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憂鬱蜘蛛人 阿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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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疫情緣故,阿滴合資經營的補習班已全部改線上課程,實體教室的租約亦暫時停止。
因為疫情緣故,阿滴合資經營的補習班已全部改線上課程,實體教室的租約亦暫時停止。
阿滴是台灣具代表性的知識型YouTuber,以生動趣味的英文教學崛起,收粉無數,斜槓的每個事業都風生水起,人生像一本童話故事或勵志書。
雖有影響力,他不滿於此。
除了號召同業共同呼籲粉絲出門投票,參與募資活動為台灣做外宣,三級警戒期間,他又發起「好家在我在家」影片主題。就像他喜歡的蜘蛛人,能力愈大責任愈大,他將自己活成了一本超英漫畫。誰知內裡其實是病歷,是治療日記。
今年7月,他坦承自己罹患憂鬱症,對我們形容那感覺像突然失明,拍攝影片告白,是想給所有摸黑行走的人,一點光的希望。
事情爆發在去年9月,那時,阿滴在台南展開一系列演講,和一群國中、小學生分享當YouTuber的經驗,企劃怎麼想?影片怎麼剪?成功之前,要付出多少努力?「因為很多小朋友的夢想是當YouTuber。」簡直無法更諷刺,因為那可能是阿滴經營頻道六年多來,身心健康防線潰堤最嚴重的一天。
而且還是在公開場合。講台上,阿滴忽然喘不過氣,提不起精神,再沒法讓自己的聲音活潑起來,微笑也變得無比困難。他知道,「這太不正常了。」當下只能盡快把該講的內容講完,草草下台,像留下一堂沒講完的課。

阿滴小檔案

  • 本名:都省瑞
  • 生日:1989年5月8日
  • 學歷:輔仁大學英國語文學研究所多媒體英語教學組碩士
  • 經歷:YouTuber,經營《阿滴英文》《阿滴日常》頻道,訂閱數合計逾300萬。與滴妹合著《英語每日一滴》《跟著阿滴滴妹說出溜英文》

去年9月 人生忽然調成困難模式

如果不是因為生病,我猜他可能會再做一支影片分享課程的經過,畢竟他的日常之一,就是分享自己的日常。他對我們說,成名的代價是喪失自由,做什麼都被放大檢視,「走在路上,被認出。吃飯,被認出。沒有真正可以放鬆的時間。」不知道他有和小朋友分享這些嗎?
去年10月,我們透過電話邀訪他時,他聲音透露著疲憊,但僅稱自己「最近狀況不好」,客氣地說:「也許等之後好一些。」這一等超過半年,從他31歲等到32歲,期間我們絲毫不知他都在服藥治病。那陣子,他每日以APP記下心情指數,分為五級,探底時為Awful,「基本上就是想死了。」10月裡共有3天如此。
憂鬱症期間,阿滴用APP記錄每日心情,去年10月起伏不定,有3日甚至達到「想死了」的最低標。(阿滴提供)
三級警戒前3天,他在工作室拍完那支〈在憂鬱症中掙扎了一年,我學到的事〉,對著鏡頭講述抗鬱一年的歷程。他歸結起點,是去年4月中參與在《紐約時報》刊登「Taiwan can help」廣告的集資活動,吸來一眾黑粉攻擊,酸言酸語腐蝕性高,他嚴重灼傷,傷重成病,「常覺得自己很爛,對工作表現很焦慮,睡眠障礙很嚴重…」影片拍完後10分鐘,他坐下來和我們聊天,無事人般,和我們談及那段自我形容為「人生忽然調成困難模式」的日子。
但不是真的無事。憂鬱症是一回事,阿滴自我分析,至少已好了九成,但談論自己的憂鬱症,又是另一回事。採訪過程,阿滴不時咬手指甲,雙腳不停變換位置,總有種不知該安放何處的焦慮感。
因為疫情,影片延至7月上線,他補了一段說明,觀眾於是能明顯看見7月的他,神色又比5月明亮不少。三級警戒微解封,我們恍如隔世般碰面,他呵欠打好打滿,但純屬生理層面,我們看著他願意在記者面前自在地展示疲憊,只感覺那也是一種心理健康。
畢竟5月生日後,他再不用每日驗血般測心情,一切如常,對他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解封。

公司待養 就不想要承認自己生病

長久以來,阿滴的外在形象都接近普遍級的迪士尼風格,拍的影片除了要娛樂觀眾,也教育觀眾,一路陽光誠懇,其無陰影程度,簡直像是一本童話故事,大綱如下:從前從前,有個叫阿滴的小男孩,小學一年級就被父母送到新加坡求學,小學畢業後回台讀美國學校,一路暢行升學至碩士,像一顆接受著良好灌溉的種子,爭氣地發芽、茁壯。
乏人知曉的暗處是,金融海嘯那年,因家中紡織貿易的生意大受影響,滴爸形容其程度,「像現在疫情一樣,很多人就瞬間沒有了收入。」阿滴回憶,大一那年,一日父親載他上學,途中與摩托車擦撞,對方要求賠償2,000元,父親到便利商店領錢,可是「他戶頭裡面沒有2,000塊。」父親只能向陌生人賒債。
阿滴(左2)小學6年都在新加坡念書,每有長假滴爸滴媽便會前去探望。(阿滴提供)
阿滴於是勤接家教,一個月可賺2萬多,全數存起,以備家庭不時之需,把變調的童話活成勵志書。畢業後,他在「一個與英文學習相關的網站上班」,身兼剪輯、廣播節目製作人及課程規劃師,根本像他現在工作的前身。2015年他在YouTube成立《阿滴英文》,2年半成為全台第6個訂閱破百萬的頻道,帳面上看去,仍是無爭議的人生勝利組。
殊不知勵志書也有風雲變色時候,勝利其實也是一種壓力,稍微重心不穩就恐懼墜落。為鞏固事業版圖,他斜槓再斜槓,出書、辦雜誌、2019年籌辦實體補習班,也成立新頻道《阿滴日常》,不到2個月破10萬訂閱,收到獎牌,隔年元旦時上傳QA影片,回答網友提問,其中一題「阿滴現在覺得快樂嗎?」他刻意放到片尾,說:「我覺得還蠻快樂的,生活過得很充實,身邊有很關心自己、愛自己的人…再加上我現在刻意用我的影響力,幫助到很多很多人,所以心靈上很富足。」
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到,4個月後,參與紐時集資,會對身心造成重擊。原先仍撐著,「因為我有公司要養。雖然有些徵兆,比方說我可能拍片拍一拍就開始哭…但就不想要承認自己生病。」而康復的第一步就是要承認自己生病,9月台南演講隔日,他終於掛了身心科門診,確診為憂鬱症。
隨著病情持續惡化,擁有的能力逐一消逝,「思考的速度、創意力、記憶力、開心的能力。我覺得它很像是…突然失明的恐懼感。你還記得你以前看得到東西的感覺,但你現在是失明的,而且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
同日同背景,阿滴就是在此錄下抗鬱經歷的影片,背後是《阿滴英文》的百萬訂閱獎牌。
最糟糕時,大腦轉速變慢,失語,看著逐字稿也無法對著鏡頭說話,「什麼事都做不了。不想醒來,只要醒著就很痛苦,所以寧可睡著。」逃避有用但逃不了一世,總不能反覆吃藥讓自己睡?「對,所以早上醒來後,要花很長時間面對自己『還有意識』的這個事實。」
還有意識,就得持續工作,那段時期,阿滴有時上一秒還在哭泣,下一秒就要對著鏡頭講話。不行了,9月底起,IG無法再發文,《阿滴英文》減更,《阿滴日常》停更,收入減少,進入惡性循環。
滴爸形容那時阿滴,「手會發抖,時間感很差。我們的3小時,他感覺像過了12個小時一樣漫長。」勵志書也變成病歷表和治療日記。回憶那段日子,滴爸偶爾開車載兒女跑工作行程,「後座是安靜的,氣氛真的超不舒服。」

只剩空殼 滴妹嘆像是沒有哥哥了

滴妹則說,那時看哥哥,像看著一個空殼,「我人生第一次想,沒有哥哥的話,我怎麼辦?但我其實已經沒有哥哥了,因為『他人在那裡,但阿滴不在了。』」阿滴曾說,人生目標之一是讓爸媽退休,我問滴爸,什麼時候覺得兒子是個大人了?他說,有天到阿滴工作室拜訪,看見他面對員工指揮若定…結果一場病,又將他打回原形,「變回一個孩子。」原先的退休計畫,也只能暫告中止。
那時阿滴獨自住在工作室,爸媽和妹妹幾乎像接力排班,陪看診,也「暗自盯哨,確認他該吃的藥都有吃,或是等到他入睡,才離開。」
去年憂鬱症期間,阿滴(右)強撐起精神拍攝雜誌停刊號封面,彼時開直播分享6年歷程,也能看出他不若以往開朗。左為滴妹。(阿滴提供)
人憂鬱,所有的情緒和能力都被綁架,失明的日子,他也彷彿進入鬼壓床的漫長睡眠,心情記錄從11月到1月,沒真正快樂過,持續換醫生換藥;2、3月藥物起效,進入「過得去」階段,4月後開始能感到開心,看見光線。
重見天日了,阿滴決定分享經驗,但又擔心,「講了,一定會有討厭我的人,說我玻璃心,消費憂鬱症,裝病蹭流量…」而他的猜想全數命中。影片上線後,「有錢人憂鬱什麼?」的愚蠢論調像萬年老哏跳針,仇富心態不難理解,阿滴也說:「該賺的錢還是要賺,不然怎麼活下去?我也可以安安靜靜的做一個YouTuber賺錢,活得比較舒服一點。」

公開病情 只是覺得這件事是對的

但阿滴偏是個不輕易放過自己的人。他受訪時曾說,超級英雄裡最喜歡蜘蛛人,其名言不正是「能力愈大,責任愈大」?明知酸民如猛獸,卻仍以身作餌,是否也是被相同使命感驅使?他說:「我選擇出來做這件事,只是我覺得這件事是對的。我很幸運,能夠做,也想做,就去做。」不滿於病歷只是病歷,這次他要當教科書。
影片裡,阿滴把大半時間放在治療和自我開解的過程,希望能幫到需要的人,但仍被指責討拍,甚至說:「阿滴本來就想賺公眾聲量,為什麼不能罵?」他和醫生討論是否開個診斷證明書,醫生安慰他:「那些攻擊只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問題,你對他們而言只是恰好出現的機會。他們不見得是真的針對你…」
星座專家唐綺陽與他合拍影片,也指出他有「過度謙虛」的問題,像個乖寶寶每日三省吾身,難免鑽牛角尖,被討厭了,也要「正確地被討厭」,他工作室書架上放著《被討厭的勇氣》,自嘲說:「就覺得蠻適合看一下。」
如此壓抑自己,是否因為偶包很重?他笑笑答,好很多了。大病初癒,他順勢放飛自我,也彷彿擁有了無視酸民的免疫力。採訪3天後,台灣Covid-19確診人數激增,網路上有人又酸,要不要再集資買個廣告寫「Taiwan need help」?他幽默回應,need要加s。
只是仍不免想,若能重來,或許不該參與紐時集資活動。集資活動發起人之一的張少濂說,那時一決定要做,馬上想到阿滴,因為他英文好,又有影響力,「他也秒答應。」阿滴自承:「我們一開始,說好聽是熱血,難聽是一頭熱,就覺得,喔,帥!我們要反擊譚德塞(世界衛生組織祕書長)的謊言!」
結果網路上眾聲喧譁,批評他們憑什麼代表全台灣人立場?指責他們文案未經深思,簡直把他們打成台灣的公關災難,而阿滴因知名度高,成為箭靶。張少濂說:「他如果以前有100個黑粉,那時可能是百倍、萬倍。我們的金流都清楚列在募資平台上,但有人看都不看就說阿滴污錢。那其實是藍綠對立情況下,意識形態的問題。」
阿滴不否認過程有瑕疵,但也即時改正了,只是不解,為台灣做事,反倒被台灣人罵,「我們在世界需要援助的時刻,給了大家幫忙,這件事,難道不值得讓世界知道嗎?」
阿滴工作室的地圖牆面,常出現在他的影片裡。
受訪時,阿滴坐在觀眾們都看過多次的沙發上,背後牆上貼著員工送他的木製世界地圖,他笑著對我們說:「我確認過,中國和台灣的木頭顏色不同。」身為外省第三代,小時候,父親也曾叮嚀,「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要愛好和平…」
高中時,阿滴代表台灣去美國參加國際領袖營,其中一項作業是做海報介紹自己國家,貼在布告欄,「結果中國學生去塗鴉,畫掉,寫Part of China。」反倒激起阿滴的本土認同思索,甚至回過頭影響爸媽,「我覺得他們已經被我同化,有成功洗牌了一下。」但仍補充:「政治很難不碰到,但是我現在會…經過這些事情後,健康又出狀況,就會盡量能不碰就不碰,比較輕鬆。」

酸民滿版 看底下留言真的會氣死

微解封之前,我們視訊通話,他邊吃飯邊受訪,真的比較輕鬆,簡直太放鬆了,而偶包卸除當然也是康復的關鍵和表現,以及快樂時說的「身邊有很關心自己、愛自己的人…」滴爸說,康復非一夕間改變,但某日開車載家人,忽然傳來兒女的笑語,副座的滴媽還感嘆:「好久沒聽到後座的笑聲。」
但究竟何時才能放任自己耍廢像放過自己呢?視訊時,他正串聯上百名創作者以「好家在我在家」為Hashtag製作影片,採訪一度被串聯者突發奇想「要去萬華逛一圈」的意外打斷,阿滴又焦頭爛額地處理。
阿滴最喜歡的漫畫是《進擊的巨人》。圖為阿滴拍攝影片介紹妹妹送他的景品公仔。
活動準備開跑,他在社群網站發預告,再度被酸,「又要募資了嗎?」「你這麼屌,能幫忙買到疫苗嗎?」「所以美國爸爸賣你疫苗了沒?再繼續自慰沒關係。」「我是不懂怎麼有人能自我感覺良好到這種地步啦,自己都不覺得噁嗎?」
酸民心態總結一句話,即Haters gonna hate(討厭你的人怎樣都會討厭你)。憂鬱症或已將成為過去式,但網路上出一張嘴的窮追猛打,永遠是現在進行式,也無妨。我們想,去年9月沒對小朋友講完的那堂課,也許此時才是最終章。
像阿滴傳給我一個滿載著對他的恨意與嘲諷的網頁,說:「你可以看一下底下的留言,真的是會氣死。」搭配兩枚笑到哭的表情符號,以不在乎作為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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