最高紀錄一天偷30幾台摩托車。也曾經偷了幾萬元,一群人搭計程車去六福村玩,玩到要閉園了還不想走。學校也不去?「去幹嘛?去學校被別人歧視,誰要去啊?晚上就躲在賣場,食物打開就吃,警衛來抓,我們還拿麵包丟他,肆無忌憚沒有王法。」

吳聖凱笑著講這段過去,聽起來荒唐中有快樂,但弟弟吳聖豪回憶往事,流下滿臉淚水,「我們去麥當勞過生日,哥哥撿比較乾淨的廚餘給我吃,他自己吃人家啃過的骨頭。沒地方去的時候,我們躲在自己家後面的防火巷,從那裡看到廚房通風口,爸爸在裡面煮菜,聞到抽油煙機抽出油煙的味道。明明離家那麼近,卻進不去,很害怕自己的家。別人放學開開心心回家,為什麼我們家是這樣?更多時候我不想活下去,覺得太辛苦了,像行屍走肉。其實我們都想變好,只是同學、老師沒有人願意教你如何變好,你會覺得自己永遠是壞的。」
爸爸都放棄我 活著還有什麼用
才國小,兄弟先後進了少年監獄,爸爸在法庭上只說一句:「我沒辦法繼續教育我的孩子。」吳聖豪說:「我心想你是我爸,連你都無法教育我,我活著有什麼用?」被拋棄的痛苦變成恨,吳聖豪三進三出少年監獄,在裡面當打手,愈混愈大尾;吳聖凱出獄後,來到桃園少年之家,18歲考上特戰部隊,跳傘、冬天潛水、野戰都難不倒他,「我要變得很強,訓練自己,有天要把家人的頭一個個砍下來。」他的生存本能,讓他能吃一般人吃不了的苦。

兄弟倆的心中都有一個黑洞,來到少年之家後,在牧師張進益的陪伴、一次次協助處理情緒,才逐漸改變。「聖豪剛來時讀建德國小6年級,老師也受不了,因為他無論上下課都在唱歌。學校有個生活輔導組組長讓他去辦公室放YouTube練自己喜歡的歌、參加歌唱比賽,一比得到冠軍,讓他拿麥克風帶全校唱畢業歌。上了國中,田徑比賽標槍第2名,保送國立桃園農工,2、3年級參加歌唱比賽都全校冠軍。」後來這位生輔組組長收兄弟倆當乾兒子,是這樣的接納,點滴增加了他們的自信。
也幸好有機會與母親和解。吳聖凱上國中後,有次媽媽在電視新聞上看到2個兒子和牧師的採訪,打電話到少年之家尋人。「十幾年沒見了,她很難過當初拋棄我們,一直哭。媽媽到現在還是流離失所,她再婚生了2個弟弟,在金門,後來又離婚。我知道後去鄉下找她,罵她:『妳第一段婚姻4個孩子(兩兄弟之外,還有大哥和小妹),妳都拋棄了,還好我們來到少年之家改變了,不然妳就完蛋了。現在又擺了2個在金門,是怎樣?』」他逐漸理解,媽媽很年輕就結婚生子,也許無力承擔家庭責任。

拾荒嬤的眼淚 滴進了歹子的心
心結終於有機會解開。吳聖豪記得,第3次出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父親來接他,沉著臉一言不發,他忍著不敢說出想過生日的渴望。後來有一年年夜飯,他們回家,來開門的正是當初對兄弟施暴的大哥哥,「他突然跪下,跟我們道歉,說不應該這樣對我們,害我們進去關,我們抱著他說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我爸會打電話問我們要不要去吃飯?他曾說,媽媽離開的時候,他想帶4個小孩去自殺,他有他的問題,我們也有我們的問題,長大了就比較可以成熟去看待。」吳聖豪說。
打開心房後,吳聖豪漸漸可以說出難過的往事,「5年級的時候,我們因為肚子餓,去搶眷村裡面的拾荒阿嬤,還用鐵釘刺破她的推車輪胎。後來阿嬤報警,開庭時法官說我們很可惡,判我們進少年觀護所,阿嬤哭了,說孩子還這麼細漢(台語,指小),一直求情,我們被扣上手銬腳鐐時,她還在哭。我傷害她,她反而還來安慰我。」從自私到同理他人,這件事讓吳聖豪時刻警惕自己,不要再犯錯。「在路上看到拾荒老人,心裡還是有愧疚感。所以我演講、表演,就是不想讓青少年再走錯路。」

這天,我們跟著大改樂團來到復旦高中的反毒宣導活動,團員們一一坦露自己心中的黑洞:鼓手李文恩小學時父母離婚,哥哥與弟弟跟著爸爸,唯獨他被留在外公外婆家,他自覺是被丟棄的孩子。上國中後,他開始偷錢、抽K菸,被外婆提告偷竊,「因為沒有爸媽,就做這些事情吸引別人注意,其實我最想要的是有人可以真正的關心我。」
吉他手李大地也是父母離婚,他由母親帶大,上國中後,母親罹患嚴重的思覺失調,覺得兒子不聽話,便拿縫衣針扎他的手臂,李大地蹺課逃家,流連在公園、網咖、朋友家,被社會局通報後來到少年之家。
薩克斯風手曹泰連則是小一時在一場火災中,失去了母親(和腹中即將出生的弟弟)、弟妹,他成了倖存者,由做鐵工的父親帶大。「以前全家人過年會一起包水餃,媽媽會放錢幣在裡面,看我們咬到多少。媽媽過世,我沒辦法接受,那陣子常夢到媽媽,只能一直哭,大一點就用朋友來替代。」只要感覺自己被人看不起,他就找人去打對方,國一時被學長告傷害,共3次進出少年觀護所。
將傷痕寫成歌 媽媽在天上微笑
在無愛的環境長大,心中那傷口是原生家庭破碎造成的自卑,對家人一半是恨,一半是愛,又被傷害習慣了,只好武裝。來到少年之家,他們從一開始不情不願拿起樂器,漸漸從中找到自信。對於那過程,曹泰連形容是:「反正就練,也沒什麼事情做,過了一年,發現自己變得比較有耐心。音樂很神奇,可以表達情緒,就寫歌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以前覺得講出來會被笑,但牧師說這沒有什麼,分享自己的故事讓大家知道,媽媽會在天上跟我微笑。」
有次他們去學校表演,一個女孩傳臉書訊息說:父母是做路邊攤,她覺得很丟臉,放學後都故意在外遊蕩避免被同學看見。後來聽完大改樂團的故事,她跟父母道歉,更珍惜家人,關係也改善。
是音樂,讓恨轉化成愛與承擔。吳聖凱說:「學音樂釋放很多壓力,當我可以透過自己的手完成一件對的事情,就很有自信心。」他戲稱自己現在是當「流氓」,意即「留在家裡幫忙」,除了樂團,兄弟倆現在都考上生活輔導員,回頭輔導那些跟當初的自己一樣的孩子。「我會跟他們說你打完架,贏了又怎樣?來這邊是改變的機會,我們是有愛的大家庭。」
他們今年繼續踏上監獄巡迴演出之路,以前拿刀拿棍跟人打打殺殺,現在是拿一把吉他,用自己的生命影響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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