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來到第2小時,我愈來愈不安,視訊那頭的詹雅雯獨居,此刻身邊沒人。問她要不要暫停?「不用不用。一休息我就爬不起來囉。我不能這樣子休息⋯我要繼續⋯」
【一鏡到底】抱病唱歌療癒他人 詹雅雯卻說「全身麻醉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金曲台語歌后詹雅雯以演歌走紅台語歌壇,她出身勞工家庭,家境清寒,少時走唱不為興趣,只為家計。如今她唱了三十多年,5度在小巨蛋開演唱會,10度入圍金曲獎,創作歌曲超過400首,拚了半輩子,卻在年過50之際罹患帕金森氏症。
她不安於病,硬矜起身體與笑容,在疫情期間直播演唱、準時出席電視台錄影,吐完繼續藝界人生。忙活半生,她的身體如今同時應付病症與藥物,左腦中度萎縮,不時失憶斷片。她卻說,這樣的狀態,最快樂。
「我昨天去換藥了,呵呵呵⋯」豪邁笑罷,還是說了實話:「老實告訴妳好了,我現在很不舒服。」我再度提議是否停止訪談,她婉拒,「不用暫停,我的不舒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不舒服是從我的後腦勺、整個頭腦(開始),連結到心臟,會無力,現在我都處在低血糖狀態。」畫面中詹雅雯臉不紅氣不喘,常人難想像,三病四痛正撕扯齧咬著她。

詹雅雯小檔案
- 出生:1967年,本名詹淑貞
- 學歷:新民商工畢業
- 經歷:助理護士、歌手、作詞家、作曲家
- 榮譽:金曲獎最佳台語女歌手獎(2008)
擅長忍耐 只求救過二次
她好像看出我的內疚,安慰我說:「沒關係,今天我能講多久就講多久。今天算是比較好的情況了,但還是很不舒服,很不好的時候,我是蹲在馬桶,吐到昏厥。」詹雅雯擅長忍耐,她先前罹患甲狀腺低下、唾液腺阻塞、喉嚨長腫瘤、胃腸不適等疾病,今年初又確診帕金森氏症,左腦中度萎縮,她拒絕想來照顧她的弟弟妹妹和親友,近日僅動用過2次「求救暗號」-「我打給附近的朋友,他馬上叫救護車。我住台北,只叫過2次救護車⋯」說罷,她像啦啦隊般喊口號:「還好啦,我可以(受訪)!繼續!加油!」
54歲的詹雅雯淡妝,家中明淨。她備了1杯水,2小時訪談就靠那杯水-她飲水有配速,只在連講幾分鐘後啜一小口。唾液分泌不足,影響她發聲;近期直播,她在鏡頭前發不出聲,趕緊喝水潤嗓。音樂製作人陳子鴻說:「她需要一直喝水,但喝多就想吐,我們有點為難,想逗她開心,但到底要不要一直跟她講話?」
「當初聽到這個病(帕金森氏症)時,蠻崩潰的。我是一個非常停不下來的人,忽然身體僵硬,走路有問題,手一直抖,拿麥克風的時候人家還以為妳很緊張,吃飯沒辦法用筷子,也沒辦法用湯匙吃冰淇淋,吃什麼都狂吐⋯」她說前陣子做非常密集的檢查,「複診時,醫生說對不起詹小姐,妳真的得了帕金森。」她放慢語速,露出很荒謬的表情,「醫師還跟我說對不起耶!你知道那種感覺⋯後面醫生講的話我就不聽了。我說好,謝謝你,我就走了。」
如今,她必須靠藥物吊著精神,受訪前剛服過藥,「我現在缺多巴胺,剛剛有吃,讓自己有精神一些,否則會像個漸凍人。」多巴胺僅是她每日服下的藥山一角,「我的藥有治療甲狀腺的,代謝的,唾液腺的,帕金森的,還有精神科的。我每天最大功課是整理藥物。」一顆都不能漏,她像害怕忘記醫囑的好學生,因為很重要所以說3次:「每天1盒,每天1盒,每天1盒,我要把它整理好,這個要半顆,那個要1顆⋯」她又笑,「而且我會失憶,會斷片⋯」她重述新增的各種疑惑,與隨之而來的恐慌-今天的藥到底有沒有吃?藥盒怎空了一格?她獨居,只能自問:「我不記得剛剛有吃藥啊?可是我昨天明明都放好了,怎麼今天藥全都不見了?我哪時候吃的藥?會不會一次都吃光呢?我完全不記得。」
恐慌感之後,她又覺得這個狀態好像也不錯,「斷片以後,我非常快樂、我更快樂。」怎麼說?「我開始忘記很多事情,這個忘記,那個斷片,對我來講很療癒。我不再那麼的⋯假裝堅強,假裝勇敢,假裝自己很有精神。」她難以名狀具體斷片是什麼感覺,只形容好像一直在發呆,「我都忘記要假裝了。因為我已經斷片了。」
還沒進入下一題,詹雅雯主動分享罹病後的意外收穫,「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她試著分析自己,「為什麼這麼累,卻覺得很幸福呢?因為我從來沒休息過。」

戰後嬰兒潮的五年級女生裡,不乏這樣的苦女養成記-到處打工,無法升學,為家計犧牲。她如今是金曲歌后,十度入圍金曲獎,當初唱歌卻不為成名。十多歲起,詹雅雯和妹妹詹雅云(本名詹淑美)參加歌唱比賽,贏來一台又一台家電,二十多歲就開始斜槓人生,一邊在唱片公司上班,同時兼公司會計,自己創作寫歌,自己送貨,自己收帳,還要擠出時間出國拍MV。她在演藝圈的「男閨密」許常德就分析,詹雅雯做每一件事都超用力,「她好像不允許自己失敗,畢竟從小就是要扛家計,扛自己的人生⋯在事業上,也很怕自己『上次做得好,這次做不好。』」
藤廠酸言 童年纏繞至今
詹雅雯是家中長女,有弟妹各一,父母因被倒會欠下鉅額債務,她如今記憶斷片,卻還記得,開始裝堅強,是從那一天開始—
詹雅雯的父母都在中部做藤編工人,她在藤編工廠的硫磺室度過大半童年。彼時詹家父母因債務暴瘦,廠裡的人見姊弟3人來打工,戲謔道,唉唷你爸媽真好命,「恁三个來趁,遮爾細漢著來趁錢,恁父母誠緊著好額囉(你們3個這麼小就來賺錢,父母很快就有錢囉)。」詹雅雯回家愈想愈不對,「我不會讀書,是班上最臭的小孩(她和妹妹輪穿3件制服,換洗衣物不夠,故制服上常有霉味),那時還是很憨的。大人跟小孩講這樣殘忍的話,我忽然整個醒過來。」她想了一夜,「予人糟蹋阮父母,阮應該如何共伊應(爸媽被人糟蹋,我該如何回他)?」練了一晚,隔天到了藤編廠,訥訥寡言的女孩忽然一嘴伶俐。當長輩又來酸,「恁爸爸最近較肥喔!」她冷回:「敢有你肥?」

詹雅雯如今左腦萎縮,卻難忘艱苦年代裡的人情酸味。從童年纏繞至中年的氣味,還有工廠裡的硫磺味。彼時,她父母分別在人工削藤、機器後製組工作,詹雅雯被分配到「漂白組」,天天待硫磺室,接觸漂白水、硫磺及化學藥劑,將印尼進口的藤漂得淨白,用以織成藤蓆。
她說彼時同組「同事」都是一些婆媽,「逐家嘛是艱苦人(大家也是窮人),公司很熱,到處都是毒氣,大家都把電扇往自己吹,讓自己不要吸到毒氣。可是,她們不讓我吹。」一日,詹雅雯如常埋頭化學藥劑裡,做完工一身汗,阿姨們有點心虛,試圖安慰,她應喙應舌回嘴:「袂啊,阮按呢多流汗(不會,我這樣多流汗),身體才會健康。」那場泡在漂白水裡的青春跟隨台灣經濟一同起飛,潔淨了藤,滾來了熱錢,卻也蝕腐了她的身心。
奧運期間詹雅雯在臉書開直播,見中華隊奪牌,又哭又笑,不顧自己總是一吃就吐,大啖披薩啤酒。她幼時曾是田徑選手,但甲狀腺長腫瘤後易喘,運動員夢碎,「我國小很會賽跑,是運動健將,後來慢慢覺得,為什麼連走路都很喘?醫生判定是(甲狀腺)腫瘤的時候,家裡沒錢,就一直拖延,拖到心臟腫大,到了國中一年級,不得不開刀。」多年以後,她因病或年度健檢,頻上手術台,這是她難得的放鬆時刻,彷彿命裡的不幸都能被麻醉劑代謝掉,她用一種幸福表情說:「每次全身麻醉,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我從小就把她(身體)磨壞了。」少時工傷跟了詹雅雯一生,「我後來理性地問了醫生,我為什麼會得帕金森?他說有幾種可能,其中一種,是妳接觸毒物。」研究顯示,接觸農藥、殺蟲劑、除草劑,會提高罹患帕金森氏症機率;詹雅雯查閱那些新聞和報告,「很多農夫、灑農藥的人,到了這年紀都會有這個症狀⋯我才想到,啊,我可能也是因為這樣,長期接觸毒物(而致病)吧。」
盼能遺忘 昔日性騷遭遇
積勞積鬱,而後武裝,女工生涯提早結束她的童年。她又說:「我慢慢養成一種男子氣概,再也不穿裙子,我就是覺得穿裙子會被欺負。」「我就是要很強悍、我就是要穿褲子⋯」像是演歌唱到轉折處,一句話連著好幾個重音。只是,外在衣著與內在性格的強悍與否,又有何關聯呢?我問詹雅雯,當女工的時候,是否曾因為性別關係,遇過不平等的對待、甚至被人欺負過?
「有。」她點頭,沒有太多猶豫,「這是我一直不能公開的祕密⋯要我像外國人那麼堅強地去講出自己這段,跟女性說我們一起加油,目前我還做不到。」「那些階段對我來講⋯」她沉默了,「是我這輩子最苦的時候。」又沉默幾秒,「我還是希望它被遺忘啦。如果可以,我會選擇遺忘和斷片。但它還沒有斷片。我在等它斷片。」
「斷片、失憶,是上天對我最慈悲的安排。」她說約莫年初,帕金森氏症發病之前,沒來由地情緒失控。「發病前1個月,我一直痛哭,現在想想那可能是發病初期,就像醫生講的,帕金森會帶來憂鬱、躁鬱。」「那種哭是⋯我會開始做噩夢,尖叫聲把我吵醒,發現我從夢中尖叫到醒過來還在尖叫,尖叫到那聲音吵到自己。」「醒來我跟自己說,現在是做夢,那是過去的事,那是過去的事。」
詹雅雯究竟夢到什麼過去的事?我問不下去了。她接著淡淡說出,長大後在許多場合都遇過「那種事」。「我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自己不漂亮,只是長得一副『好像很好被欺負』的樣子。到後來,有人對我露鳥也好,要抓我胸部也好,我就罵三字經。」「我假裝勇敢地罵三字經,笑他們『遐呢細隻是欲提出來予人笑(這麼小隻是要拿出來給人笑)?』其實心裡抖得要死,事後我整個人都會軟趴趴⋯」剽悍姐心裡的小女生其實很無助,「每次遇到這種事,都造成我想起回憶,小的時候遇過,長大遇過,在歌壇遇過,讓我覺得這種(回憶)要斷片,很難。」
慈善歌后 獲聘更生大使
沒有被善待的小女生,變成雞婆阿姨。「因為以前遇過這樣的事,我變得很凶、我變得非常陽剛;我很想保護自己,很想保護別人⋯嘿啦,台語講『相爭未曾輸』按呢啦。」詹雅雯有回搭公車目睹性騷擾,當眾對加害人破口大罵;她騎摩托車等紅綠燈,見女騎士遭隔壁男騎士襲胸,她立刻騎過去,三字經譙落去,「男的騎了趕快就跑啦,女生嚇得半死。」怕不怕被認出來?「常常啦,但別人怎麼想?那是你們的事。我就是看不過去,我覺得該拯救的時候,我要出手,所以我這裡刺的是地藏王菩薩,」她撩起袖子,秀出右臂上的刺青,「這是我自己發的願,我希望自己伸手就能幫人。當我得了帕金森,我這裡(脖子)就刺了6字箴言,嗡嘛呢唄美吽,」她指指頸部的6字箴言新刺青,「因為,我的手已經開始無力了。」

發願出手救人,未必總能如願。詹雅雯被冠以慈善歌后,長年關懷受刑人,曾任志工教誨師並受法務部聘為「更生大使」,近年頻頻走訪偏鄉、育幼院。她曾在某機構遇到1名數度自殺未遂的女孩,「看她眼神,我就知道了,她一再自殺,老師啦校長啦,都一直勸她。其實一聽我也知道,你們(師長)一定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我沒有任何證據,如果孩子自己不講出來,報警也沒用。」「那女孩是被爸爸性侵以後,安排到那個機構,可是在那裡,她安全嗎?後來我發現,她不安全。我救不了她。到了這年紀我都救不了自己。」女孩成年後離開機構,「我只能祝福她⋯希望她幸福平安。我想告訴那孩子,不是妳的錯。妳不該被威脅,也不該被控制。」
詹雅雯以獨特演歌唱腔闖歌壇,唱紅無數台語歌曲,有滄桑苦情,也有悲壯豪邁。「演歌」的流行有其特殊歷史背景;陳子鴻指出,日本殖民台灣半世紀,老一輩喜歡聽演歌,歌手出來江湖走唱,為了市場必需唱演歌,尤注重掌握特殊技巧,「講究裝飾音、尾音、真假音互換,力道不是用力就好,而是必須拿捏恰到好處。」
「她一開始當然是為了生活在走唱,可是後來她發現,唱歌可以影響人、幫助人,我覺得她不是為自己而唱。」陳子鴻說:「她是辛苦過來的,可以理解生活的困難和掙扎,同理心特別強,一直在照顧別人,反而沒照顧好自己。」好友許常德也曾念她,做公益太用力,「她幫人蓋房子,看到獨居的人,她統籌,找人去幫忙重整,打掃,親力親為到這種程度欸⋯」她2015年組志工團,招募百名志工,協助低收入戶蓋房子,志工團運作因疫情因素,配合政府政策而暫停,目前她仍以自己的方式關懷弱勢。
唱歌對詹雅雯而言,如今是怎樣的一件事?她答:「結善緣。」她曾是低調到發片都不願宣傳的人,「有歌迷說我阿嬤、我媽媽快怎麼了,老師能不能錄一段給她聽?我用手機錄一錄就傳了。這種情況好多⋯」少時唱歌為了賺食,詹雅雯中年才開始籌備演唱會,疫情期間,她唱歌開直播,像是為了在精神上補償曾被苛待的自己。三級警戒時,她時常在下午3點左右開直播教人唱歌,由於體力不佳,妹妹詹雅云常陪她唱完。療癒他人,對自己也是遲來的悅納,詹雅雯說:「開直播是彼此治療,大多數的人是沒辦法自我療癒的,當我覺得我有那個能力,才開直播,療癒一個算一個。」

詹雅雯創作歌曲超過400首,曾為受刑人寫下〈想厝的人〉,也從女性視角出發,創作〈姨仔〉〈罔市仔〉等歌曲,2首歌皆出自真實人生故事,藏著她的對社會底層的觀察,細膩善感。陳子鴻同是《超級紅人榜》評審,與詹雅雯共事超過10年,「她很容易感動、很愛哭,只要參賽者講了故事或唱了一首歌打動她,她就開始哭。」
許常德也忍不住吐槽好友,「她最大特色就是唱演歌,她都唱得很有力道、很阿莎力(俐落)喔,實際接觸她,才知道是個小女生,很容易司奶(撒嬌)、掉眼淚,根本不是外表很強悍那樣子。」
不當病人 手抖就塞桌下
病中的詹雅雯推掉一堆邀約,手邊只留著《超級紅人榜》的評審工作。她擔任該節目評審逾10年,按時進棚錄影,自嘲這份工作讓她活像個公務員。8月,我們來到攝影棚外,她當天連錄十多小時,在錄影空檔現身,一頭抓蓬的俐落短髮,身著筆挺的亮橘格紋西裝、霧黑皮短褲,足蹬螢光橘踝靴,扶著經紀人緩步向我們走來。我想起陳子鴻曾說,詹雅雯邊工作邊吐,這狀態已經1年以上,「但只要鏡頭cue到她,她一定擺出最好的樣子。她硬撐的啦。」
我們讚她氣色真好,「我剛吐過,不然本來氣色更好,」此刻的她是驕傲的,依然是「我沒事」的語氣。我們後來才得知,當天詹雅雯從上午錄影到午夜,先在評審老師的座位上捧著嘔吐袋吐,又跑去廁所吐,吐完再穿全套和服,踩木屐載歌載舞。那套和服是她多年的收藏,她在錄影空檔開直播,喜孜孜對鏡頭比YA,一邊碎念,和服纏得她好緊,「這服裝很束縛女性欸。」
詹雅雯顯然對外界對「病人人設」的刻板印象不以為然,她說近日與朋友聊天,手不住地抖,她便把手塞到桌下,「一般人會想不開,想說我活著幹什麼?我活著難道只是要等手抖得愈來愈嚴重嗎?我活著等我流口水愈來愈嚴重嗎?這些我都不去想。」

攝影棚外,我們的攝影記者建議先來一張擺拍。鎂光燈還沒閃,她手往腰上一叉,霸氣主照已自動set好。拍照前,詹雅雯送我一隻青蛙絨毛娃娃,是先前視訊採訪時她介紹家中眾多絨毛娃娃裡的其中一隻,「我收集很多隻青蛙,小時候窮,我帶弟妹去釣青蛙炒來吃,這輩子吃太多青蛙,我非常愧對青蛙⋯」我們回贈另隻青蛙布偶,她手舞足蹈,嘟起嘴來親吻蛙娃,妹仔般直嚷可愛。苦海女神龍的身體裡,原來裝著一個還沒玩夠的小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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