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瓊瓊眼神亮起來,一雙手喝采似地敲著桌子,彷彿人就在比賽現場,準備要丟花束與羽生結弦最喜歡的小熊維尼慶賀,她臉上的笑容,是長輩女性看見年輕美好事物時,那種慈祥、寵溺、疼愛的笑容,這幾年網路上常以「姨母笑」來形容。她直誇羽生結弦實在了不起,是一種難以想像的生物,小花樣式的銀色耳環因為她的快樂而搖晃,一頭白髮也搖晃,讓她看起來像雨後滿開的七里香。
56歲時因感情與編劇工作磨耗身心,袁瓊瓊曾在咖啡館幫人算命,也將愛情這堂課視為人生課題。 另一齣喜劇則有災難元素。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向來外食的她開始學做菜給2個兒子吃,半夜廚房煮火鍋,沒顧火就回房沉浸在羽生結弦的網路影像裡,結果鍋子燒乾起火,警報器大響。大兒子半夜驚恐起床,全身冷汗撲滅,敲她房門,問她有沒有聽到什麼、聞到什麼?「我出去一看,滿屋子煙,又回房間把門關上,繼續看羽生結弦。」這不是她第一次引起火災,大兒子要她別再下廚,甚至考慮要把廚房鎖起來,她告訴大兒子:「這些都沒有用,請死心吧。」大兒子跟我們說她是生活白痴,並用電玩遊戲術語形容:「她所有技能點都點在寫作上頭,一把心思轉到寫作上,外界的事情對她而言就不存在了。」
生活情境像喜劇片的作家,這6年在韞玉書院教寫作。她開星座、家族書寫、喜劇編劇課,課堂上常跟學生討論人的個性成因、家族愛恨、情愛糾葛難題。20多年的編劇生涯,她有感於台灣影視產業資金長年不足,認為喜劇的拍攝不需花太多錢,只需要好劇本即可,期盼能培育出優秀編劇。
作家白樵與阿發是她的學生,2人都形容她像個女巫、算命師,能在學生的作業中洞察出學生的心理狀態。白樵說:「她會給你非常真實的意見,有一種你騙不了她的觀察能力,她教的不是文字技巧,而是看事情的角度與想法。」許多學生把她的寫作課當成心靈療癒課程,一再報名。阿發說:「她記憶力很好,活得很豁達,對這世界上的各種八卦一直有著好奇心。她教你怎麼看待人性,看待自己,我們寫喜劇時她建議可以幫角色排命盤、算流年,她覺得喜劇是一群人玩來玩去,當你知道這群角色在星座上的個性優缺點時,你就可以戲弄他們。」
初次訪談是在4月,我們談起她2位學生的近況,一位因病住院,她聽了心疼掉淚:「我竟然都不知道,她是多麼好的人吶。」另一位則是放棄當編劇了,請我們向她說抱歉。「幫我向他轉達:『袁瓊瓊表示震怒』,他的劇本完成度很高,有非常獨特的幽默,一定要繼續寫下去。」
專訪時我們送上羽生結弦的攝影集《光—Be the Light》當禮物,袁瓊瓊立刻露出粉絲般雀躍的笑容。 能寫就要寫下去。今年她的散文〈普通人羽生結弦的神話〉獲選為九歌散文獎年度得主。主編黃麗群讚賞她高齡70歲創作力仍不衰退,文章中充滿資料細節,又深納著情感。黃麗群說:「她不吹捧、不炫技,可以看見她隨心所欲而不踰矩的心境,她有著執迷與熱情,那執迷中有著清澈的洞察。」這篇散文的最後更有著動人的一句話:「一個普通人,按照普通的法則,便可以出人頭地。」黃麗群說,這不但是珍貴的人生、寫作態度,更對應2020年台灣開始對抗新冠疫情時,因為無法回到原本的普通生活,反而更感受到普通生活的可貴。而面對疫情:「戴口罩、噴酒精、保持社交距離,這些都是很普通的傻功夫,大家就是把普通的事情做好。」
袁瓊瓊自稱是食字癖者,一天不看些東西寫些東西就感到不對勁。她成長於台南眷村,7歲時曾在垃圾堆撿報紙看到忘了回家。高中當校刊編輯,父親早逝、母親改嫁,21歲時她嫁給詩人管管(管運龍),在管管提供的閱讀寫作空間下,她連3年奪下聯合文學小說獎,成名小說《自己的天空》描述離婚女性獨立自主時,面對婚姻、家庭、傳統社會的困境。
小說像一則寓言,她36歲與管管離婚,後來又和同居男友朱永崑走了20年感情路,因對方另結年輕新歡而分開,56歲時為了治療情傷開始利用網路交友談戀愛,網路從此成為她的寫作取材處。她跟3個孩子一樣,都是生活中不能沒有網路的人。大兒子與大女兒的父親是管管,小兒子的父親是朱永崑。在她筆下,大兒子是睿智且擅長分析的哲學家,被她稱為「電車男」,大女兒是美貌天生的命理老師夢洗,至於小兒子則稱為「大胖」,是智商與身高都180的天才。「我們家有個規矩,如果在房間裡頭大笑,一定要出來告訴大家,你在網路上看到什麼?為什麼笑?」
年輕時期的袁瓊瓊寫作主題多以高度女性意識書寫都會愛情。 麥克.傑克森過世,她搜遍網路上所有資訊,用10,000字以上的長文〈麥克瘋〉,描述這位被貼上整形、戀童標籤的傳奇巨星內心其實單純天真。新聞報導15歲資優生因母親禁玩線上遊戲而燒炭自殺,她跟2個兒子討論,寫文章說明線上遊戲對孩子來說,是另一個重要的虛擬人生。宅男時常是醜化的標籤,她描寫一位動漫文化專家因感冒猝逝於漫畫堆中,說明宅這個字來自於御宅族,有著不計代價,將自己的興趣、愛好置於一切之上的神聖性。
15年前還沒有串流平台,她為了寫作與編劇工作,自己摸索學會用電驢與BT下載電影、連續劇、書籍、名畫,下載量太大占頻寬,大兒子乾脆讓她有一條專屬的網路線。她常常因為硬碟空間不足,要兒子幫她添購硬碟,至今有20顆,總計20TB。她笑說這20顆硬碟是「倉庫與家樂福」,精神生活的食衣住行、柴米油鹽都在裡頭,但更貼切的形容,或許是一座迷宮般的大博物館。
大女兒夢洗形容袁瓊瓊是極為前衛的天才老媽:「以前的年代很少有女性敢離婚,她敢離婚;當其他熟女還不敢談姐弟戀,她談姐弟戀,其他中老年人還沒嘗試網路交友,她開始網路交友,幾段網戀有小我媽十多歲的男人。」最後一場戀愛是60歲,對方是60歲男人,但談起戀愛卻黏膩如16歲少年。夢洗說:「我媽媽跟我形容她頭皮發麻,覺得老年人該細水長流,不該每天在那邊少年維特的煩惱。」後來袁瓊瓊乾脆就不談戀愛了,兒女建議找個伴也嫌麻煩。
我們問她,70歲還會想談戀愛嗎?「當然不要呀,我覺得愛情這門功課已經學完了。」沒人追妳?「當然有,但是不要好不好?」妳寧願看羽生結弦也不想跟男人約會?「看羽生結弦很省事,打開電腦就看到了。」她曾跟兒子討論,若羽生結弦來家裡敲門拜訪,這門開還是不開?「不行!婉拒!我開電腦幾分鐘就解決了。」採訪前給她訪綱,問她是不是粉絲?是不是偶像崇拜?是不是在看小鮮肉?她說訪綱列得太奇怪,強調自己是個觀察者,觀察的都是網路現象。說羽生結弦是唯一從小到大被網路完整記錄的人,一則則網路資訊都像一塊塊真實碎片,拼湊起來,就是一個人的真實樣貌。
袁瓊瓊於台北市韞玉書院開設寫作與喜劇編劇班已6年,學生不乏新銳作家與資深編劇。 她曾經對女兒說,若有一天這世界能像動畫《攻殼機動隊》一樣,可以把腦子移植到機器身體上,她一定優先報名。年紀大了,對冷熱風敏感,每當生病、心情低落、提不起勁做事,她就看羽生結弦的訪談影片,藉此得到正能量來療癒。「他接受訪問時,不只說好聽話,而是會直接告訴對方自己跌到谷底,覺得自己完了,但講完這些話,還是把自己撐起來,繼續努力。這時我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爬起來。」聽起來,羽生結弦是她的感冒糖漿。
她像個國中女生那樣,明明很愛某個男生又硬要說自己不愛。「假設今天採訪,羽生結弦坐我旁邊,我會覺得他很礙事,希望他離開。」那若是能採訪他呢?「我會問他,你可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當我們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時,傲慢會出來,我想聽他的答案,他知道的話是一個狀態,他若不知道,我想知道他怎麼看自身。」
我們送上羽生結弦的攝影集,她開心到連聲驚呼「oh my god, oh my god」「好,我承認我是他的粉絲。」翻開攝影集,她很快指出第一張照片,是2011年的羽生結弦,當時日本發生311大地震,因家鄉被震毀,羽生結弦一度考慮放棄滑冰。「這是他生涯第一次在進場時向上看,他開始理解自己要承擔某些事情,是他感恩的起源。」她形容這張照片,彷彿是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描寫,「整個城市的傾覆,就為了成就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
袁瓊瓊在滑冰場觀眾席上抱著小熊維尼玩偶,一邊跟我們聊羽生結弦。由於羽生結弦喜歡小熊維尼,粉絲往往在表演結束時,將花束與玩偶丟進滑冰場慶賀。 我們旁聽她的寫作課,這天她問學生:「愛人和被愛,哪個比較快樂?」有學生回答,愛人快樂,想怎麼愛都可以,對方不接受是對方的事,袁瓊瓊聽了誇獎學生聰明:「愛人可以自主,我要愛你就愛你,不愛就走,至於被愛,當你不愛那個人,對方又跟你糾纏,那就很辛苦。」她說人活著總需要情感寄託,「暗戀是非常好的感受,崇拜偶像也是非常好的感受,因為我們不會對他有所要求,我們只是看到他就很開心。」
袁瓊瓊的iPad裡都是羽生結弦的照片。 我們請袁瓊瓊到台北小巨蛋的冰上樂園拍照,剛走進場館,她就提起羽生結弦16歲時曾來台灣表演,那時誰都不知道,這個普普通通的少年,後來會在花式滑冰中締造神話。
袁瓊瓊不曾滑過冰,這是她第一次體驗滑冰場的氛圍,她很驚訝,覺得美極了,打開iPad拍照,她的iPad裡滿滿都是羽生結弦的照片,「比我兒子的照片還多。」至於她自己的照片,則是一張也沒有。看著羽生結弦的照片,她忍不住又露出充滿寵溺、疼愛的,姨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