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一個陽光美好的下午,殯儀館內。德希莉(Deserie Castro Tagubasi)躺在深紅色的棺木內,周圍覆蓋著柔軟鵝黃色緞布,嘴唇微張,好似仍有些驚異。德希莉25歲的妹妹德琪(Dechie)在一旁啜泣到幾近昏厥,她才到新竹湖口晶片工廠做包裝工作八個月,就迎來姊姊的噩耗。專程從菲律賓來台處理後事的另一名姊姊德娜(Digna Tagubasi)懷抱著她,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鏡相人間】被蝕刻的人 菲律賓移工德希莉之死

8月28日早上9點52分,鼎元光電竹南廠的29歲菲律賓藉移工德希莉(Deserie Castro Tagubasi)被俗稱「化骨水」、氫氟酸濃度高達四九%的晶片蝕刻液噴濺到身體下半部,痛苦掙扎近12小時,晚上九點多逝於台北榮總。根據現場監視器畫面,德希莉當時只穿著長度及膝的纖維製防護衣、防酸圍裙、防酸手套、袖套,工廠未提供完整的非浸透全身式防護衣、防護鞋,成了導致員工死亡的直接原因,此災害立刻引發對鼎元光電竹南廠的職業衛生安全疑慮。
鼎元光電為全台第二大LED製造商,資本額30億元,過去也並非沒有勞檢,但勞檢為何無法防止悲劇?我們訪問家屬、移工團體、勞動部職安署、勞檢人員,還原災害現場及背後的結構性原因。
來台掙錢 建屋孝親
德希莉的男友阿傑(化名)也來了。阿傑在竹南的紙箱工廠工作,二人交往二年,臉書上滿是他們下班後一起吃飯、放假出遊的甜蜜合照,足跡遍及台北101、淡水、新竹內灣…太痛苦了,他說話語氣很虛弱:「我非常愛她,如果我的命可以代替德希莉的命,我願意做。」
這天,棺木準備蓋上,等待隔天清晨的飛機運回菲律賓馬尼拉,再轉回位於呂宋島東北方的家鄉伊莎貝拉省(Isabela)伊拉岡市(Ilagan),父母在家鄉種田,一年二穫的米只夠自己吃,父親偶爾幫村人蓋房子,賺取多一點生活費用。德希莉大學在馬尼拉念電腦工程,但專業工作難找,畢業後她在百貨公司當銷售員,一個月薪水只有新台幣7000多元,只好冒險來台工作,進入全台第二大LED製造商鼎元光電。錢其實也不好賺,移工們的底薪不到2萬元,要加上加班費、職務津貼、績效獎金、伙食補貼才超過最低工資(目前最低基本薪資為23800元)。因為工作常常需要接觸氫氟酸等化學藥劑,她曾跟妹妹提到鼻子容易發炎並笑笑說:「多喝點牛奶解毒就好了。」

德希莉寄回鄉的錢,幫父親蓋房子、幫大學二年級的弟弟支付學費。父親婚後一直住在祖父母的老家,屋頂老舊會漏水,颱風來了很危險,德希莉一直希望能幫父母蓋自己的房子;靠著德希莉出國掙錢,父親終於不只是幫別人蓋,而可以蓋自己的房子。姊姊德娜用手機秀出家裡新房子的照片給我看:只有粗胚房屋,地板、牆壁都只糊上水泥,家具和人已經搬進去,孩子們在房子裡快樂跑跳著。「這是她送給爸媽的禮物,但她自己都看不到了。」
在蓋到一半的房子裡,父母等來女兒的噩耗。那天下午接到電話,聽聞狀況非常不樂觀,祈禱了一整個下午。晚上九點多接到死訊,媽媽無言關上門,在房裡崩潰痛哭,爸爸也說不出一句話,整個人都空掉了。

在家人眼中,德希莉活潑又顧家,會跳舞給爸媽看。她很擔心媽媽的高血壓,若媽媽需要什麼,即使手頭不寬裕,她還是會想辦法擠出一些錢。原本德希莉的工作合約九月到期,她打算回家為母親、侄子慶生,家人問起何時回去?她笑說:「祕密!有一天我就會出現在家裡,給你們一個驚喜。」怎會料到回來的是一具棺木,驚喜轉為無限悲痛。
強酸蝕腿 現場大亂
職災是怎麼發生的?
根據勞檢報告,8月28日早上9點52分,德希莉正在鼎元光電竹南廠二樓的切割課,準備用濃度49%的氫氟酸化學蝕刻液清洗晶片。她發現蝕刻液溫度偏低(正常應為攝氏18至22度),因此將半滿的蝕刻液槽搬出,放置於蝕刻檯面上,利用室溫回溫。搬出過程造成液體晃動,加上檯面有凹槽,傾倒而出的化學蝕刻液噴濺到德希莉的右大腿後側,脫下褲子及纖維防護衣時液體又蔓延到左右小腿。






多位工廠同事轉述,事發當下,現場「亂成一團」,因為沒有同事知道該怎麼處理,藥品也沒有英文或移工母語標示。他們看到德希莉的腿部已經因嚴重化學灼傷而冒煙、皮膚泛白裂開流血。氫氟酸接觸人體後,會造成皮膚快速泛白,侵入骨頭中的鈣,導致心臟衰竭死亡,因而有化骨水之稱。根據勞檢報告描述,急救過程經大量沖水六分鐘,從醫務室中拿出中和劑六氟靈(一瓶500毫升)、敵腐靈(一瓶500毫升)、葡萄糖酸鈣軟膏(共9支,一支40克),分別使用3分鐘、3分鐘、9分鐘,合計15分鐘,存量全數用完,由事業單位護理人員協助完成。然而多個消息來源均指出,護理人員僅只是在一旁,不敢近身接觸,僅要求一個未經訓練的新手菲律賓藉移工,戴手套幫德希莉擦葡萄糖酸鈣軟膏。
危險藥劑 全無訓練
希望職工中心專員許惟棟則說:「如果一個指頭大小,也許葡萄糖酸鈣軟膏會有用,但她是大面積,一罐六氟靈、一罐敵腐靈怎麼可能各沖洗3分鐘以上?我們合理懷疑那罐就是來應付檢查用的,就算有倒也沒有作用。」
接觸危險化學藥品後的急救程序,僅本地勞工受訓知悉,記者求證多位工廠外籍移工,他們均異口同聲地說:「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職業衛生安全訓練,根本不知道這些化學藥劑這麼危險。」他們說,只被告知若不慎接觸要沖水,也沒有說要沖多久,更不用說如何使用六氟靈、敵腐靈等中和劑,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工作環境存在如此巨大風險。法規明定,需接觸危險化學藥品的工作,員工進廠前應有六小時的教育訓練,然而多位工廠員工告訴我們,新手由比較資深的員工(稱為老師)教導帶領,不存在任何教育訓練。
鼎元光電發言人邱美玲解釋,鼎元光電做法是每個站台、每個製程有不同操作手冊,請員工按照標準作業程序去做,每半年考核一次,試驗他們的熟悉程度,「德希莉考核都是滿分的,所以她很清楚步驟。」但操作手冊不是職業衛生安全訓練,移工們無人知道氫氟酸的危險性,是不爭的事實。






家屬委任律師邱顯智說:「刑事(業務過失致死)要調查哪些作為導致危害生命安全。第一是沒有提供完整防護衣,才會導致死亡。第二是急救過程中有沒有過失,包括有沒有足夠六氟靈、有沒有即時急救,看起來急救有很大的問題。雇主有責任讓她在安全的工作環境下工作,這部分會主張應注意能注意而未注意。」勞檢報告中所描述的急救過程(含沖水)僅有21分鐘,那麼從出事到10點27分被送上救護車的35分鐘之內,可以推測至少有10分鐘的空白或延遲。
勞檢裁罰 安全缺失
在光電產業,這些需要接觸化學藥劑的工作,通常由外籍移工操作,這是一個台灣人不願做的危險工作。德希莉所屬的工作站一班6人,2人是本勞,四人是外籍移工。接觸過多位鼎元光電移工的桃園群眾服務協會(SPA)主任汪英達說:「他們像人肉機器,手持晶片放進化學藥劑,10到20秒後再換個角度,一整天都在重複處理,做大量這樣的工作。」
勞檢報告列出一連串工作環境安全缺失,包括:特定化學物質作業主管當時不在現場監督作業;沒有非浸透性全身式防護衣、防護鞋等適當護具;未訂定化學蝕刻液回溫作業標準;職業安全衛生教育訓練課程內容及時數不符合規定。職災發生後,中區職業安全衛生中心對鼎元光電竹南廠進行全面勞檢,並裁罰30萬元。
改善防護 亡羊補牢
鼎元光電發言人邱美玲坦承,過往防護意識不足,已在9月10日全面提供完整防護衣,並提供職業安全訓練、急救程序訓練,化學藥品以中英雙語標示安全須知,化學蝕刻液的溫度調整也改成自動化。只是,在多數新式廠房以自動化機械手臂清洗晶片的同時,鼎元光電竹南廠仍維持老舊的人工操作方式,中區職安中心萬榮富主任說:「我們已經針對事故機台停工,鼎元目前還在申請復工,雖然有全身式防護衣,但我們認為仍不夠,退回去了。同一個作業,其他廠區可能都自動化,避免直接用人去清洗,我們希望人最好不要接觸氫氟酸,防護衣是最後一道防線。」
事發後,至少二名員工選擇提前結束合約離職。其中一人告訴記者:「每次工作時看到案發現場都覺得很窒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安全。德希莉不只是同事,她是我們的朋友,每個人都很震驚受傷,以前我們一起辛苦工作的地方,如今變得沒有光了。」這位同事驚魂未定,邊說邊哭。

事後改善是亡羊補牢,讓人好奇的是,過去3年,職安署先後對鼎元光電竹南廠進行過八次突襲勞動檢查,通知改善項目20項,為何還是不能阻止悲劇發生?

追查之前的勞檢記錄,執行該工廠勞檢的中區職業安全衛生中心萬榮富主任說,過往二十項改善建議事項包括化學品管理標示不足、教育訓練不足、設施接地感電、高壓氣體鋼瓶標示;然而,就是沒有包括防護衣。「我們有檢查(防護衣),但沒有發現違反事實。以往檢查可能是剛好沒有在作業,或是都有穿(全身式防護衣),沒有辦法當下就發現。」
勢單力薄 流動率高
執行勞檢時,勞檢人員往往只能看到局部,無法看到全面缺失。有擔任勞檢員長達13年的人無奈指出,不管是突襲檢查、申訴檢查或針對職業衛生安全,檢查員通常只有一個人。
雖然法律賦予勞檢員有進場檢查的權力,但一個人勢單力薄,去到工廠,門口一定會有警衛,要先花時間溝通,進去之後又要先了解工廠製程、產品、危害,再進入作業區察看,會花上一整天,工廠也有時間做一些表面工夫,實務上會面臨到這些問題。「勞檢員經過高考,很多是沒有經驗的年輕女性,進到工廠有很大壓力,有些機構流動率很高。另外,勞檢一定要有相關經驗累積,否則你去現場不知道該看什麼,你只看到蝕刻機台、藥水,但想像不到勞工從事怎樣的作業,就看不出缺失。這是惡性循環,流動率高,經驗沒辦法累積。」台灣有詳盡法規,但實務上難以真正起到效果。






勞檢雖提出改善建議,但翻查年報,複檢後改善率幾乎高達100%,鼎元光電也沒有因違反《職安法》被開罰的記錄。勞檢在結構性問題下,是否只淪為形式化的紙上作業?全台勞檢人員僅800多人,卻要應付全台13萬5000多家事業單位,人數嚴重懸殊,勞檢人員只能集中在高風險工廠。
職安署科長葉沛杰說:「勞檢員人數有限,我們的規劃是風險分級,高風險優先用突擊的方式,鼎元有用化學品,算是高風險。」因此職安署在策略上改以輔導方式,請事業單位自行提出問題,再由專家、退休勞檢員給予改善建議,比檢查、處罰更有效率。「畢竟還是有少數事業單位沒有這種觀念,或是為了節省成本不願意去面對,這個真的沒辦法,只能透過檢查,但是檢查還是有限,我處罰他,他也罰完錢了事。」

律師邱顯智更說:「會不會做勞檢跟會不會辦刑事案件是一樣的,有經驗的刑警馬上知道命案現場的眉角在哪裡,如果勞檢員沒有經驗,當然很沒成效。勞檢員身上沒有任何的配備,四分之三以上都是女性,面對這麼多家企業,老闆認為你在找碴,如果是我,我也會怕。勞檢員不像檢察官發動搜索,指揮好幾百個人把東西搬走,他需要得到更多的支持,例如密錄器、警員陪同,不配合勞檢的罰則等等,否則等於是讓他們做危險的事情,又沒有能力對抗。」
明年結婚 魂斷台灣
有勞檢卻檢查不到缺失,是這個案子最令人匪夷所思之處。仰賴大量外籍移工撐起辛苦、骯髒、危險的工作,卻讓他們死於不清楚風險的工作環境,工廠、政府都難辭其咎。


清晨的機場,回菲律賓前夕,妹妹德琪展示德希莉買給父母的手錶給我們看。男友阿傑也一路陪伴德希莉回鄉:「原本計畫明年我工作合約結束後回菲律賓,八月要結婚,房子也買好了,在我的家鄉土格加勞(Tuguegarao)。」他們存了新台幣八萬元當結婚基金,平常會討論生的小孩全部要取名D開頭,跟德希莉的八個兄弟姊妹一樣…每次阿傑傳訊息來,都帶著一張張大哭的表情符號。

這天德希莉回家了,她的人生與夢想斷送在這個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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