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個午後,我們隨著萬美麗來到她的客戶思涵位在宜蘭的住家。只見思涵在臥室床前,貼牆緩慢搖擺身體,懷胎9月的肚子渾圓沉重,簡單的動作對她而言還是有點吃力,萬美麗在一旁輕扶著她,邊調整她的動作邊說明:「妳現在把背圓圓地整個拱起來,骨盆前後搖動…對,妳就持續練習這動作,這樣之後寶寶比較好入盆(下降到骨盆腔)。」
【一鏡到底】穿越隧道迎新生 萬美麗

助產師萬美麗在產科臨床超過30年,也走過婚姻的幽谷。8年前她脫離體制,在宜蘭五結創辦助產所成為獨立助產師,協助婦女居家生產。她24小時待命接生,常在半夜接到產婦緊急電話,就得從床上跳起來,開車穿越雪山隧道趕到產婦家,她常告訴產婦:「疼痛就是寶寶穿越產道的訊號,越痛就是他快要來了。」
再黑的隧道終有盡頭,她穿越婚姻的黑暗找到光,也持續協助產婦在劇痛中長出自己的力量,等待胎兒穿越母親的產道,誕生在這世界上。
萬美麗小檔案
- 出生:1965年
- 學歷:國立台北護理健康大學護理助產研究所
- 經歷:婦幼醫院護理部主任
- 現職:貝斯特助產所所長
助產百餘娃 幫女人長出力量
預產期是2週後,但思涵不打算到醫院,而是準備在家生產。在旁協助的是助產師萬美麗,這天她來思涵家中看環境,並指導練習產前運動。2019年入圍韓國釜山影展的紀錄片《祝我好好孕》,即是紀錄萬美麗和幾組家庭在家生產的故事。

56歲的萬美麗是台灣少數獨立執業的助產師。衛福部醫事人員名冊上登記有101人,但多為醫院護理人員,甚至有人只是考取一張證照幫助醫院評鑑加分。實際在第一線服務的助產師,目前全台僅10人。過去8年,萬美麗已協助93位產婦在家中生下103位寶寶。
她頂著一頭銀髮,是家族遺傳的少年白,早年會固定染髮,3年前不再染,也不太化妝。幾次見到她,她都穿著鮮豔的上衣搭配牛仔短褲,好像年老與年輕在她身上同時存在。
明明是接生,沒料到她卻從死亡開場:「為什麼大家會覺得安寧療護重要?生命終了的時候,我們要尊重他,讓他打一點嗎啡,減緩他的疼痛…那同樣在生命之初也是一樣啊,在使用藥物之前,讓她(產婦)相信生產是正常的生理過程,她可不可以多一點尊嚴,不要失去對自己的控制。」

坊間醫院有時會把相對友善的生產方式稱為「溫柔生產」,對萬美麗來說,她想做的是「賦權生產」,賦權2字來自英文Empower,協助女人長出力量,「基本上女人本來就會生,但她要被好好善待,她才會知道自己有好的能量去孕育一個生命。」
孕期即陪伴 不只接生幾小時

萬美麗的個案Jeni與我們分享在家生第二胎的心路歷程,她是華裔美國人,來台灣工作時認識了現在的老公。她第一胎是在台灣醫院生產的,「(醫院)好像是一個加工廠,一直趕進度,如果我沒有符合進度,就要打催生,我還沒全開(子宮頸),他們就把我綁在床上,還要監聽(胎心音),好像我是病人。」
國民健康署曾進行全台婦女生產經驗調查,有93%的婦女在生產時被剪開會陰,64%婦女被灌腸、75%被剃毛、62%曾被醫護人員按壓肚子。部立桃園醫院醫師呂理政認為這是醫療現場的不得已,「因為醫師太忙了,門診看一半還要衝去接生,沒時間等產程慢慢進展,也沒時間跟產婦溝通。」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妳服務的婦女不接受醫院提供的服務?但為什麼不問醫院,為何不提供婦女想要的服務呢?」萬美麗說產婦應該得到的「服務」,並不只是接生那幾小時的技術,而是對產婦整個人身心靈,以至於家庭的支持陪伴。
那天去思涵家訪視,只見萬美麗提著大包小包進門,消毒雙手,然後開始巡視空間,巡完她跟思涵進行一連串討論,想在哪一個房間生產?浴室沒浴缸,要買沐浴桶嗎?後送醫院的備案…這天思涵的老公和婆婆也都在場,她順帶交代家人怎麼照顧產婦的飲食起居。

空間、體能、家庭關係…萬美麗逐項確認思涵是否適合居家生產,一個多小時後,萬美麗坐下來喝口水,看著不遠處的孕婦,突然有感而發:「看到她,我就想到當年的自己,如果當時有人可以幫我,就不會那麼孤單。」
在獨力作戰之前,她已是擁有20多年經驗的產科護理人員,1992年開始在桃園的婦幼醫院當護理督導,對於醫院接生流程熟練精通,輪到自己懷孕,生了3個小孩,也一樣毫無疑問就接受剃毛、剪會陰這些步驟。生老三時產程遲滯,24小時還沒出生,萬美麗要求剖腹,但直到成為助產師後,才從個案身上反思當年的處境,「其實我當下需要的可能不是立刻去剖腹,而是有人支持我,或教我換個姿勢。」

夫外派出軌 還協助小三產子
她在桃園大溪僑愛眷村長大,家教嚴格,父親只准她讀女校,她考上基隆德育護專,在校常辦校園活動,是風雲人物。校外聯誼時,認識了後來的先生。1985年畢業後,到醫院工作、結婚,3年生下2個孩子,並被挖角到桃園婦幼醫院擔任護理主任,協助院長把小診所擴增到專科醫院。先生是科技業主管,計畫幾年內全家移民加拿大。人生前半段平坦而順遂,未料中途卻翻了車。
2000年,先生外派中國蘇州,隔年暑假她帶著2個孩子前去探親。某天她整理先生的衣服,口袋掉出保險套。晚上先生回來,先否認、再求饒。「他說只是逢場作戲,我一開始相信了。」但萬美麗卻忍不住起了更多疑心,翻查先生手機,發現他們已互稱「愛人」,最震驚的是對方懷孕了,即將臨盆,「我跟她通電話,她反而叫我不要怪她,女人就是要找個依靠。」
她震驚憤怒,但不想輕易放棄,她把2個小孩轉學到蘇州,也約第三者出來談判,「妳要多少錢才肯離開他?」對方開出各種名目,包含生產、坐月子等費用,她平日在醫院迎接新生命,現在卻要幫先生的情人安排他們的新生命。
難再信男人 脫離體制立門戶
那一年她在蘇州飽受折磨,最後先生還是選擇了對方,她認輸帶著孩子回台,未料發現夫妻共用戶頭的200多萬元被先生用網路跨海提領一空。這段往事讓她至今餘悸猶存:「每次去銀行他們叫我開通網路功能,我都說不要,我現在要轉帳還是去ATM。」
先生變成了前夫,談離婚時,萬美麗問:「我到底做錯什麼?」前夫說她太強勢,他一直很委屈。「他說有一次開車2小時到婆家,我就叫他再開回去拿兒子的癲癇藥。」想到這裡萬美麗火又上來了,「可是你也沒跟我說你不想回去拿啊,而且那又不是我要用的藥,是你兒子的藥耶!」簽字時,萬美麗堅持2個孩子改從母姓。
但如今回看這些幽暗曲折,也帶來新的可能。拍攝那天,我們走在宜蘭的河堤,藍天白雲,萬美麗悠悠地說:「如果不是離婚,我可能就移民了,不會遇到文龍(現在的先生)。當我發現自己離婚也能過得很好,才慢慢有信心我應該也可以做一個助產師,把其他婦女照顧得很好。」現任丈夫嚴文龍開了一家環境工程公司,是她五專就認識的舊識。2002年她離婚,嚴文龍去探視,一年後他跟萬美麗求婚。

在嚴文龍支持下,她攻讀台北護理健康大學護理助產研究所碩士,2009年畢業後,陸續到史瓦濟蘭、瓜地馬拉等地與助產人員交流,接觸多元孕產文化。「我發現離開體制才有不同的視野,在醫院不可能,你有開不完的會。」2013年她創立「貝斯特助產所」。雖然自己連生三胎,都是自己在產檯上面對痛苦,但她今後卻想陪伴其他產婦,不用重複她當時的孤單無助。
那日拍攝完,她開車載我們去搭客運,聊到她在2年前終於賣掉桃園的房子,在宜蘭五結買了自己的住家。為何不繼續住在貝思特助產所樓上?我們正好停在紅綠燈前,她突然從駕駛座回過身,低聲說:「因為那是文龍的房子,我必須要有自己的房子才行。我再也沒辦法無條件去信任一個男人了。」前段婚姻陰影太深,她堅持夫妻財務要分開管理。綠燈了,她轉回前方繼續開車,又補充:「但我對孩子還是無條件信任,只有孩子而已。」
一句要生了 颱風夜奔過雪隧
婚姻和人生都重新啟程,萬美麗後來也發展出一套協助產婦的獨門心法,「我都跟產婦說,妳是自己開車,載著妳老公和其他家人要出發。我就像導航,在路上我會提醒妳,哪條路比較危險,哪條路有什麼風景,但是開車的人還是妳自己。」但她謹記自己上段婚姻曾翻車的經驗,偶爾也會叮嚀產婦「不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要照顧老公的感受。」
產婦Jeni回憶,7月21日那晚,煙花颱風來勢洶洶,氣象局已發布海上警報,當時她懷孕42週,打給萬美麗說自己可能要生了,於是萬美麗在山雨欲來的夜裡出發,開車穿過雪山隧道到萬華Jeni家,戴上手套內診,「才開2公分。」萬美麗後來跟我們解釋,若子宮頸還沒全開,通常她會建議產婦休息保留體力。她跟Jeni說:「不然我們先睡覺好了,可以睡就睡,(太痛)睡不著就起來生小孩。」

Jeni一家進房就寢,萬美麗也在沙發待命,她記得那夜外面風雨交加,但房內寂靜無聲。過了凌晨3點,她突然聽見房內「啊!」一聲,萬美麗趕緊進房查看,再次內診時發現進度飛快,「已經開8公分了。」她扶著Jeni走進浴缸,幫她淋浴緩解陣痛。
很快Jeni的羊水就破了,隨著宮縮一波波襲來,最後一次進入浴缸時,Jeni在劇痛中輕喊:「快出來了。」萬美麗提醒她:「盡量慢、盡量再慢一些。」胎兒出來速度越慢,產婦的會陰越不容易有撕裂傷,自然就沒有剪會陰的必要。
Jeni緩緩蹲坐在浴缸,此時已經可以摸到滑滑的胎頭,再幾次收縮後,嬰兒小小的身體隨著臍帶一起濕漉漉地被擠了出來,Jeni自己親手接住了她,在旁錄影的老公喜極而泣,此時是凌晨3點42分。Jeni和老公幫這孩子命名為Aura,意為「微亮的光圈」。萬美麗幫小嬰兒磅秤體重、寫紀錄,還用胎盤做了拓印,忙碌到天濛濛亮,才啟程返家。
Aura是她獨立助產生涯接生的100個寶寶,她說:「颱風走了,早上還出了太陽。」她再度開車上路,雖然前方還有隧道,但穿過黑暗的路段,終究會通往有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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