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溫柔的反抗 郭珍弟

mm-logo會員專區人物
電影《期末考》於高雄阿蓮國小峰山分校拍攝,也聘用多位校內學生當演員,此為郭珍弟與小演員們的粉筆素描大合照。
電影《期末考》於高雄阿蓮國小峰山分校拍攝,也聘用多位校內學生當演員,此為郭珍弟與小演員們的粉筆素描大合照。
郭珍弟本人就像她的電影,寡言而含蓄。學電影之前,她一直是個「理組人」,自小父母對她的期待是朝高科技業發展。
最後她卻走上天秤另一端,成了電影圈少見的女導演。她的電影一如其人,冷靜節制,卻處處暗藏溫柔,也暗藏張力。
電影演完了,觀眾疑惑仍多,「弟弟到底有沒有殺人?」「立宏老師手上的紙條到底寫什麼?」
映後座談上,導演郭珍弟卻不給明確答案。她後來對我們解釋:「有人說是司法黃牛,有人說是議員,這要明講嗎?我倒覺得留給大家去猜想吧。」寡言神祕如同她的電影。

郭珍弟 小檔案

1965年生,台大心理系、美國天普大學影視研究所

紀錄片作品

  • 《清文不在家》《跳舞時代》《海上情書》等

電影作品

《練.戀.舞》《山豬溫泉》

  • 《戀愛好好說》(印度羅沙尼國際影展最佳導演、最佳創意獎)
  • 《期末考》(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國際影展競賽片)

鏡頭語言節制 自認理組人

56歲的郭珍弟瘦瘦高高,經常一身簡約褲裝,很早就以《跳舞時代》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她,近年拍攝多部劇情片,在台、日二地拍攝的《戀愛好好說》,8月剛在印度的羅沙尼國際影展拿下最佳導演大獎,近期上映的《期末考》則入選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影展競賽片。
《期末考》主角立宏是偏鄉代課老師,中規中矩形象良好,他的弟弟卻脾氣衝動、不時出包。期末最後一週,立宏面臨是否能拿到明年聘書,偏偏弟弟涉嫌毆傷惡意欠薪的工廠老闆,接著,班上頻遭欺負的轉學生竟割傷同學,那同學恰好是校長的外甥。偏鄉教育不是溫馨片,更可能是社會寫實片。
郭珍弟(右)拍攝《期末考》時指導素人小演員。(海鵬提供)
電影結束於立宏終於收到明年聘書,他卻趴桌大哭,那大概是整部電影中情緒最外放的一刻了,90幾分鐘裡,其他所有能撩起觀眾情緒的劇情,都被郭珍弟以高度節制的手法淡淡處理。
細膩而冷靜。不同於多數導演出身科班或自小便是文藝咖,郭珍弟是台大心理系畢業,她形容自己是「理組人」,從小父母期待她長大後從事科技業,「我就很自然地讀自然組。」直到大學期間參加劇團,她愛上戲劇,畢業後赴美讀電影。但返台後,果然,寄出的所有履歷石沉大海,「那時台灣的劇情片在谷底,剛好公共電視正在籌備,有紀錄片的需求。」她拍起紀錄片。

不喜歡待室內 辭廣告導演

我們好奇問起「珍弟」名字由來,她立刻笑說:「父母親啦,但他們從來都否認想要一個男生,一再宣稱是去算命,算命給了一個名字,但他們覺得太通俗,以後找榜單麻煩,就找了筆畫相近的字,珍弟。」那是還有貼聯考榜單的年代,郭珍弟是長女,但之後二個妹妹名字皆無「弟」字了,不知是否父母覺得以弟命名無效。
父母有傳統包袱,但期待妳從事科技業,也不算太傳統吧?「他們認為科技業是台灣會一直繁榮的行業,很單純的就業考量。」最後她卻走上了傳說中「會餓死」的拍電影之路。但她輕描淡寫地說:「一定會有些討論跟拉扯,其實我是先做了決定才告訴父母,他們就覺得好吧,或許回來還可以當老師。」
郭珍弟早年曾與簡偉斯合拍紀錄片《跳舞時代》。(花千樹電影提供)
她剛回台時確實兼任過老師,但拍紀錄片常待在山上,往返耗時,不久辭職。她也拍過廣告,「那時電影圈很蕭條,但廣告業很蓬勃,我到了這年紀需要好好賺錢養自己。」她拍過二支廣告,「買金鼎電池送金兔子,一堆金兔子會反光,打光很費工,我坐在棚裡一整天看燈光師調光。第二支是遠東倉儲,在倉儲裡拍貨櫃、推軌車來來去去。」人人稱羨、可望名利雙收的廣告導演這份工作,從她口中聽來卻宛若浪費人生。「可能我真的很不喜歡一直待在房子裡,拍紀錄片可以在山上走來走去,所以才做2個月就離開。」
不是沒妥協過,最後仍決定做自己。她又聊到喜歡音樂,我便提到她的電影裡「聲音」存在感極強,她聽了難得主動說起,當年考高中適逢師大附中第一屆音樂班招生,「我想了一個月,要不要去考?後來覺得算了。我們家很單純,以謀生為考量,其他先擺一邊。」但當她開始拍紀錄片後,便與簡偉斯、李坤城一起拍《跳舞時代》,拍的正是1930年代都會女子的音樂生活,最後拿下200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阿蓮國小峰山分校學生雖少,卻有自己的足球隊且賽績傲人,電影也就有了踢足球劇情。
拍片之路是不斷與父母、與現實拉扯,郭珍弟卻絕口不提家世背景,直到我們採訪她的先生、同為紀錄片導演的柯能源,終於解惑。郭珍弟話少而清淡,柯能源卻是全然相反的奔放性格,才講幾分鐘就順口聊到他已戒檳榔,又說岳父是台大電機系教授。忽然就解開父母期待郭珍弟從事科技業之謎。
柯能源補充,郭爸爸是極務實之人,「一台Toyota開了幾十年,很節省,退休後珍弟有一天說她爸爸買了一輛跑車犒賞自己,我想說哇跑車耶,後來才知道只是100多萬元的Lexus。」柯能源說,郭父思考女兒的前途也十分務實,容易找工作即可,「甚至覺得珍弟去讀台北工專也可以。」務實的父親期待女兒也務實,偏偏女兒是夢想系。
柯能源自認與郭珍弟的家庭背景懸殊,「我爸爸開計程車,不過珍弟的爸爸沒有因此反對我們,但他希望我讀博士,還說可以出錢讓我讀。」隨後又鬆一口氣,「後來是她奶奶叫我們結婚,居然不用讀博士了。」柯能源也曾在郭珍弟的電影中客串,他頗熱愛演出,「我還會自己加台詞!」但郭導演不愛電影有太多對白耶?「但我加得好啊!我個人覺得我加得好啦。」
郭珍弟的電影幾乎複製了她本人的寡言與內斂,她解釋:「我是比較傳統的電影人,能夠不用對白講的,就不用對白。」她堅持用影像與聲音說故事,對影像敏銳,我們第一次採訪時與她約在高雄阿蓮國小峰山分校,那是《期末考》的拍攝地點,她就細心告知我們:「二樓的教室光線比一樓好,還有,傍晚夕照時校園會很美。」拍照時她也主動問:「我的眼鏡在戶外會變色,需要換一副嗎?」

越阻擋越反抗 不走輕鬆路

電影圈裡,導演這個權威位置向來男性稱霸,女導演極少。我們問起這件事,她就說:「跟攝影師去勘景時,大家會以為他是導演,大家會預設是一個男性。」
會特別注意穿著嗎?她馬上知道我想問的,「穿得中性嗎?導演的工作需要上山下海,褲裝確實方便,但我後來有意識到這不只工作的關係,我們從很年輕就對自己的性別有不安感,想隱藏,覺得要在社會上跟人平起平坐,就要穿褲裝。我們這一輩人大概從進入青春期就不斷被暗示穿裙裝是弱者。」
也許是拍紀錄片上山下海慣了,郭珍弟即使席地而坐也十分自在。
也不只這些表象,「我看男性導演拍的愛情故事,常覺得就是男性的視角,但女性觀眾也照樣看,因為沒得選擇。」她曾推薦幾位男性同行看日本導演濱口龍介的《歡樂時光》,「講4個女性在婚姻跟感情中的狀態,那是一個男導演很幸運有4個女性朋友願意分享個人經驗,才寫出這麼好的腳本。但是男性朋友們都說看10分鐘就看不下去。我們都被訓練用男性的方式去看故事、說故事,所以如果我的電影被接納得很少,我也不意外。」
不久她又形容自己:「人有時會有一種癮頭(台語愚笨),越被阻擋,越想要反抗,我有一點…越來越往大家都覺得費力的地方走,沒有選擇輕鬆的路,可能也是反抗之心吧,包括身為女性,越意識到父權的框架,越想反抗,就忍不住挑了一條比較費力的路,呵呵。」
她多年前的電影《山豬溫泉》,便是講述八八風災中受創的年輕女子與後母的故事。影評人鄭秉泓回憶,一般電影都以年輕女生為主角,他以為這部電影也是如此,直到看完,「原來陸弈靜(後母)才是主角,她遭逢土石流之後沒有哭天搶地,而是慢慢自我修復。台灣很少有以中年女性為主角的電影,這部片從很女性的角度來講故事,民宿老闆娘、受傷的少女,卻又不是那種很尖銳的女性主義角度。」
電影裡,後母帶著年輕女生一起走出創傷,最後,年輕女生對著這位她一直喚「阿姨」的後母脫口而出:「我可以叫妳媽媽嗎?」輕輕顛覆了「後母」角色自古以來的壞女人形象。

迂迴暗藏巧思 刻意留問號

但女導演便只關注女性議題嗎?當然不。在《期末考》裡,郭珍弟談偏鄉教育、談代課老師問題,並高明隱喻了階級、權力、關廠工人處境、司法冤案等嚴肅議題。但,電影並不嚴厲控訴任何一人,只是平靜描述,甚至帶點溫柔地理解著每一個現實中各有艱難苦處之人。
《期末考》觸及教育議題,這天親子共學教育促進會就包場讓家長帶孩子共同觀看。
影評人鄭秉泓形容:「郭珍弟不是一個喜歡在電影裡秀自己的導演,講議題也不是滔滔雄辯型,她用迂迴的巧思呈現,藏了很多細節,電影中有她很敏銳、幽微的觀察,我覺得她有點被小覷了。」
電影裡,弟弟到底有沒有殺人?轉學生是怎麼割傷同學的?偏偏事發時,立宏老師都不在現場,兄弟倆個性南轅北轍,更增添彼此理解的困難。觀眾也是,不同於一般電影裡觀眾是全知者,郭珍弟說:「觀眾也許比主角早一點到達現場,知道多一點,但也就那麼一點。」
真相是什麼?是郭珍弟刻意留下的問號。「不論法官審判當事人,或老師評斷他的學生,他們是不在事發現場的,也沒辦法全面看清楚,法律有它的流程,法官養成的過程也有他人生經驗的侷限。」她說,電影構想起自6年前參加「廢死聯盟」的活動,她看了70多份有疑慮的死刑判決書。電影最後,立宏老師處理轉學生的方式令人一顫。

外表溫和規矩 丈夫超反差

劇情片燒錢,除了公部門的補助,郭珍弟還向親友周轉了一些錢,她笑說就慢慢還吧。她其實曾有穩定收入,過去3年在崑山科技大學任教,「但教學需要每週循序漸進,拍片卻需留給自己一整塊一整塊的時間,蠻衝突,今年一月就辭了。」她說得雲淡風輕,直到柯能源告訴我們:「那是正職,不是兼任教職,大家搶得頭破血流的工作。我很務實,像我拍片就絕不允許自己虧錢。」聽來夫妻倆曾為此爭吵,最後柯能源沒輒,「珍弟的脾氣非常好,但為了這件事她有點翻臉。」
父母終於放手了,卻換成丈夫擔心她,但她就偏要繼續拍片。我想起她幾次脫口「反抗」二字,例如:「假設我是男生,或許我不一定會選擇這個工作。選擇創作、戲劇,確實有一部分是想要反抗,想要掙脫的心情吧。」
陸弈靜(左)在《期末考》中飾演分局長,右為以《俗女養成記》《當男人戀愛時》爆紅的藍葦華,飾演立宏老師。(海鵬提供)
與郭珍弟合作後成為好友的演員陸弈靜就對我們形容:「她的人跟電影都很誠懇,拍戲就要忠於自己的夢想。剛認識時她看起來規規矩矩的,像嚴謹的學者,熟了才發現她很細膩,內在是浪漫的。她先生跟她反差很大,抽菸、吃檳榔,而且他們是姐弟戀。」原來先生小她9歲。溫和規矩的外表下,她不止拍電影來反抗,連婚姻都反抗了傳統框架。
先生柯能源倒是透露一件事,郭珍弟拍片不足的那些錢,應該是父親借她周轉的,電影出品人掛著郭爸爸的名字。原來,務實的父親最後不僅放手,還成了女兒電影夢的支持者。無怪乎《期末考》裡中規中矩、象徵著傳統父權框架的哥哥,郭珍弟依舊以充滿理解的角度溫柔詮釋,哥哥有養家壓力、有身為老師的形象壓力。
她的電影工作室叫「花千樹」,浪漫而女性,在台北一處舊公寓內,但她說為了省錢,最近要遷到朋友提供的辦公室。她忙著打包,屋內有一幅名為「愛情藍鳥」的畫作,她順口介紹是侯俊明送她的。昔日好友後來成名,作品數十萬元起跳,她開玩笑道:「我一直在想哪一天沒錢時就拿去賣。」

小心意大意義,小額贊助鏡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