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艱難的遠足 遠地就醫的孩子與他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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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澄(右圖)、洋洋(左圖,麥當勞叔叔之家提供)和義牧(中)3個家庭,都曾自外地遠赴台北就醫,所需要的交通和住宿費,都讓健康的成本高過其他人。
愛澄(右圖)、洋洋(左圖,麥當勞叔叔之家提供)和義牧(中)3個家庭,都曾自外地遠赴台北就醫,所需要的交通和住宿費,都讓健康的成本高過其他人。
3個家庭,分別因為3個生病的孩子,開啟了遠地奔波的就醫路。13歲的義牧,7年前罹患急性淋巴型白血病;9歲的洋洋,8年前確診腎病症候群合併腦中風;9歲的愛澄,去年發現腦部長了2顆腫瘤。
他們在不同時間、從不同地點,來到台北看醫生,為健康所付出的成本,在經濟、家庭和主要照顧者身心狀態等層面上,造成各種衝擊。他們代表一部分台灣醫療資源的分配不均,其承受的壓力,有誰能來協助舒緩?
11月的暖冬日,我們陪13歲的義牧到台大兒童醫院回診。在此之前,我們已聽義牧媽林佑達簡述過一回當年就醫的困難。很意外的,是一場沒有眼淚的採訪,即使回憶的內容大水漫漶,她也能乾爽地訴說那些「拿著行李搭高鐵上來,我整段路都在哭」的過程。

抗癌路迢遠 身心俱疲

事情發生在7年前,那一年義牧6歲,滿心期待幼兒園畢業典禮的他,早早準備好當天要穿的衣服,收得整整齊齊放在櫃子裡,人卻一路從台中小診所看到大醫院,各種科別有各種檢查,血液有各種指數但全面低下,最後口吐白沫,陷入昏迷。衣服還在家裡等著他,但畢業典禮前幾天,來到台北重新檢查的義牧確診了,是急性淋巴型白血病。
義牧(左)在治療期間因服用類固醇而發胖,情緒也時常暴衝,最嚴重時,甚至讓同房病人落荒而逃。(林佑達提供)
從此展開長達3年的抗癌路,台中、台北往返,搭車搭到林佑達曾詢問高鐵:「有沒有月票可以買?」孤身一人帶著孩子做化療,她一度累到恐慌症發作,「從台大兒童醫院搭救護車,被送到幾乎就在隔壁的台大醫院看病。」她說著,自己都忍不住苦笑出來。
義牧(左)和媽媽林佑達(右)重回台大兒童醫院癌症病房,經過以往做化療的「治療室」門前,義牧表示:「看到還是會怕怕的。」
能笑了,想必已無餘悸。搬到台北後,就醫的路也變得很近,像這天,週三只上半天課,下午就來看醫生。還住在台中時,怎麼也無法想像看病可以如此簡單。

家人迫分離 變相單親

也熟能生巧了,抽血時,義牧自動掀起上衣,露出左胸上方的Port-A(人工血管),自嘲「像被實驗的外星人」。診間裡,坐床上觸診,一切都好、沒有異狀,他甚至主動跟醫生提起:「哪天Port-A拆了,可以留給我做紀念嗎?」
義牧曾陷入昏迷,爸媽想起他之前很想要一個特定款式的樂高城堡,隨即上網尋找,連夜邊哭邊拼。城堡目前在市場有漲價趨勢,但義牧說絕對不會賣。
回想第一年的密集治療,義牧爸林立峯說:「一個療程本來20天,但過程中,義牧有時又感染,停止治療,所以就拖到3、40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家。」一人生病,全家承擔。媽媽陪著義牧到台北就醫,爸爸留在台中工作,同時照顧弟弟,像裂解成二個遙遙惦念的單親家庭。
我們採訪了小義牧3歲的弟弟永牧,問他,那時會不會想念常不在家的媽媽?「會。」會抱怨嗎?「不會。」為什麼?他說:「因為哥哥生病啊,媽媽要照顧他。」然而體貼的心意不夠控制身體本能,他自承媽媽每次從台中出發往台北,「要走的時候,我就會哭。」義牧媽在一旁聽了,則向我們補充,偶爾北上探病的弟弟要離開前,也總在電梯裡說:「門門不要關。」
到義牧爸林立峯(右2)任職牧師的教會採訪,我們等著2個孩子放學,為他們拍攝全家福。已搬到台北的他們,如今回台大就醫已不再困難。
那時都還不知道,長時間的分隔兩地,只是遠地就醫的第一個難關。密集治療結束後,「醫院開始要我們回去2週來一次,回去一週來一次…」每逢佳節必受難,中秋端午或元旦,「訂不到票的時候…車廂滿滿,連走道都是人。義牧沒辦法長時間站著,只能推推車。碰到這種時候就很辛苦。」
在台灣,醫療資源不平均,造成許多人必須到外地看病,交通、住宿加上時間成本,形同額外加碼的健保費。兒童遠地就醫如遠足,只是帶在背包裡的不是零食餅乾,是健保卡和口罩;出現在臉上的不是笑容,而是淚痕。

跨縣市求醫 燒光積蓄

關於這一點,家住台東的洋洋一家深有體會。9歲的洋洋,8年前確診腎病症候群,之後又合併腦中風。一開始以為只是小感冒,看了醫生隔2天後還全家出遊,「結果5天回來後,體重暴增了3公斤。」洋洋爸黃大維說:「我們就到比較大的醫院檢查,因為他都不尿尿,臉也比較腫,檢查出腎病症候群。」隨即轉診到台北,2、3個月,每個禮拜飛,一度還為求名醫到台中看病,「那一年真的很誇張,我們把積蓄都花光了。」
洋洋(左)和弟弟(中)、爸爸(右)在機場的合照。洋洋爸說,弟弟常捨不得他們離開就醫,會到機場送機。(黃大維提供)
當時,洋洋爸是業務員,洋洋媽則在政府機關工作,衡量後,決定由爸爸帶著洋洋就醫。積蓄花光了,就賣房子,洋洋爸則開始打零工貼補家用。但錢都不是最大的問題,看孩子受苦才最傷心。自東部北上,沒有高鐵,我問:「如果是一大早的療程,你們通常何時要出發?」答案是前一天就要啟程,因為即使可以搭早上5點的第一班火車,「我們可以,但小孩沒辦法。而且火車票很難買,尤其7、8月,我一定要半夜12點買,還拜託親友一起搶票。但有時候根本就買不到。」
買不到怎麼辦?「有時候就要去拜託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但也不是每次都願意幫忙,覺得我們該自己想辦法。」電話中,仍能聽見話中不無怨懟的語氣,但能怪他嗎?畢竟沒辦法中的辦法,是拜託醫生提早或延後療程,「不然就買站票,讓洋洋坐在行李箱上。那時候就是面臨人生的底部了,最底最難過就是這樣子了,我們就是一直被命運打壓啦。」

基金會援助 免費住宿

他們算過,上一趟台北,4、5天的療程加上住宿,需耗費約莫1萬元,「有時候治療2個禮拜就更多喔。」確實也有親友能借宿,「但這是長期抗戰啊,而且你一下去醫院一下回來,作息跟別人不同。醫院也可能有一些病毒,我們住到後面就很不好意思。」
洋洋爸黃大維(左)是負責帶洋洋(右)自台東北上就醫的主要照護者。對於麥當勞叔叔之家,他說:「這邊有很多有相同遭遇的家庭,可以互相鼓勵,很像一個家。」(麥當勞叔叔之家提供)
那怎麼辦?他告訴我們,後來都是住在麥當勞叔叔之家。這個專提供孩童遠地就醫家庭住宿的機構,如拋出的救命繩索,被黃大維緊緊抓住,目前已入住73次,共計208天。有個問題是:「若沒有這個機構,你們就不上來台北了嗎?」
怕答案太殘酷,我轉而詢問麥當勞叔叔之家慈善基金會執行長陶華君,她以多年經驗和我們分享:「家庭是這樣,他們不會想到有沒有能力北上,只是一心要帶著孩子往前走。有沒有我們,他們都會來。」比方說接待過最長時間的一個台南個案,入住60多次,超過450天,若以台北車站附近、最陽春的旅社價格計算,也省下逾27萬元。
洋洋(圖)因為中風,右腳需支架支撐;也因為腎病,無法吃一般孩子愛的麥當勞,洋洋爸偶爾會買杯子裝牛奶,跟他說這也是麥當勞啊。(黃大維提供)
她又舉例說明:「曾有一個家住台南的家庭,孫女罹患罕病龐貝氏症,需上台北打一種特別的酵素。那個阿嬤就在加護病房外睡了19天,直到社工發現,才媒合我們協助。起初以為是遭逢詐騙的阿嬤,住進來的第二天醒來,跟我們說:『我已經19天沒有睡好過了。』」
洋洋爸又有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根據衛福部2018年統計,台東是台灣本島醫療資源最匱乏之地,全縣僅有7家醫院,尚不及台北市東區就有16家。而從外地到台北就醫的比例,據基金會統計,以中彰投的25%最高,東部也有12%。

常備空房間 以供急需

多年來被視為解方的南迴醫院,2012年開始籌備,官網還顯示著2020年完成的「南迴大夢進度」,但我打電話詢問,聽到的回答是:「至少會延後二年,資金也還有一億元缺口。」沒聽到的,是無數台東家庭的嘆息。
不幸中的大幸是,南迴醫院停滯,但確實已有像麥當勞叔叔之家這樣和醫院建立起合作默契的單位,隨時轉介需求者,32個房間,隨時維持在最多7成5的住房率,剩下2成5,則留給突遭緊急狀況的家庭使用。
愛澄爸鄭文斌跟我們說,愛澄(圖)在生病前是個內向的孩子,但在麥當勞叔叔之家,會主動照顧其他更小的孩子,個性也變得樂觀。(鄭文斌提供)
比方說愛澄一家。9歲的她,去年底發現腦部長了2顆腫瘤。老家在台中,但其時加上2個妹妹的一家5口,早已因爸媽的工作移居澳門,發病後不到一週,就漂洋過海來看病,「我記得很清楚,12月18日那天回台灣安排檢查。當時就是從澳門那邊派救護車送到機場,搭飛機回來後,這邊也有救護車載到北醫,當天就住院。我們18日回來,12月24日就開刀。」愛澄爸鄭文斌說。
愛澄(左)還抱著痊癒後能回澳門和家人團聚、和同學一起讀書的心願,爸爸鄭文斌(右)說:「我們的做法是,把每個步驟、時程都好好解釋清楚,讓她知道,每一次的化療都在往一家團圓接近。」
最嚴重時,她一天要抽血24次,「在加護病房,她後面6支點滴架,不同的輸液一直在輸,24小時一直輸。剛開完腦部手術、回到加護病房時,身邊很多點滴架,儀器一直在叫,晚上我照顧她的時候都很怕聽見儀器叫,很怕又有什麼狀況。」

離不開台北 長期抗戰

他們在加護病房住了將近70天,2月底出院前,醫生關心後續安排,他們本想回台中,「但又擔心她回到台中,這二個小時的車程會有什麼情況。保險起見,我們其實盡量不離開台北市。」於是社工介入,轉介他們住進麥當勞叔叔之家,「這邊回醫院只要20分鐘。我們當時就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一段話,道出遠地就醫的最難處,在於「路途上的風險」。錢能解決的事都是小事,相較於人命,交通及住宿費幾近不值一提。
歷經7次化療,他們也就入住了7次,共約80天,且仍持續累計中。這天,我們兵分二路,攝影記者隨愛澄爸在醫院辦理出院手續,一路來到這民宿一般的機構;我則再次陪著義牧回診,剛考完試的義牧心情十分放鬆,雖然還是酷酷的模樣,但不時拿出課本給我看他落後同齡者2年的進度,一下子又玩起手機,若不是因為採訪,看上去也就是個健康的少年。
義牧媽則隨口和我聊起,不知為何要一路追蹤到義牧的下一代?我側訪主治醫師周獻堂,他說:「不是擔心復發,而是化療有時會有後遺症,我們要追蹤。」正吻合了洋洋爸說的「長期抗戰」。所幸義牧一家已搬至台北,不用再迢迢路遠地看病。
洋洋爸則必須再想得長遠一些。洋洋病後六年,他們又生了一個弟弟,我以為只是病情穩定,有了餘裕,不料他回答:「因為他的病很難痊癒,只能控制。我們是想說,我們也會老,不見得可以一直陪在他身邊,就可以有一個人照顧他。」
為了方便請假帶孩子復健,洋洋爸媽在台東開了一家簡餐店,我上粉絲專頁查看,頭貼是卡通化的洋洋笑臉,塗鴉牆上,不時出現「因孩子看病所以店休」的公告。

異鄉人之家 週週送暖

而愛澄,則還滯留台北做治療。在麥當勞叔叔之家,週三晚上固定舉辦「主廚到我家」活動,由飯店大廚為住宿家庭準備晚餐,愛澄協助製作魚排時,愛澄爸先上樓洗衣服,之後和愛澄一起坐在房間門口接受採訪,真的就像在家裡聊天一樣,聊化療前他如何抓住愛澄抗拒的手剃掉頭髮,聊在醫院過農曆年,媽媽和妹妹回台灣探望她,卻因為她在小兒ICU(加護病房),只能見面五分鐘。
麥當勞叔叔之家經常和各團體合作,和入住家庭互動。這天的「主廚到我家」活動,由可口可樂承辦,除了準備大餐,也有許多大哥哥、大姊姊來和孩子遊戲。
聊起今年生日,包著頭巾的愛澄說:「我生日那天很多人來看我,也有辦派對。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次生日。」所謂的很多人,是爸爸邀請了教會的朋友和同病房的孩子,買蛋糕幫她過生日。我故意逗她,怎麼最開心的一次生日,媽媽和妹妹都不在身邊?她囁嚅地說:「沒關係。」
我則想起義牧的弟弟,和她一樣,在自己或家人的就醫過程中,都很思念媽媽。我問她有沒有最感謝的人?她童言童語地說:「一個人喔?不一定耶,我有很多人都很想感謝。」我暗示她:「譬如現在坐妳旁邊的人?」又追問,爸爸做過最讓妳感動的事是什麼?「譬如睡前會唱歌給妳聽嗎?」結果她說:「不會,他都是放音樂。我以前睡不著都是媽媽唱歌給我聽。」

互道聲辛苦 攜手相伴

忽然就感傷了起來。在那麼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每個房間都承載著許多心酸的故事。像同樣乾淨明亮的兒癌病房,一起努力的孩子們,有時也會面臨朋友「忽然就畢業了」的狀況。我想起義牧接受採訪時,我們最後問他,想跟媽媽說什麼?他有點害羞地說:「辛苦了,讓妳被摧殘這麼久。」義牧媽報以微笑,說:「你也辛苦了。」
愛澄(右)活潑不怕生,遇到陌生人會主動自我介紹,也認真記著記者的名字。圖為她主動協助「主廚到我家」的大廚製作魚排。
我總想,再長再累的旅程,最後可以說出這二句話,也就值得了。
或是像愛澄在採訪過程中活力漸失、一直摸肚子,被我發現,原來是一直掛念著晚上六點開飯,有她幫手烹製的魚排。我問她是不是餓了?她點頭。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沒有比讓孩子開心吃飯更重要的事,也沒有比孩子健康更重要的事,趕緊結束採訪,只見她瞬間又恢復了活力,蹦蹦跳跳地奔向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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